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幽恨暗生 【02】

小太監早在府門外備好了車馬,朱金鳳随仇士良出來,便陪他一同乘車去往刑部。韋三郎待見他們走後,方轉去府中西側小院去尋菜籬。那小院內偏僻的三間廂房自來不為人所知,采籬因依着朱金鳳的吩咐将那地牢中死囚易容,扮作玉瑤公主,而後瞞天過海,到底将仇士良糊弄了過去,當下只滿心亂糟糟的,在房內坐立不安。

韋三郎走進去,叫一聲“采籬”,道:“才剛只因仇士良在,姑娘不便抛頭露面,所以将你暫且安置在此歇息,現他已走了,我這便送你回相府。”采籬早急着要回去,便說:“有勞韋公子在前方帶路。”說話出了門。

韋三郎果然對尚書府的地形極為熟悉,一路引着她穿廊過院,采籬一面走着,卻見府內家丁皆對他恭恭敬敬,心中愈發詫異,想了想,忽然向他問道:“敢問韋公子,此番我家主公遇害,您是否也有瓜葛?”韋三郎未料她突然這麽問,直唬了一跳,心中震恐,但是此中曲折說來話長,一時卻無言以對,只遮掩說:“崔伯伯遇害我也很難過,我只發誓對相府,對蒙玉斷無半分加害之心,待日後你自會明白。”

不消片刻,兩人已轉至府門外,雖午後日色稍晚,天空卻一輪明晃晃的太陽,當街照着,直照得人心神恍惚。采籬随韋三郎便往東城而行,方走了一截,頓覺冷風陣陣吹來,在日頭下卻是那樣森冷,把牙齒凍得微微發抖。擡眼只見迎面街心正有一人騎馬奔來,采籬早瞧出那馬背上之人乃趙笛風,見他神色匆忙,自知一定相府出了狀況,心中便先一怔。

果然趙笛風到了跟前,且不下馬,只揮袖伸出一手,向采籬道:“快随我上馬,我帶你回去,蒙玉昏死過去了。”采籬腦子裏嗡鳴一響,臉色霎時蒼白,趙笛風見她只管發怔,因刻不容緩,顧不得避諱,于是單臂往馬一撈,便将她抱上了馬背。趙笛風轉過頭,卻向韋三郎道:“三郎,我正有話問你,暫且我先走一步,咱們随後在相府見。”韋三郎因崔世淵之死心中內疚,正不知該如何面對蒙玉,當下便拖延道:“你們快去罷,家中母親病重,待我将她安頓妥當,再去相府探望。”

趙笛風見他如是說,便也沒細想。西城距東城本來極遠,三盞茶的工夫即過,待由一條小巷子裏穿行至朱雀大街,方見街面陡然寬闊,趙笛風于是策馬疾奔。那馬兒奔起來,只覺臉頰兩側風急如嘯,吹的身上愈發冷,采籬打一寒噤,方緩過神,道:“笛風公子......”

那風甚急,耳邊呼呼嗡鳴,趙笛風恍若未聞,采籬便提一提嗓子,又道:“笛風公子,我家主公無辜枉死,我只擔心,此事怕是與朱大小姐有關......”趙笛風凝神一怔,揚聲問說:“你為何會這樣想?”采籬略一沉吟,當下便将韋三郎并朱金鳳如何瞞天過海,從刑部大牢提出死囚冒充玉瑤公主,而後絞殺扔去城外焚燒......細細說來,趙笛風越聽越是心顫,反倒愈發迷惑,只得強忍着,道:“此事牽扯複雜,你暫且守口如瓶,只待*後查清楚,咱們再作計較。”

待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方回到相府,府裏衆人皆聚在蒙玉卧房,采籬與趙笛風一進去卻見瑛夫人正守在床前。采籬雖才剛離開府中半日,倒好像走了很遠的路才得回來,只覺一股混雜的凄傷,心中酸楚,待瑛夫人上來一拉住她的手,她登時泣不成聲。趙笛風沉吟了下,便安慰道:“這會兒不是傷心的時候,采籬姑娘快先瞧瞧蒙玉,他為何昏迷不醒?”采籬強忍着揩一揩眼淚,往床沿坐了方細細察看。

蒙玉躺在床帳中雖雙眼閉着昏迷過去,眉間卻微蹙,整個臉色青白,唇際發紫,采籬凝神忖度,搭指撫脈,眼中忽然震了震,瑛夫人在旁見她神色有異,唬得心口一顫,問:“可是情形不好?”一屋子老婆子、丫頭愣愣地瞧着,皆大氣不喘一下,卻聽采籬忙道:“快去藥居花房拿我的藥箱銀針來。”石蘭便先應了聲倉促而去。采籬這才向瑛夫人說:“但請主母暫且回避,只把公子交給我,主母盡管放心。”瑛夫人聽她這麽說,如何肯放心,早含淚道:“休要哄我,玉兒若是無礙,你為何卻讓我回避。”

采籬不禁也眼眶微紅,強說道:“一會兒我要給公子用針,主母若在此瞧着定然會心疼,如此反倒害我不忍下手,對公子病情無益啊。”瑛夫人猶豫了會兒,方點點頭道:“好,那我先回房。”說着一頓,忽地哽咽着又道:“玉兒若再有個好歹,橫豎我也不活了。”趙笛風在旁心中一酸,便将瑛夫人攙着起身,一面說道:“伯母斷不可胡思亂想,采籬姑娘說無礙,蒙玉定然便會無礙。您最看重采籬,怎能不信她的話.......”說着,自去送瑛夫人回繁花院。

石蘭将藥箱拿了來,又有老婆子早預備好了半銅盆溫水來聽候。采籬将那銀針取出,卻是三枚并作一枚,撚在指間,心中忖度,自知蒙玉這是悲傷郁結,無可溢出,以致氣血不通,另加連日輾轉奔波,本就體弱虛虧,因着此番實在兇險,稍有差池,蒙玉便有性命之憂,采籬未免怔忡躊躇,但是已然刻不容緩,除此也無他法。待将那三枚銀針緩緩紮入蒙玉面部*,果然只片刻工夫,他的唇際由紫變黑,卻見額頭微微顫動了下,臉上一股痛苦乍露,蒙玉忽地翻過身去,只沖着床下哇一聲,直噴出滿滿一口血來。

老婆子皆唬了一跳,只聽蒙玉接着長長一聲咳嗽,嘴裏便又一口鮮血噴出,霎時地上淋淋漓漓早一汪血痰。采籬見他如此,反倒臉色稍寬,心中松了口氣,便忙吩咐說:“茶,給公子拿杯溫茶來。”石蘭捧着茶來遞到跟前,但見蒙玉一口氣提上來,采籬方将那茶拿給他漱口。

衆人見蒙玉醒了,自是歡喜不盡,這才各自忙了起來,先将地上收拾了,過了會兒,便有老婆子一溜煙跑着去繁花院向瑛夫人禀報。

瑛夫人見說,一顆心方撂下,便道:“待我去看看玉兒。”旋即便要起身。

老婆子略一屈膝,忙回說:“但請主母緩一緩再去,公子才剛吐血,雖醒着只是身子虛弱,尚不便說話,采籬姑娘正服侍公子用藥呢。”

瑛夫人唔了聲,道:“也罷,你回去告訴采籬,令她定要細心照看。”

因趙笛風在側,見那老婆子退出房門,趙笛風方道:“伯母勿要擔憂,依着采籬的醫術斷不會讓蒙玉有半分差池,待調養幾日,蒙玉便又會活生生站在您面前了。”瑛夫人猶自心悸,嘆口氣,道:“如今我別無他求,只盼玉兒日後無災無難,相府勿要再生波折,我便足矣。”說話便令小丫頭給趙笛風上茶。那茶上來,趙笛風便陪瑛夫人略坐了坐。待天色漸晚,但見相府諸事也都安定下來,方起身告辭,自回趙府而去。

蒙玉由采籬衣不解帶晝夜精心照看,便又調養了數日,氣色方見好轉。崔世淵下葬後,瑛夫人、蒙玉自是又傷心了一陣,相府境況凄涼。漸漸冬寒酷冷,因那日仇士良只當玉瑤公主已死,并令将她屍體丢到城外當衆焚燒,見心中大患已除,于是這才應允城中九門解除戒嚴,各街市店坊便也逐漸開門做起生意。

這日采籬一大早自去藥居花房配藥,蒙玉卧房便只由石蘭照看,只聽窗外廊子底下兩個老婆子在那裏嚼舌頭,一個咦了聲說:“那仇士良擺明了便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好好的一個公主,竟被她污蔑成冒充皇嗣,人被他害死了還不算,連屍首也燒成灰燼,聽說禦林軍将公主的骨灰分作兩份,一半扔到嘉峪關外,一半丢到了黃河裏,直讓公主世世不得超生。真真是天下竟有這般狠毒之人。”

另一個卻凜然道:“你沒聽說麽,但凡宮裏的太監皆是心狠手辣,再遇到個老太監,更是茹毛飲血,古來已有之,只是你不曉得罷了。再有,咱們主公為何在刑部大牢自缢啊?還不是因為咱們公子得罪了仇士良,主公怕罪及滿門,這才萬念俱灰,便一死了之。”

石蘭在房內直恨得牙癢癢,早聽不下去,起身奔到了廊子下,那兩個婆子見她出來,當即啞口頓住,面色惶恐,石蘭忽地往她們臉上一人啐了一口,喝道:“不中用的老貨,只知道在這裏嚼舌根,還嫌府裏不夠亂是不是?但凡讓外人聽了去,相府豈不又招禍端?”

老婆子自是不敢還嘴,說話間已一溜煙躲向後宅去了。石蘭回到房中,仍有些心緒不寧,生怕蒙玉聽了老婆子的話又惹傷心,待往床帳前坐下瞧了瞧,蒙玉倒像是還沒醒呢,方覺松了口氣。卻見蒙玉一激靈竟坐了起來,石蘭陡然面色一震,只覺得心驚肉跳,蒙玉臉色青白,直瞪着眼睛迸了會兒,“哇”一聲便又咳出一口鮮血,直咳到自己手掌心裏。石蘭方寸大亂,忙不疊拿帕子去給他擦拭,卻見那血将整個手掌都染紅了,只令人觸目驚心,一面含淚道:“公子這是怎麽啦,那婆子不過是信嘴胡謅,你莫要當真啊。”

蒙玉兩眼愣愣地空望着紗帳,顫聲說:“她果真已經去了麽?你們為何都瞞着我?為何......”

石蘭心中一酸,知道無法再隐瞞下去,只低首流淚,蒙玉到底低下頭來,旋即又痛心道:“她本來已經出了城,只為搭救爹爹方才又冒險進城來,她為何不聽我的話?我讓她保重自己,她偏偏不肯聽......是我.....是我害了她,是我令她魂無所歸,屍骨無存......”斷斷續續說着,字字句句盡是淩亂的痛楚與懊悔,四下裏拉扯,仿佛把人的心都給拉扯開了,一處一處傷口。石蘭只不忍聽,擦着他手中的血,便覺他手指毫無知覺似的極酷寒涼,自知他心痛刀割,唯有硬着頭皮安慰他,道:“玉瑤公主死的時候,面色很安詳,并未受多大痛苦。公子不必自責,這前前後後誰錯誰對已然不相幹了,到了這會兒公子也唯有想開些,若公子再有個好歹,別的暫且不看,單只說主母,日後你讓她靠誰去,相府又靠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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