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幽恨暗生 【01】

将近午時南城雜藝街口果然人群湧動,因雜藝街歷來乃死囚行刑的地方,城中百姓自是聚在街邊等着瞧崔世淵當衆問斬。那人群裏早鬧嚷嚷議論起來,便有一人直喊着說:“眼看時辰快到,怎麽還不見那死囚來啊。”另一個附和道:“是啊,即便不坐囚車,從刑部大牢走着也早應該走來了。莫不是在唬人罷。巴巴的害咱們虛等一場。”跟着卻有人打斷道:“你們曉得什麽,今兒這個囚犯可非同小可,聽說好像是東城崔家那位......”旁邊一人忙接過去,說:“可是早年間在朝中官居三品的崔拾遺?”衆人方始恍然,一口同聲:“正是相府老宅的崔家!”

七嘴八舌說着直把半條街都攪得仿佛沸騰起來。那街邊一年輕公子鎖眉而立,只聽不下他們這般聒噪,到底轉身從人群中退了出來,卻正是趙笛風。趙笛風倉促離了那街口,酒肆前早有趙府的家丁在那裏牽馬聽候,見他過來,自是曉得輕重,不等他問便将缰繩遞了過去:“公子,瞧這情形恐怕事态有變,小的聽人說......”趙笛風嗖地一聲,便翻身上了馬背,只道:“不必說了,你自回去罷,我這便趕去相府。”話音未落,已然策馬飛奔而去。

此時因在白晝,相府門外的街幌燈籠雖未點燈,但那燈籠上本來的紅紗卻換成了白色。童墨本來是急趕着要去尚書府尋采籬回來,滿心焦灼,方從府門裏奔出,忽聽街上馬蹄聲陣陣如鼓,心中猛地唬了一跳。那馬行至門前卻躍身往後一仰,呼和和一聲嘶鳴,前蹄直縱起半丈高來,地上塵土便如霧翻飛。

童墨臉色一怔,見是趙笛風從馬上下來,趙笛風道:“蒙玉現在何處?”童墨心中忽地一痛,眉頭緊蹙,只回說:“笛風公子來得正好,我們相府才剛接到噩耗......”當下拉着趙笛風一面往裏走,一面細細告訴他崔世淵已在刑部大牢自缢之事。

府內四重院落皆挂上了孝匾,四下那悲戚哀鳴之聲嗡嗡亂亂只是不絕于耳。一道儀門進去,方行至正院甬路,卻見敞廳內滿滿一屋子人白衣重重正跪了一地,上首已然設了靈堂,蒙玉、瑛夫人癱軟着撲在靈堂前,滿頰熱淚,直哭得昏天黑地。趙笛風心裏一揪,腦中嗡鳴作響,瞧着那靈堂霎時仿佛寸步難行。

童墨先進去禀告瑛夫人:“主母,笛風公子來了。”瑛夫人正自傷心欲絕,當下只恍惚未聞,兩眼死死盯着崔世淵的牌位,卻不答話。童墨見她如此,便又一陣心酸,只得回身過去,向趙笛風說:“主公這一去,府中就像散了架,公子既然來了,好歹念着往日的情分,幫着料理料理,小的代相府先謝過公子。”

趙笛風只道:“何談謝字,我自當責無旁貸。”神色一沉,方步入廳內。

靈堂本是倉促間搭就,未免從簡了些,供案上卻早有人送來了挽聯,正中銅鼎焚香,那香霧滾滾萦繞,瞧着地上的人也便似是隔了一層,趙笛風愣愣地走進去,頓覺那煙霧卻直往臉上一撲,已是陰涼陣陣。童墨燃了一炷香遞了上來,趙笛風接到手中,便立在牌位前行禮。便在此時,忽聽小丫頭叫了聲:“不好啦,公子昏倒了。”

屋內旋即亂作一團。老婆子們唬得滿口哎喲不絕,忙圍上去察看。衆人瞧着躺在地上的蒙玉,你一言我一語,只道說是吃了風寒,又說是悲痛所致,或許還是連日來滴米未進,腹中饑餓,只說不出個頭緒來。瑛夫人早就全身酸軟,見他們如此說,愈發又是心痛又是擔憂,口中便要聲嘶力竭地發喊,卻已經是有氣無力,只道一聲:“玉兒.......”險些也要暈過去。

瑛夫人身旁的老婆子都去瞧蒙玉了,只把她獨個兒扔在那,見她癱倒,趙笛風便連忙俯身将她攙了起來,然後扶她靠着胡床坐下。衆人只管慌亂愈發沒了分寸,趙笛風只得徑直走過了去,說道:“讓開。讓我來瞧瞧。”衆人窸窸窣窣退到一側,趙笛風往地上瞧時,只見蒙玉氣若游絲,臉頰蒼白,已無半分血色,自知情況不妙,待略摸一*脈搏,果然沉緩凝滞。

趙笛風心中驚駭一震,忽地擡頭問童墨:“采籬呢?快将采籬喚了來!”

童墨焦急不已,嗐了聲只道:“采籬姑娘被韋三郎叫去尚書府了。”趙笛風見說,便又一沉吟,吩咐道:“先将蒙玉擡回東圃閣,你們幾個老婆子,服侍崔伯母去繁花院歇息,定要謹慎照看,這種時候相府可經不起再有一絲閃失。”老婆子并小丫頭各自領命,說話嘁嘁喳喳忙亂起來。趙笛風卻徑自匆忙行出府門,方上了府前石階,童煙早得了令将馬牽了來。

童煙雖為崔世淵書童,常年陪伴左右,見主公突然枉死,心中自是悲痛難挨,然而卻較府內其他家丁自持冷靜。待趙笛風翻身上了馬背,童煙這才問說:“笛風公子可是要去藥坊請郎中來?”趙笛風見他面色有異,只好頓住,點了點頭,童煙便又道:“我家公子突然暈倒,想來必定是悲傷過度,氣血郁結。此刻相府仍乃戴罪之身,未免牽連,那些郎中恐怕無人敢來啊。”趙笛風果然怔了怔,略一思忖方只道:“倒虧得你提醒我,不然又要耽擱些時。既如此,那待我速去趟尚書府,直接将采籬接回來。”

午時三刻方過,朱金鳳進宮拜見仇士良到底将他請來了尚書府,呼啦啦一衆小太監簇擁着明黃香車在府門前停下,仇士良一下了車,便将臉色板了板,只對朱金鳳道:“別愣着啦,快進去瞧瞧,看她咽氣了沒有。咱家可只想要活的。”朱金鳳躬身回聲:“是”,便徑自奔去西院地牢察看。

朱老倌和韋三郎皆在地牢口守候,朱金鳳一進去,韋三郎忙向她遞了個眼色,她心中會意知道已安排妥當,這才略松一口氣。自然不再急着去牢房瞧,只凝神頓住,不一會兒,小太監方引着仇士良進來。朱金鳳上前禀道:“但請幹爹恕罪,都怪鳳兒一時大意......”

仇士良愕然一怔:“死啦?”

朱金鳳心下忐忑,只不敢擡起頭來:“不瞞幹爹,鳳兒進宮前三公主便已然全身冰涼,才剛法醫來瞧過,證實乃......乃是自缢而亡。”仇士良臉色一沉,勃然大怒,小太監舉着火把便連忙在前引着,一衆人尾随仇士良旋即進到最裏面那間牢房。

那牢房本就陰寒潮濕,衆人一進去,不禁寒毛皆豎,後脊發麻,只見地上早冷冰冰躺着一具屍體。仇士良俯身下去瞧,小太監很警覺,便将火把只湊到眼下,卻見那屍體倒是一副安詳儀容,蒼白清麗的臉頰,左側紅痕刀疤不大不小正是梅花朵之狀,果然與三公主一般無二。仇士良素來狡兔三窟,雖如是見,卻仍舊對着那屍首細細察看,待将她的外衫解開,見她裏面穿着皇太後禦賜的雙鳳金絲小衣,這才認定。

仇士良心下惱火,黑沉着臉只不發一語,衆人自是也不敢吭聲。正焦灼着,卻聽牢門豁朗一響,只令人全身震了震,仇士良氣沖沖走了出牢房。

朱金鳳只覺心驚,緊緊在後面跟随,待出了地牢,仇士良這才在院中停住,只向她嗔道:“鳳兒,不是幹爹說你,素來你辦事最讓幹爹放心,如何這次竟這般大意。本來兩全其美之事,如今就這麽白白讓她死了,簡直太便宜了她,何況她還死你們尚書府地牢裏,你且想想看,朝中那些言官豈有不生疑的。”

朱金鳳躬身道:“幹爹息怒,都是鳳兒的錯,幹爹但要責罰,鳳兒絕無怨言。”仇士良見她面色凝重,已知她心下惶恐,便道:“責罰倒不必了,這些年你替幹爹分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只是一樣,下不為例。”朱金鳳聽他這麽說,提着的一顆心這才撂下,道:“幹爹體恤鳳兒,實乃鳳兒之福,日後定當謹慎。”一面卻又躊躇着問:“敢請幹爹示下,不知眼下三公主的屍首卻要如何處置?”

仇士良思忖了下,便冷冷地只道:“人都死了,還留她做什麽,拉到城外去當衆焚燒,也讓那些刁民開開眼,哪個再膽敢與咱家作對,這便是他們的下場。”朱金鳳見說,心中便又頓覺驚恐,低首不語,仇士良微微側目,看她一眼,道:“素來幹爹偏疼你,這你是知道的,每日我身邊諸事繁雜,只愁沒個臂膀相助,幹爹器重你,自然會給你大好前程,但是你斷不能讓幹爹失望,毀了你我父女的情分。”

朱金鳳凝眉一怔,忙回道:“鳳兒不敢。”

仇士良卻又沉吟着,緩緩說道:“幹爹不會看錯,你是個聰明人,自是知道輕重。前兒幽州刺史李懷忠派人送來書信,信中屢次提及你,想那李懷忠什麽心思,即便幹爹不明說,你必定也心中明了。鳳兒,倘或你果真做了藩王王妃,獨居一方,輔佐幹爹,将來這大唐江山皆在幹爹手中,你我共享天下,榮華富貴,暢快一世,足成千古佳話,豈不美哉?”

朱金鳳心頭陡然一股灼痛,斷沒想到他竟是打着這等算盤,只略一想便覺後怕,微微打個哆嗦。然而雖心裏萬般抵觸,當下卻無法回絕,只躬身下,道:“鳳兒何德何能,斷不敢有此貪欲,但婚姻大事自是由爹爹與幹爹做主。”

仇士良吟笑點點頭,說:“嗯,果然是個聰明孩子。走,咱們這就去刑部瞧瞧你爹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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