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若成灰 【01】

到底還是采籬先醒過神,心下卻又一陣惶恐,便拉着玉瑤旋即離了那小巷。兩人一面只往南走,此時街上正值寂寥,唯有雪花簌簌地落着,踩着那厚厚的雪卻聽腳下淩亂地陣陣咯吱作響。待行至南市大街入口方才停住,采籬打量着玉瑤,見她神色憔悴,身上穿着家常粗衫,自知這段日子她定是吃了不少苦,又覺她這般站在相府門外,簡直太過冒險,愈發滿腹疑惑,當下只拉着她一番相問。

玉瑤當日逃出尚書府後,因不放心蒙玉,卻每日便來相府周遭打探。說着心中酸楚難耐,只略過不提,旋即問道:“蒙玉可好些了?”采籬便将瑛夫人如何設法瞞着蒙玉,不讓他知道玉瑤如今還活着等話一一言明,玉瑤本來早有準備,聽了這話卻心裏一陣悲涼。

采籬沉吟道:“今兒你來,我知道你是想見我家公子一面......但你不要怪主母,事情鬧到這個樣子,為着我家公子日後着想,主母不得不這麽做。”玉瑤低着頭,瞧着地上的漫漫寒雪,卻如同飄在夢裏似的恍惚,平複好半天方道:“我罪孽深重,斷不敢再有它念,瑛夫人所慮極是,這樣也好,讓蒙玉早些斷了念頭,就當我死了,一切便都結束了。”

她如此輕描淡寫地說着,身子像是極冷卻不由瑟瑟發抖,過了會兒,采籬瞅了瞅她,到底有些于心不忍,上來握住她的手,說:“你孤零零一個人,日後可是又能去何處安身呢。”便從腰間摸出一袋銀錢交給她,又道:“眼下九門已經解禁,你待喬裝打扮了總歸先出城去罷。不如去洛陽瞧瞧去,東都繁花,卻又是山高皇帝遠,去到那裏再想法子安定下來。”玉瑤鼻中一酸,眼淚直流,道了謝卻未肯收下錢袋,采籬知道她是因着崔世淵之死自責,所以才不肯收,當下匆匆與她敘了一些話,方灑淚而別。

南市大街原是通向曲江池的,雖然路遠,可是玉瑤直走了半日的工夫方到南城。暮色此時已然下來,街邊只寥寥些許燈火,玉瑤在街頭巷口,輾來轉去,茫然不知何往,漸漸心冷成灰,知道自己接下來無論去哪兒,這一生都要跟蒙玉永別了,可是偌大的長安城,自己也再無容身之處。

她這麽想了想,仿佛已然是個孤魂野鬼,又想起那日在皇兄面前的誓言,她到底違背了那誓言,沒能夠繼續待在回鹘,如今回鹘世子斷然會視她為一個半毀容顏的棄婦,恨之唯恐不及,莫非當真應了皇兄的話?到了頭來自己終究變得魂無所歸......想着想着眼淚便流下來了,雪地的風只一陣陣吹到臉上。

亥時将過,玉瑤待拐過曲江池大街,也不知前方何處,因夜雪兼着風吹,這會兒全身已經麻木了,卻見昏沉沉地來到一條小巷。往裏走了一截,她方才有點覺着,于是扶着小巷冰冷的牆壁,直走到盡頭,那一處果然現出一座廟宇,正是那座小關帝廟。

她停在門口,附耳往裏聽了聽,見裏面無甚動靜,這才想着進去避一避風寒。一進到裏面,那廟宇屋檐被積雪壓塌了一角,從頂上透出個洞來,微微風吹着,雪雖然停了,瓦上雪花卻又被卷起,細細碎碎往下直落。

當下她便走去後面內室取了些幹柴來,生了堆火,然後便在香案上燃上殘留的蠟燭,廟內方漸漸微亮起來。立在那紅柱子前,只覺恍若隔世,百感交集,她雖極力忍着不讓自己去回想,可是那樣深刻的回憶卻直往腦子裏鑽......上次蒙玉陪她來這裏時,便這在紅柱下,那深夜裏迷蒙的香案與紅燭,只有他們兩個人,他跟她說:“玉瑤,我怎會舍得丢下你?我要陪着你,這一生我都要陪着你......”

山盟海誓的承諾,彈指卻已是雲煙,想到這,玉瑤只覺一股難言的牽痛。望着眼前的火堆,那火光便似灼燒着臉,她一遍一遍地流淚。

最後到底哭累了,夜色昏迷,廟宇內愈發森冷,她縮在柱下不知不覺便合上了眼睛。良久,隐隐約約恍惚是蒙玉來到了她面前,火光萎靡中,只見他滿臉淚痕,眼中悲傷如泣,怔怔地望着她,道:“玉瑤......你害得我好苦,你才是罪魁禍首,都是因為你,害得爹爹枉死,害得我們相府滿門遭難......我......我恨你!”說着,忽然目光一凜,恨然喝道:“快還我爹爹命來......還我爹爹命來!”

玉瑤心中猛地顫痛哆嗦了下,驚慌擡起頭來,熱淚盈眶,卻見面前空空如也,自己正對着一堵冰冷的牆壁,這才知道原來才剛不過是個夢。然而這夢便似亂刀如雨,生生砍到她心口上,只令她痛不可抑。她想着蒙玉,想到這一生的錯過,那痛楚直往心底深處纏攪,寸寸腸斷。

次日因着大雪初晴,街市各店坊便開門迎客,打掃門前積雪。曲江池一帶大大小小的廟宇本來極多,慈光寺東側的紫雲庵,一衆僧尼辰時便已在院中聽候主持師太發令。主持乃年近花甲的“了愁”師太,說話了愁師太從南庵殿走出來,雙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便向衆人吩咐說:“我佛慈悲,好歹這雪停了,怕是附近廟宇多有殘破,你等且分頭行事,去到各處訪寺掃雪,替我佛規整香案,以積功德。”

衆僧尼弟子齊聲回聲:“是”,方陸陸續續領命而去。хвtxt.сοм因慈光寺乃國剎,不比民間寺廟,等閑平常人是不容許進去的。附近卻以慈光寺為據,東西兩方皆坐落着戰亂期間便凋零荒蕪的廟宇。

卻見兩個小師太緩緩沿着小巷東行,待繞過慈光寺,其中一個不由眉間凝蹙,一面走一面忿然道:“主持一大早發昏還罷了,那些大點的卻也跟着可氣,巴巴的只派咱們倆來這邊,誰不知道那關帝廟破破爛爛,亂糟糟的可怎麽收拾?你我只怕打掃一天也掃不完。合着就咱倆好欺負。”說着,看一眼旁邊的師妹,見她竟是滿臉笑嘻嘻的好像毫不在乎,心中便又一惱,嗔道:“念喜,我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橫豎是個沒心肝的。”念喜卻仍舊笑了笑,方回說:“念嗔師姐還是小聲些罷,師父有令咱們哪敢違背,師姐可不要犯了避諱,讓師父聽見多不好。”

念嗔只恨一說:“你怕師父怪罪,我可不怕,膽小鬼。”念喜吐了吐舌頭,自不再多話,便抱起懷中的笤帚徑自走到了前面去。

小巷內果然極為僻靜,踏着那雪走着只聽見腳下雪響,直行至盡頭,前方一石牆遮擋,那角落裏方瞧見一座金瓦紅牆的廟宇。念喜雖時常來這裏,卻見這會兒門前地上皚雪瑩瑩,一塵不染,廟門早已折爛了半扇,斜歪着搖搖欲墜,心中便吃一驚,念嗔三步兩腳上來,只稍一怔,一手将門推到了一邊,回過頭向念喜道:“說你膽子小,竟沒冤枉了你,怎麽來了倒不敢進去了。”

念喜窘紅了臉頰不吭聲,低首卻緊緊跟在師姐後面。一進到廟內,兩人皆唬了一跳,只見那關公雕像如同雪人一般,香案早稀稀疏疏落着層白,屋頂便可見天。念喜正覺着身上一陣酷冷襲來,卻聽念嗔哎呀了聲,口中驚呼:“這柱下面怎麽有個人啊,念喜,快過來瞧瞧。”念喜心中害怕,早已瞧見地上躺着個女子,見她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好像已然奄奄一息,神色一震,只說不出話來。

那紅柱下昨夜燃盡的火堆此時只剩下殘餘灰燼,顯是這女子夜中取暖用的,念喜待反應過來,方強忍着驚恐,只顫聲說道:“師姐,這人怕不會是.....不會是凍死了罷。”念嗔凝神不語,往地上打量了會兒,方定定神,躬身下去便把兩根手指放在那女子鼻間,試一試她的鼻息。念嗔面色不由一震,沉吟道:“她還活着......興許昨夜廟內森冷,她發起寒熱來,方昏迷不醒。”一面說,一面便擡手一摸她的額頭,頓覺一股灼熱,果然是吃了風寒。

念喜怔了怔,卻又狐疑道:“她一個女子,如何夜裏竟獨自在這裏借宿?看來此中必有蹊跷。”

念嗔将那女子攙扶着只靠在自己懷中,到底又思忖了會兒,忽地一擡頭,向念喜道:“憑它有什麽蹊跷,你我都乃佛門中人,總不能見死不救。這女子病得不輕,再不救恐怕就來不及了,你且回去禀報主持,但請叫幾個師姐妹過來,将她擡回紫雲庵再說。”

念喜見說心下只忐忑不安,旋即走出廟內,一路奔回紫雲庵向了愁師太禀明。了愁師太素來心地澄明,自是慈悲為懷,便着幾個做粗活的僧尼随念喜去了。

不消兩盞茶的工夫,衆人将那女子擡到庵內,了愁師太早吩咐弟子收拾了間客房出來,那客房簡樸粗略,只牆角放着張床榻,此外四壁皆無任何陳設。待将那女子放到榻上,衆僧尼退了出去,只留念嗔、念喜在一側幫襯,了愁師太這才坐到榻前細細地替她察看病情,卻見她左側面頰着一梅花钿,容顏清麗,自是不俗,只是眉間沉郁,似有輕生之念。

直過了半晌,了愁師太又是惋惜又是擔憂,沉吟着點點頭,口中卻一遍一遍地喃喃說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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