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獨魂遠去 【01】

是夜因着尚書府宴請四鎮藩王,河南節度使朱溫本就與朱景天乃一族宗親,朱金鳳自然要在席間坐陪。待三更即過,只見杯盞醺醺,歌舞在畔靡靡昏沉,衆人皆有了酒意,朱金鳳便向在旁陪侍的韋三郎遞一眼色,韋三郎會意,見她悄悄起身,方随她從席間溜了出來。

院中夜雪初停,天上倒寒森森現出一彎冷月,月色凄涼,朱金鳳走到廊下,寒氣襲來不禁令她打了個寒噤,韋三郎跟上來,方說道:“大小姐才剛飲了酒,可莫要着涼。”見旁側早有大丫頭赤髻侍立,便忙道:“去給大小姐拿件衣衫來。”赤髻應了聲方退下,徑往內宅而去。

韋三郎見四下無人,方又問:“大小姐,如今三公主已然被擒,不知接下來大小姐但要如何處置?”朱金鳳頓了頓,便蹙眉說道:“眼見大功告成,我也松口氣。暫且讓她多活一日,明兒一早便帶她進宮交給幹爹,只定她個冒充皇嗣之罪,然後昭告天下,正好震懾一下朝綱,殺一儆百,幹爹必定歡喜。”韋三郎心中一顫,面色陡然緊張起來,朱金鳳又冷笑道:“她以為身上有皇太後賞賜的金絲小衣,便可證明自己真實身份?真真好笑,到頭來還不是進了我設下的圈套。”

韋三郎聽她這麽說,只覺身上一陣森冷,金科秋試頒下來榜文,他得中金科一十七名進士,知道這皆因朱金鳳舉薦之功,何況此番籌謀自己便也參與其中,心裏苦澀難言,當下卻不敢多嘴。朱金鳳道:“咱們去地牢瞧瞧去,倘若她一時尋死,壞了我的大事,到時可就難收場了。”

說話便轉來西側小院。雖天色已晚,院中卻燈盞高挂,早有人打掃了積雪,路徑上微微浮着層霜白。忽地兜起一陣風,霎時屋瓦上的積雪紛紛揚揚卷落下來,直落了一身。朱金鳳未免頓住,揩一揩衣衫上的雪,這才說道:“三郎.....”韋三郎見她神色有異,只一怔,朱金鳳便又道:“三郎是不是覺着我對蒙玉做得有些過分?怕是這會兒你心裏正在罵我,為何心腸竟如此歹毒。”

韋三郎不妨她突然這麽問,心中吃一驚,忙道:“三郎不敢。大小姐這般厚待三郎,三郎豈敢再有它念。”

朱金鳳冷冷笑了笑,說:“三郎既這麽說,當真倒是不打自招了,你只說不敢,其實心裏正是這麽想的。”

韋三郎打一激靈,早驚慌起來,硬着頭皮道:“此事實乃怪不得大小姐,原本是蒙玉無情在先,大小姐不過是想出一出心中這口氣罷了。”朱金鳳搖一搖頭,道:“三郎果然善解人意,倘或蒙玉也像你這般明白我的心思,我又何嘗願意弄到今日這般地步?......怪只怪蒙玉對我太過狠心......如今箭已離弦,不可挽回了。”

待穿過一道月洞門,卻是處花園假山,只見地勢陡然一低,地上有個黑漆漆的入口,朱金鳳便向裏面輕喚了聲:“朱老倌。”稍微一頓,果然那看守地牢的獄卒朱老倌從裏面迎了出來,一手高高舉着火把,見了他們,滿臉笑意,說:“大小姐,這般晚了您怎麽還沒歇息。”朱金鳳聞見他身子極濃的酒氣,知道他一定又是偷偷吃酒了,臉色一沉,卻問:“何捕頭可在裏面?”朱老倌回道:“晚飯時分常公公派人來,将何捕頭叫去刑部大牢了。”朱金鳳見說,點點頭方走了進去。

地牢入口破破爛爛放置着一張案幾,兩只火把照得很亮,一走進來便瞧見案上滿坑滿谷杯盞淩亂,朱老倌微微一窘,未免朱金鳳怪罪,忙打岔說:“老朽把她關進最裏面的那間牢房了,大小姐要不要進去察看察看。”朱金鳳唔了聲,因怕暴露自己身份,所以并未進玉瑤的牢房,遠遠向裏面瞅了眼,待回過頭便向朱老倌正色道:“老倌,我念你在我們朱家聽命數十載,平*貪杯我只睜一眼閉一只眼。可是此番事關重大,你總這般不小心,但有差池,如何使得。”

朱老倌嘿嘿一笑,說:“老朽依着大小姐的吩咐,時刻盯着她呢,斷不會讓她早早尋死,誤了大小姐的大事。”朱金鳳心中一寬,仍舊直瞪他兩眼,方道:“你知道輕重便好,快将這些杯盞收起來,倘或再貪杯,可別怪我不講情面。”朱老倌略一躬身,道:“老朽明白,大小姐盡可放心。”

待從地牢裏出來,赤髻卻已拿了來件鬥篷在假山前等候。赤髻将那鬥篷幫朱金鳳披上,但見冷月低垂,四下愈發寒浸浸的,朱金鳳不禁又打一哆嗦,韋三郎躬身上來,沉吟道:大小姐不如暫且回房歇息,這裏先由我照應便是。”朱金鳳看一看天色,方點頭道:“也好,如此有勞三郎了,若有事只管去內宅回我,不必避諱。”韋三郎忙低首應聲:“是”。

赤髻攙着朱金鳳往內宅而去,韋三郎心裏卻七上八下,只是不安寧,待見她們走遠方轉來正院。

因四鎮藩王在敞廳內賞舞吟歌,吃酒戲耍,韋三郎一時倒不便進去了,所以只在院中甬路上來回踱步,聽候傳喚。寒雪映天,蒼茫寂寥,他立在那月下,過不一會兒,只覺身上猶如徹骨寒涼,直凍得牙齒瑟瑟發抖。那些藩王素來是徹夜歡歌慣了的,他不由心道,自己這般等也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便想着找一處背風的地方,暫且避一避再說。

方轉過身,擡眼卻見那小卒秦九急急地由府門裏奔了進來。韋三郎只一怔,秦九本來應在刑部大牢看守,見他突然而至,唯恐事态有變,于是忙上去攔了,将他喚住:“小九子,如何這般慌慌張張地,到底怎麽了?”秦九正跑得急,滿面惶恐,見是他方喘息了口氣,只問:“大小姐呢?小的有要事禀報。”

韋三郎道:“你有事只管跟我說,大小姐多吃了些酒,回房歇息去了,不要去打擾她。”秦九哎喲一聲,這才說道:“韋公子,可出大事了,才剛......才剛崔世淵在刑部大牢,上吊自殺啦!”

韋三郎登時眼前暈黑,崔世淵在刑部大牢由常公公親自看守,怎會突然自尋短見?當下只敢相信。秦九見他發愣,心中着急,說道:“如今顧不得了,小的還是去禀報大小姐罷。”韋三郎忽地擡起眼,便又将他攔住,說:“大小姐千叮萬囑只不許傷及催伯伯性命,你這會兒去禀報,大小姐豈可輕饒了你?”秦九見說這才一愣,來來回回只在原地跺腳,說道:“可是......此事到底瞞不住,這可如何是好。”

韋三郎心中只是對蒙玉萬分愧疚,思忖良久,暗暗籌劃一番,方對秦九道:“你且先回去罷,我親自去向大小姐說,即便大小姐氣惱,也不會對我怎樣的。”秦九正愁自己被連累,聽了這話,頓覺歡喜,于是忙躬身行禮道謝:“韋公子大恩,小的銘記在心,多謝公子。”

待将秦九打發走,韋三郎便徑自往地牢而來。一進到那地牢口,只見那朱老倌果然又在貪杯,兩眼醉醺醺的,瞧着他半晌方才認清楚,不禁唬了一跳。韋三郎便道:“老倌莫慌,大小姐已經去睡了,我是一個人來的。”朱老倌見說,嘻嘻笑着,忙起身道:“韋公子快請坐。”

韋三郎伏案坐下,朱老倌強打起精神,道:“公子怎地又回來啦,莫不是出了什麽事?”韋三郎笑了笑,遮掩說:“老倌有所不知,這夜深了,外面實在太冷,我呀過來向您老讨杯酒吃。”朱老倌心中一寬,早遞過一只三角杯盞,放在韋三郎面前,待斟滿了酒,方笑道:“大小姐不知道咱們當差的苦,這寒天雪地的,吃兩杯酒又怎地,不過暖一暖身子罷了,也值得小題大作。”

韋三郎吟吟一笑,道:“老倌說得有理。來,三郎陪老倌今夜便一醉方休。”

兩人一面說着,一面杯盞交錯,直飲得暢快。朱老倌本就醉意漸濃,不過幾杯便被灌躺下了,韋三郎見他趴在案幾上,魂不知事,略等了會兒只聽他鼾聲沉緩,方又開口喚他。喚了幾聲,但見朱老倌已然睡沉,韋三郎便從他腰間将那牢房鑰匙偷了出來。

這地牢關押的本是當日在朝上彈劾仇士良的一些言官,因不肯同流合污,仇士良便暗暗吩咐朱景天将他們抓了起來,關在此處,嚴刑拷打,盡有那不堪忍受折磨者,便死在牢房內了。韋三郎舉着火把,一面往裏走,那一間一間的牢房裏只聽不到任何響動,不知他們是死是活,卻見四下牆壁火把熊熊,一片火光,隔一截便倒挂着一套黑黪黪的刑具,陰森恐怖,直令人毛骨悚然。

待行至最裏面那間,果然見着玉瑤正窩在牢房內的牆角下,見她形容憔悴,衣衫破爛,早已沒了當日在紫雲庵茅亭外相見時的神采,韋三郎心中登時一股酸楚,頓了頓,便隔着牢門輕喚了聲:“玉瑤小姐。”玉瑤這會兒全身已然凍得僵硬,聽到有人喚自己的名字,昏沉沉擡了擡頭,便又低了下去,只是不動。韋三郎左右看了看,空蕩蕩的,并但見未有人跟來,這才掏出鑰匙開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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