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幽恨暗生 【03】
過了一日院中積雪尚未融化,天上竟又飄起雪花。屋宇上白茫茫的如同沒有盡頭,那厚雪便似白石斜倚沉甸甸壓着,風靜,雪愈發下得大了,樹頭滿枝錦簇銀裝。因着瑛夫人一早派童煙來傳喚,采籬服侍蒙玉吃了藥,方趕去繁花院。從東圃閣一走出來,瞧着四下裏那雪只覺刺目微痛,徹骨寒涼卻徑往鼻子裏鑽,待行過柳風亭,凍得已是微微打個哆嗦。
瑛夫人只在卧房內粗略用了些早齋,兩個老婆子便在跟前回話,道:“回主母,昨兒已依着您的吩咐,我二人在公子卧房外将該說的話都說了。”瑛夫人便道:“昨兒還有誰聽見了?”婆子道:“倒是石蘭姑娘聽見了,只當我們嚼舌頭呢,倒把我們兩個喝罵了一頓。”瑛夫人見說,只得安撫她們,道:“你們兩個做得很好,石蘭發脾氣,可見她沒瞧出什麽破綻。咱們既然要走這一場戲,少不得讓你們受些委屈,我心中有數,改日再謝你們。”
便在此時,卻見采籬打起簾子走了進來,瑛夫人便撂下話茬,忙向她招呼了聲,只讓她在火爐旁坐下,道:“先暖和暖和,這天冷得出奇。”婆子沏了杯熱茶遞到跟前,采籬将那茶接過,瑛夫人便向婆子使個眼色,婆子方引着幾個下人退了出去。
瑛夫人又瞅一眼采籬,只問道:“他可都知道了罷?”
采籬心中一沉,點點頭回道:“公子只當玉瑤公主已死,昨兒一聽婆子說了,便又吐了血,一夜輾轉始終不曾合眼,我瞧着公子那神情,滿眼傷痛,當真凄涼之極,只是于心不忍。”
瑛夫人早已眼眶濕潤,只強忍着道:“孩子,到了這個份兒上,你可萬不能心軟。”深嘆了口氣,旋即緩緩又說道:“我又何嘗忍心如此對他?但我這些天反複思量,想起咱們相府這半年來的曲曲折折,想起他爹爹無辜慘死,心裏只是害怕,我老了,經不起再這麽折騰了。所以我橫下心,昨兒故意令兩個老婆子在玉兒卧房外說些那些話,本來就是他要聽見的。也讓他知道知道,他的沖動任性,到頭來究竟會造成什麽後果,如今皆已是不可回頭,他的痛,他的怨恨懊悔,只能由他自己承受,如此他方能明白諸事的輕重分寸,如此他方才能夠長大啊。”
采籬連連應諾,道:“主母所言極是。采籬自當守口如瓶,玉瑤公主尚還活着一事,斷不會向公子吐露半字。”瑛夫人見說,便點點頭,方覺稍安,想了想卻又道:“那玉瑤公主能夠逃出尚書府,也是她的造化,我只是有點納悶,金鳳何等精明的孩子,當日怎地容許公主竟悄不聲息地便從地牢逃出去了?莫非他們府裏藏有奸細?”
采籬沉吟道:“我也是想不明白,大小姐對公主恨之入骨,斷不會自己放走公主她走,若說奸細,當日知道此事的人甚少,除非便是韋三郎暗暗施了手段,也未可知。”瑛夫人更覺詫異,便道:“三郎與公主素無瓜葛,好端端的如何卻為她冒這個險?”采籬不禁一怔,只道:“我也是暗自猜度罷了,并無證據。”
瑛夫人略思忖了下,斷然道:“橫豎那人是誰,只随他去罷,今後玉瑤公主是死是活都不與咱們相幹了。眼下玉兒方最是要緊,可莫要讓他再做什麽傻事,我只把他交給你,你要時刻看着他,萬萬不可大意啊。”
采籬凝噎了下,方回道:“采籬明白,只是未免覺着公子可憐......”
火爐微微淅瀝作響,瑛夫人不由望一眼火爐中的炭火,那紅隐隐的灰燼恍若葬滿了無盡的焦灼,唯有覺着房中冷冷的沉寂,許久,一面思忖着,到底又長嘆口氣,道:“你道他可憐,我又怎會不心疼他,可是咱們這麽做,也是為着他好,長痛不如短痛,雖然他此時定然傷心,但漸漸時日一久,那痛過去,他便也就淡忘了。你們呀都還年幼,不知這世上的事原本便就如此,憑你怎樣鐵的心,怎樣山盟海誓,一年年過去,歲歲朝朝,無數個日夜,最後到底也就撂下了。人的心即便再長久,又有哪個是能熬得過這日子?......”說着說着聲音卻輕下來,輕輕得仿佛已遁入眼前隐隐的炭火中,仿佛只有自己能聽得到,然而聽到心裏卻是股無言之痛,唯有默默忍受。
因着滿城大雪迷飛,城中街市自然冷清蕭索,卻見東市大街遠遠一匹紅馬飛奔而來,亂蹄踏雪,便如地上激起團團破碎皓白浪花,一路紛紛揚揚令人眼花缭亂。童墨本來在相府門口幫着婆子打掃門階上的積雪,待那紅馬奔得近了,方見馬上之人原是朱金鳳。
童墨慌忙迎了上去,紅馬卻已在門階前停下,朱金鳳下了馬來,便向他道:“這幾天蒙玉身上可好些了?”童墨見問只得敷藥說:“已見好,謝大小姐惦記。”略一躬身,又道:“大小姐快裏面請。”
朱金鳳一面往裏走,一面卻吩咐道:“你去那邊的巷口瞧瞧,我過來時只見一個人影在那鬼鬼祟祟,不知何故,我只擔心莫非禦林軍又盯上了相府,唯恐不妙。”童墨心下一驚,自領命便前去察看。
那巷口本是通向郭城延興門方向,這些日九門已然解禁,若非下着雪自然行人不絕。童墨過去瞧時,卻見四下鴉雀無聲,哪裏有半個人影,然而一瞥間,那牆角雪地上果然赫然印着亂糟糟一團足跡,當下心中便又是一緊。童墨于是順着那足跡一路往前找,漸漸足跡越來越淺,直追過半城去,但見将近南城,只道此人去遠方覺無礙,這才讪讪地沿路折返回府。
朱金鳳因着一時疏忽反害得崔世淵枉死,所以這些日每逢來相府便心生愧疚,自懷心事,童墨回去後并未向她回禀,她自然也無暇顧及,只陪瑛夫人略坐了坐,又去東圃閣看望了蒙玉,問他病情恢複如何。
蒙玉下半日方得起床,見朱金鳳來,只好強顏歡笑,道:“雪天路滑,妹妹但凡騎馬定要當心些,你來看我,我已很高興,待我身子好了,再去尚書府拜謝尚書大人。”朱金鳳未免心中不是滋味,便道:“你我總算一起長大的,這麽些年了,何須還這般客氣。病來如山倒,你只管安心調養便是,你素來愛熱鬧,這一病倒拘着了,若是覺着悶,改日我去找韋三郎,讓他常過來陪你。”
蒙玉唔了聲,說:“多日不見三郎,倒還真有點想他,近來他可還好罷。”朱金鳳怔了怔,笑道:“你這麽一問倒把我問着了,我也是許久沒看見他了。”蒙玉旋即卻問:“聽說三郎考中金科十一七名進士,可是實情?”朱金鳳點點頭,心中一陣酸澀,強笑說:“如今只待官職派下來,三郎便可動身上任去了。”蒙玉悵然道:“三郎果然好造化。”又問:“三郎幾時去上任?到時我定要為他餞行的。”朱金鳳支吾了聲,只不願細說,略坐一會兒,方起身告辭。
童墨跟采籬一起恭送朱金鳳回去,朱金鳳一面走,一面思忖,但見相府各院落冷冷清清,境況凄涼,到底也覺着心酸。待行至府門外,朱金鳳臉色一正,便拉住采籬道:“蒙玉現在這個樣子,讓人瞧着實在不忍,有些話我也不便跟他明說,回去你告訴他,讓他萬萬莫要灰心,只管打起精神來,有朝一日,我必定幫他達成崔伯伯遺願,讓相府東山再起,重振家聲。”采籬聽她這麽說,心下感動不已,忙躬身謝道:“大小姐果真能如此,相府上下必對大小姐感恩戴德,永世不忘。”待又略攀談幾句,朱金鳳方上馬而去。
寒天雪夜各自歇息得早,待到了次日,那雪仍未停緩。童墨由自己房裏出來,方行至柳風亭,迎頭遇見采籬,自知她是去了繁花院向瑛夫人請安,采籬卻将他叫住,問說:“這般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哪兒呀?”童墨提一提神,說:“正要去府門外瞧瞧去。”便又回道:“昨兒大小姐來的時候,但見那邊小巷口躲着個人,鬼鬼祟祟像是在盯着咱們相府,不知打什麽主意。”
采籬震了震,道:“昨兒你既知道,可瞧出什麽頭緒沒有?”
童墨嗐聲說:“或許是我多慮罷了,昨兒我将四下小巷尋遍了,倒也沒查出什麽,只瞧着那雪地上的足印,猜着此人定是個女子。”采籬心中一驚,只莫名一陣恐慌,強忍着卻面不改色,說道:“你一向毛毛躁躁,興許尚未到跟前便已被人發覺了,反正這會兒公子還沒醒呢,待我先過去瞧瞧去。”
因說着采籬未免多了個心眼,便由小角門出府,沿着牆根下一路迂回,待到了那個小巷,卻是從後面包抄方緩緩靠近。小巷本來極窄,地上積雪倒比別處略厚些,因怕腳下發出動靜,自知需格外謹慎,采籬只行出丈餘,擡眼一瞧,果然那角落裏疏疏落落立着個白衣女子的背影。
采籬直唬得心口發顫,忙走到她身後,壓低嗓音喚了聲,早已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那女子微微驚愕,自是吓了一跳,待見她回過頭來,再也不錯卻正是玉瑤。玉瑤臉色一震,目光凝視,直望着采籬,半晌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