第23章 白石紅淚 【03】
雪越下越大直如搓綿扯絮,林雪皚皚卻将山脊的輪廓凸顯得清晰可見,山腳下那溝壑裏果然躲着一衆官兵,待見餘伯跟玉瑤漸漸遠去,那為首的何捕頭方探出來,小卒悄聲道:“大人,要不要追上去。”何捕頭黑黪黪的一張臉只陰沉着,頓了會兒,才道:“先不着急,那餘伯老頭子耳朵靈得很,跟得太近,反倒容易被他識破。”
那小卒秦九說:“老頭子這會兒怕是以為咱們都已撤了呢,大人何必如此小心,待小的上去解決了他,再擒住三公主,明兒一早直接交給大小姐,豈不省事。”何捕頭啐道:“自作聰明的蠢東西,你懂什麽。朱大小姐若想殺三主公,早将她拿了,這叫欲擒故縱。”秦九見說,想了想了,便咦了聲道:“小的果真不懂了。大小姐這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呀。”
何捕頭倒笑了笑,只回身吩咐衆兵士,仍舊壓低了聲音,才道:“你等稍安勿躁,三公主既然進城去,那便中了大小姐的圈套,咱們且先喘口氣,待過兩盞茶的工夫再去追也不遲。”衆兵士這才松懈下來,便各自活動活動早已凍得僵硬的手腳,只等何捕頭發令。何捕頭思忖了下,向秦九說:“你小子素來跟個機靈鬼似的,怎地連大小姐什麽心思也不曉得,哼,其實不過是個廢物蛋。”
秦九嘻嘻一笑,只道:“小的這點心眼自然瞞不過大人的法眼。”
何捕頭面色略有點得意,說道:“咱們在大小姐跟前當差,這最要緊的便是要有眼力見兒,不等她言明,你便先得猜到個七八分。蒙玉與三公主私定終身,大小姐本來與他有婚約的,這你想大小姐焉能咽下這口氣?”秦九心中會意,方點一點頭,又道:“當日大小姐叫那韋三郎去慈光寺,原來自那日起,大小姐設下的這‘連環計’便已然開始了。只是小的有點不明白,大小姐若想出氣,随便給個由頭将蒙玉拿了,打入大牢便是,何必如此煞費苦心。”
何捕頭搖搖頭,道:“你小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倘或那日大小姐生生将三公主跟蒙玉拆散,棒打鴛鴦,蒙玉必定會記恨大小姐,最後多半會弄個魚死網破。這說來說去啊大小姐心裏到底還想着蒙玉呢,哪兒割舍得下。大小姐令我等在此守候數日,又不許與那餘伯刀兵相見,所謂何來?就是擔心刀劍無眼,怕蒙玉有個閃失。”
秦九斷沒想到會是因為這個,只怔了一怔,何捕頭便又說道:“那崔世淵明兒問斬不過是大小姐設下的幌子,且先把相府逼到絕路,蒙玉自然不能不顧爹媽的性命,這樣一來,他和三公主便再也難在一起了。”秦九這才恍然,沉吟着說:“怪道呢,大小姐料事如神,如今蒙玉果然乖乖地回城去了,就連三公主說話也便要進城,如此可謂一箭雙雕啊。”
何捕頭笑道:“你小子總算不是太蠢。”
秦九躬下身,笑着說:“小的跟着大人方長見識呢。”便又問:“小的還有點糊塗。這蒙玉進城原是有韋三郎引着,他身上有腰牌,自然不在話下。可是三公主又無腰牌,為何只待這個時辰方才動身前去,即便她到了城下,又如何進城呢?”
何捕頭冷笑道:“三公主身上本來有件金絲小衣,乃是皇太後賞賜的,她必定想着拿了那小衣,便似太後手谕,如尚方寶劍一般,趁着城門下鑰前,蒙混進城。”秦九訝然道:“這三公主倒是膽識過人,竟不怕自己身份暴露,惹來殺身之禍。”
何捕頭跟着道:“此事本就因她而起,她不惜暴露身份,甘冒大險,自然是要進城去搭救崔世淵的。”冷冷一笑,又說道:“豈不知如此正是自投羅網。待會兒只要她一到城門下,那守城兵士早被大小姐安排好了,定然會将三公主立時拿下,不等她申辯,定她個冒充皇嗣的罪名,名正言順便就此将她正法,敢保萬無一失。”
秦九聽他這麽一說,心中直唬了一跳,便道:“大小姐果然好計謀,足不出戶卻将蒙玉兩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小的竟不知大小姐心機竟如此之深哪。”何捕頭瞥他一眼,哼聲道:“這算什麽,還有更妙得呢。倘若一切順利,三公主既然已經正法,那崔世淵窩藏逃犯之罪自然便可從輕發落,待明兒到了緊要關頭,大小姐再出面調停,相府一定以為這都是大小姐之力,方保得他崔家滿門太平,自然會大小姐感激不盡。大小姐設下的這連環計,不但能替仇大人除掉三公主這個舊患,又可令相府合家上下感念大小姐搭救之恩。哈哈,這才是大小姐素有的手段,酣暢淋漓,百面周全。”
因随行禦林軍一衆也有三四十人,只怕行動起來動靜過大,到底又耽擱了會兒何捕頭方才發令追趕三公主。禦林軍素來在宮內當值,慣行夜路,踩着那山路上的雪,紛紛雜雜直濺起雪霧一般。待行至延興門外,卻見城樓上數十火把高舉,門下果然三公主已經趕到。
何捕頭略一沉吟,吩咐道:“你等且四下散開,守住各個路口,三公主進城則罷,倘或她想折返逃脫,你等只管依計行事。”衆兵士低低回聲:“是。”便紛紛拔出鋼刀,将四下小路一概封鎖起來。
卻說玉瑤本來孤注一擲,要拿着那金絲小衣證明自己身份,而後便自領罪,以解催世淵殺頭之災。待到了城門前,但見火光熊熊映着酷寒白雪,連城樓上都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一衆兵士。玉瑤心下忐忑,甚是覺着怪異,只聽餘伯說:“小姐,瞧這情形有點不對勁,待老某直看着小姐進了城,再回去。”
玉瑤點點頭,便先走在前面。那守城小卒早有一人迎了上來,将火把往旁側一撇,瞄着他倆喝問道:“你等乃何人?雪夜進場所謂何事?”玉瑤未免心裏一顫,強提一提精神,道:“把你們統領叫出來,就說三公主前來拜見。”
那小卒見說卻并不驚慌,打量着她,頓了頓,才道:“莫非三公主便是小姐你?”
玉瑤冷冷一笑:“你們這許多天九門戒嚴不就是要找三公主出來麽,如今我來了,怎地還這般啰嗦。”那小卒早禁不住眉開眼笑,忽地将臉一板,大喝:“果然是你,我等已在此等候你多時,今兒便叫你插翅難飛!”話音未落,城門轟隆一聲立時敞開,只見衆小卒烏壓壓直從門裏沖了上來。
玉瑤未料這城門內早有埋伏,不由連連後退,四下亂糟糟的鋼刀與火把,那兵衆只不分清人數,早已将他二人圍得水洩不通。餘伯大為驚駭,閃身擋在玉瑤前面,旋即錯拳準備對峙,忙道:“小姐,咱們中了人家圈套啦。”玉瑤心裏一緊,強忍震恐,便從胸前将那金絲小衣掏出來,一手高高舉起,揚聲說道:“大膽!太後谕旨在此,誰敢放肆!”
地上厚雪皚皚,又有數十只火把映照,四下直如白晝,那金絲小衣一抖将出來,衆人皆瞧得清清楚楚。那帶頭的小卒略瞥了一眼,卻哈哈大笑,喝說:“事到臨頭,即便你擡出當今聖上,我等也不怕。兄弟們,這女子冒充皇嗣,企圖謀反,速速将她拿下!”
兩名兵士得令,旋即揮舞着鋼刀便從兩側夾擊,但見兩團寒光霎時直逼面門,玉瑤直驚出滿頰冷汗,一手便死死拽着餘伯衣襟。餘伯腳下微動,忽地飛起一腿,淌起一團雪來,亂雪撲到那兵士臉上,那兵士冷不防眯了眼,踉跄一撲摔倒在地,餘伯便轉頭大喝一聲,空手套白狼,使出一擒拿手,早奪過這邊小卒手中的鋼刀,猛然一掌直擊他胸前,卻聽砰得一聲,小卒橫着身子滾了回去,直到一丈外方才停下。
餘伯說話打退兩名小卒,額頭涔汗,只向玉瑤道:“小姐莫怕,有老某在必定保小姐周全。”
玉瑤驚魂未定,躲在餘伯背後卻一時發不出聲來。但見周遭便如火海圍困,一層層火把微微躁動,只這麽一怔,便好似一股冷意直墜心底,看着餘伯,她心中卻有了主意,一只手到底緩緩将他衣襟放開了,說道:“伯伯自己保重,玉瑤死不足惜,不能再連累您老家。”
玉瑤丢下餘伯,徑自便走去火把前,衆人怔了怔,當下便上來兩名小卒,揮起鋼刀直架在她咽喉下,将她雙手背縛起來。餘伯待回過頭方才瞧見,登時吃一驚:“小姐......小姐這是做什麽?”那帶頭小卒且不等玉瑤回話,便令人将她帶了下去。
眼見玉瑤被擒,餘伯未敢輕動,只滿心自責,便在此時忽聽人群後一聲長笑,衆兵士這才呼啦啦退步讓開,卻見正是那何捕頭洋洋得意,迎面靠近前來。餘伯只曉得何捕頭乃常公公手下,便向他啐了聲,道:“狗賊,原來一直是你在搞鬼,只怪老某一時大意,上了你們的當。如今要殺要刮只由老某一人承擔,快放了玉瑤小姐。”
何捕頭冷冷一笑:“你老這可擡舉我了,我可沒這個本事,設下這等妙計引你們上鈎,我也是聽命而為。你老也不想想,我們辛辛苦苦守候這些日方才将三公主抓獲,正等着領賞呢,怎可說放就放。橫豎你老只待明兒替她收屍便是。”
餘伯眼見如此,功虧一篑,不禁又氣又怒,揮拳便要上來與他拼命,何捕頭見勢卻将身子一閃,躲過了這一拳。餘伯待站定身子,雙眼猶似冒火,直瞪着他,何捕頭臉色一沉,這才道:“老東西,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要不是......”
因朱金鳳有令在先不可傷及餘伯性命,何捕頭未免躊躇,便向旁側兵士使一眼色,那兵士會意竟先押着玉瑤進城去了。團團刀陣混着火把霎時一擁而上,只将餘伯擋在數丈之外,不讓他靠近。
餘伯登時心灰意冷,卻見何捕頭背過身去,一面走入城門,一面大聲喝笑,那笑聲森冷陣陣,久久直在城門上空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