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心若成灰 【02】

紫雲庵內的僧尼本來多為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的難民,但見念嗔、念喜那日從關帝廟救了位來路不明的女子回來,衆人倒不覺着什麽稀奇的事,所以仍舊每日晨鐘暮鼓,打坐念經。這天早課時辰方過,念嗔便來南庵殿向了愁師太回話。進到殿裏,只見那上首的觀音雕像安然靜坐,慈眉善目,香案紅燭林立,青霧纏繞,果然異常靜谧。

了愁師太背着身正在地下的蒲團上對佛坐禪,念嗔待向前湊上一步方道:“回師父,那女子的風寒症今兒已然見好了。”了愁師太口中道聲:“阿彌陀佛”,禪畢,便站了起來,一面往旁側偏殿走去,一面沉吟着向念嗔說道:“她可曾說姓甚名誰,何方人氏?既是好轉,只管派人将她送回家去便是,也令她與家人早日團聚。”念嗔便旋即道:“弟子适才給她送了碗粥過去,她亦能開口說話,她只說自己名喚‘玉瑤’,至于身世經歷卻一概不願透露。”了愁師太略一頓,說:“看來這位女施主定有難言之隐,既如此,便暫且将她留在庵內罷。”

念嗔臉色怔了怔,緊緊跟在師父身後,便禀道:“師父慈悲為懷,只是弟子覺着這女子神态迥異,瞧着多半是官宦貴胄家的小姐,此番不知惹了何等禍患方才落魄,咱們留她在庵內,恐怕日後便被她所累,也未可知。不如直接打發了她出去,以免後患。”

了愁師太手中撚着佛珠,聽她這麽說,不禁停了下來,搖頭嘆了聲,方道:“念嗔,當*既是已将她從關帝廟救了來,這便是你的功德,如今為何卻又說出這等話來?豈不知我佛慈悲,你出家也有些年頭了,心中魔障卻始終未曾清除,你這般修行下去,幾時方得正果?真是罪過,罪過......”念嗔心中一震,面頰簇紅,自是不敢違拗,當下只低首回道:“師父訓誡的是,弟子知錯,但憑師父定奪。”

玉瑤雖在那日雪夜感染風寒,無奈這一病卻如同死過了一回似的,全身酸痛,只是虛弱無力。庵內的客房清幽隔絕,聽着那綿綿不斷的誦經打坐之聲,叫人愈發心中冷寂,待又修養了一日,她方可強撐着起床。本來她是要去拜見了愁師太,想着拜謝師太救命之恩,這一走出門來,卻見天上晴光無限,雲層稀薄,天氣極好,于是她由後殿信步緩行,不覺竟轉至庵堂門外。

那庵前地勢陡然一低,殘雪起起伏伏,映着陽光倒有幾分刺眼。玉瑤回頭往門首上望了望,但見果然上懸着匾額題字,落筆渾樸,題曰:“紫雲庵”。玉瑤心中一震,這才知道此處原來便是紫雲庵,踏着那地上的雪便又往走,前面乃是一處茅亭,她待走過去,方在那亭子裏坐了下來。

冬日本就夜長晝短,她望着周遭景物,不過才覺着坐了會兒,天色卻漸漸暗下來了。

夕陽映照,如火如荼,茅檐上輕輕籠着一層香霧,暮霭若紫,恍然雲間一般。玉瑤不由心說:“這裏當真幽靜,好美,怪不得叫紫雲庵呢。”忽然卻一怔,她只覺心口直顫,霎時一股揪心的痛楚。

此處茅亭再也不錯,正是那日蒙玉帶她逃出相府後,倉惶來至避雨之所。再次想起蒙玉,如今景變人變,玉瑤心中思潮起伏,過了會兒,終于潸然淚下。她對着那地上的殘雪哭泣,周遭到處無一點動靜,仿佛這世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心底深處的痛一股股翻攪上來,她唯有再痛一次,痛得牙根陣陣森冷寒涼。

玉瑤回至庵內後殿時天色已黑透,她心中悲涼,恍惚正走着,擡眼卻瞧見那客房的窗前竟是燈光紅紅。不知何人在裏面,她開了門進去,沒想到正是念嗔師太。念嗔本來是給她送晚齋的,見她回來,便将那飯菜往窗前案幾上一丢,冷冷地道:“小姐倒是好雅興,巴巴的竟出去賞雪,害貧尼在此久等。”

玉瑤心中懊悔不疊,這才旋即向念嗔屈膝行禮致歉:“有勞師太受累,玉瑤日後萬不敢再造次。”

念嗔卻聽不得她這話,眉毛一揚,便道:“日後?休要再說日後,小姐如今已然身子大好了,難不成還想這般賴在我們庵內不走?”玉瑤未料她會如此逼問,登時吃一驚,卻聽念嗔又道:“貧尼索性便跟小姐挑明了罷。小姐或許是有苦衷,方隐瞞自己身世,但瞧小姐這身子自然也并非凡人,我們庵堂素來敝陋,衆師姐妹命小福薄,只求在此安穩度日,實在不便留小姐在此。”

玉瑤震了震,不由擡眼道:“師太之意,莫非要趕我出去?”

念嗔蹙眉低首,強說道:“為着庵堂免惹禍端,貧尼此舉也情非得已,但請小姐速速離開。”

玉瑤心中微酸,這才道:“師太誤會了,如今我已為落魄殘骸,早與身世斷了瓜葛,師太盡可放心。”念嗔略一頓,見她這麽說哪裏肯信,直盯着她道:“斷了瓜葛?小姐倒說得輕松,只是貧尼怎能放心。瞧小姐這樣子,想來也是自小養尊處優慣了的,前些日子皇宮正鬧得沸反盈天,恐怕小姐便是從宮裏逃出來的,也未可知。留着你終究是個禍害,不如早去了幹淨。小姐不要再多說了,待收拾了衣物,趕快離開紫雲庵方是要緊。”

玉瑤早已淚眼摩挲,強忍着酸楚,半晌才道:“師太對玉瑤原有救命之恩,師太既是有令,玉瑤不敢違背。可是如今玉瑤無親無故,無家可歸,真是不知到底能去到何處......”念嗔聽她這麽說,又見她淚眼閃爍,到底心中不忍,卻轉過臉去不看她,過了會兒,方只道:“當日我在關帝廟救了你,本是路見不平,可如今此一時彼一時,既然你身子已然養好,日後憑你去哪裏都可,只是恕貧尼斷不能留小姐在此。”

念嗔走後,玉瑤窩在牆角的榻床上,一顆心直往下沉。那窗子裏漸漸升起一抹蒼白的月影,屋內的一盞蠟燈卻昏暗凄迷,她腦中反複想着念嗔所說的話,忽地臉上現出一絲苦笑,心道:玉瑤啊玉瑤,你已經淪為不速之客,為何仍舊賴着不肯走?

可是自己不過是想有個安身之處,然而因着身世的緣故,竟連這點奢望也不能夠了。

想起離別采籬的那天,采籬勸她去往洛陽,她自知采籬之意,自然是為着她能躲着蒙玉遠遠的,以免日後她與蒙玉死灰複燃。又想起餘伯、韋三郎也跟她說過這樣的話,讓她放過蒙玉,豈不知她比任何人都在乎蒙玉,然而既然在乎他,就得放手,就得了卻這段孽緣。她從小生在長安,終究是不想離開長安的,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長安。如此想了想,萬念俱灰,唯有眼淚便又流了下來。

南庵殿乃紫雲庵的正殿,次日到了早課時分,衆僧尼照例來殿內聽了愁師太講禪。晨鐘一遍一遍地敲過了,那聲音悠緩卻又低沉,聽着那鐘聲,直叫人心生敬畏,仿佛所有過往皆已如煙,隔着很遠很遠,恍若已然是另一世。

衆人正等着,果然了愁師太由旁側內室緩步走了出來,一概弟子不免齊聲道了聲:“阿彌陀佛。”話猶未落,卻見玉瑤急急地闖進殿來,了愁師太看着她一怔,玉瑤旋即便在她跟前跪下,道:“玉瑤造次,本不該前來打擾,師太勿怪,但求師太慈悲......”

了愁師太忙躬身道:“小姐為何行如此大禮,快請起來說話。”

玉瑤卻伏地向了愁師太拜下去,神情鎮定,接着說道:“師太慈悲,但求為玉瑤落發。自此皈依我佛。”

念嗔、念喜在旁聽着皆臉色一震,了愁師太略一沉吟,方點頭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小姐慧根聰穎,本就與我佛有緣,但青燈黃卷,空門冷寂,無欲無求,小姐斷不可一時沖動,到頭來自毀自誤,卻成罪過,阿彌陀佛......”

玉瑤微閉雙目,兩手合十,只道:“玉瑤身心已死,再無任何牽挂,但求師太成全。”

了愁師太見說,卻搖搖頭:“小姐只道遁入空門便可解脫,豈不知心結未除,紅塵難斷,身心已死卻非即死,小姐要學會放下,幾時心中放下,便就無生無死,了就是空,空便為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玉瑤聽得“了就是空,空便為了”,心頭果然一震,望着了愁師太,目光卻已淡然,說道:“多謝師太指點迷津,玉瑤心意已決,只盼能随師太左右修行,望他日能得正果。”

了愁師太沉吟了會兒,口中方唔了聲,說:“既如此,小姐暫且随老尼帶發修行,我佛慈悲,若渡爾則随緣,善哉,善哉。”

玉瑤伏地拜了拜,道:“謝師父點化。”

了愁師太這才令念嗔将玉瑤攙起,一面點頭向她說:“小姐眉間似有悵惘之色,想是一生遭遇坎坷,便就賜你法號‘念塵’罷。”玉瑤默念法號,躬身回一聲:“是”,左側臉頰的梅花钿便早有一行清淚緩緩流出,許久,只任憑它慢慢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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