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涯遠隔 【01】

天氣冷了又暖,轉而又變得寒涼,三年兩載流光彈指即過。甲子龍年,宦官樞密使仇士良代武宗皇帝拟诏宣告天下,因國喪期滿,百業正當繁興,特許次年開設恩科,仍舊是九月末長安主場會試。此榜文一經發出,各地考生紛紛響應,自是歡喜不盡。

韋三郎雖上次恩科及第,得中一十七名進士,然而官職卻仍至今未派下來,如此唯有整日守候在家中,只令人等得滿心焦急。過了花期便是四月末,眼見朝廷還沒什麽動靜,三郎不免擔憂,因為倘或春時一過,恐怕今年又要等空了,于是這日起個大早,便出門來想着去尚書府打探打探。

待由南城來至西城,總也耽擱了會兒,但見天空的日頭已然老高了,殘春時節,晨風微涼。那尚書府內的家丁皆識得三郎,自是懂得眉眼高低,見他停在府門前,便早有人上來将他迎了進去,一面說道:“韋公子是來找我家小姐的罷,快請去後宅,這會兒小姐怕是正完了早飯。”韋三郎因擔心會遇上朱景天,多有不便,一面随那家丁走着,便微笑道:“有勞小哥了,煩請小哥進去向大小姐通報,我只在西側小院內等候便是。”

那家丁徑自來至後宅垂花門前,到底也不便進去,所以只向守門的老婆子說了。老婆子說話轉來朱金鳳卧房,方要進去禀報,卻見門簾一動,丫鬟赤髻撩起簾子,朱金鳳脂粉光鮮,衣衫華麗已然走了出來。老婆子笑道:“大小姐這是要出門麽?三郎公子來了,說想拜見您呢。”朱金鳳見說,心下便猜着個大概,點點頭,卻道:“也罷,先吩咐人備馬,待我會見完三郎,再動身不遲。”

朱金鳳往西側小院而來,身旁只留赤髻跟随,一進到那小敞廳裏,只見韋三郎面色陰郁,正自端着茶碗楞神。赤髻微微咳嗽了聲,韋三郎這才一激靈擡起了頭,忙起身行禮。朱金鳳擺手讓他坐下,自己也往廳內上首坐了,方向他笑道:“三郎呀,今兒怎麽有空想着來瞧我來了。”

韋三郎只一窘,微笑着道:“大小姐何必取笑三郎,三郎什麽心思,定然逃不過大小姐的眼睛。”

朱金鳳這才正了正臉色,卻又嘆了口氣,道:“讓三郎空等了這兩年,我自是于心不忍,但三郎有所不知,幹爹他老人家自輔佐聖上以來,朝中多有文官不服的,只待尋機會抓幹爹的錯處,為此幹爹心中好不惱火,所以對于官職空缺把持得自然嚴了一些。”韋三郎見她這麽說,便覺不妙,忙懇求着說道:“仇樞密大人日理萬機,料想未必會将我的事放在心裏,還求大小姐為三郎多多籌劃,三郎定當感激不盡。”朱金鳳道:“那是自然。當日我既是答應要給你個好前程,便斷不會無端食言的。我因想着你記挂着韋伯伯,所以要等個幽州那邊官職的空缺,待你過去任職,你們父子便可相見了。誰知幹爹他老人家如今對我也心生猜疑,我幾番試探,卻委實不太容易得手。”

韋三郎一面聽,一面神色又凝重起來,卻聽朱金鳳跟着道:“不過三郎也不必過于憂心,說也真是巧,今兒本來我正打算随幹爹去往幽州,到時見到幽州刺史李懷忠,我只需私下求他幫忙,待他應允,此事興許便可成了。”韋三郎見說,心中稍寬,忙站起了來,躬身行禮致謝,道:“聽聞那李懷中為着平衡其他三藩勢力,正暗自招兵買馬,想來正是用人之際,大小姐如此厚待三郎,三郎定然銘記于心,永世不忘。”

朱金鳳臉色一沉,點點頭,道:“此事我自會盡力替你去辦,但是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造化了。”說話間,赤髻已令人打點好行裝,便近前來讨朱金鳳的示下,韋三郎知道一定是仇士良派人來催的,不敢再耽擱下去,便起身随她們一同往府門而來。

果然門外早有個小太監在那等候,家丁将那匹“紅獸”牽來,恭請朱金鳳上馬,韋三郎只躬身在旁相送,一聲也未再言語。朱金鳳在馬背上最後瞅了她一眼,說:“三郎且回去罷,若有空閑多去瞧瞧蒙玉,順便代我跟他說一聲,此去幽州太過匆忙,來不及向他道別了,待我回來再去相府看他。”韋三郎連連應諾,方目送她策馬遠去。

幽州距長安千裏之外,域屬北地,一去一來自然要頗費些時日。韋三郎心裏七上八下,不知朱金鳳這次能否得手,在家中默默算着日子,只等她歸來。殘春流光本是最容易過的,偏偏一等起來,卻覺漫長,仿佛無端端平添了諸多煩惱憂心,直叫人傷感失落。

過了端陽節,天氣驟暖,韋母見兒子三郎總這般魂不守舍,未免擔憂,便勸說道:“三郎何故只悶在家裏,素*那些好友,這許久不見你去走動了,趁着天氣好,且去東城相府逛逛去罷。相府催家那公子如今可好些了?”韋三郎見問蒙玉近況,心中只一顫,這才回道:“咱們家落魄至此,孩兒哪還有臉面去外面走動?母親有所不知,那相府蒙玉雖與孩兒感情好,只是那年催伯伯去世,這裏面到底也有孩兒的錯處,孩兒心中自是愧疚萬分,這會兒我躲着他還不及呢,豈有上趕着去找他之理。”

韋母嘆口氣,道:“當日我就說,你不如直接跟他挑明了,總歸你也是身不由已,縱然有錯,他定然也會諒解你的,可是你這孩子顧首顧尾,偏就不聽我的。”韋三郎蹙了蹙眉,便說:“您老盡管唠叨孩兒,這會子還說些,還有何用。”韋母未免又嘆口氣,搖一搖頭,方撂下不提。

韋家本來生活便就拮據,三郎又坐吃山空了這幾年,家中愈發難以度日了。這天韋母舊疾複發,躺在床上發着高燒,已然昏昏沉沉,無法開口說話。三郎眼見母親病重,無奈囊中羞澀,家裏連米糧都所剩無幾,哪裏有銀子去請郎中來。急得只是團團轉。

到了下半日,三郎出去四下借錢,但跑遍了大半個南城,到底沒人肯借給他,只得無功而返。回來後照例忙不疊地轉至卧房病榻前去瞧母親。韋母面色蠟黃,雙唇蒼白,雖昏睡着氣息已是似有若無,三郎俯身在床頭,心中一酸,嗓子裏哽咽,緊緊攥着母親的手,半晌方道:“母親暫且忍一忍,孩兒這便再出去想法子,孩兒......孩兒一定要救你。”

他唯有匆忙從家中又奔了出來,一走到街上,心頭卻沉郁難挨。一面輾轉,一面躊躇,終究還是來至東城。東市大街倒比往常還要熱鬧,臨街常樂坊一衆人進進出出,佳麗滿簇滿塞,絡繹不絕。那常樂坊乃宮裏待選舞優侍女演練歌舞的地方,今年武宗皇帝選才人,納歌妓,正值頻繁之時。

韋三郎見此便未再靠近前去,待由小巷繞行,方轉來崔家相府。進到府中卻也無需通報,童墨正在門房裏,當下便徑直引他去東圃閣見蒙玉。穿過一重一重院落,但見四下冷冷清清,果然今時不同往日,韋三郎心中一沉,不免頓覺酸楚。

童墨只當蒙玉在書閣溫書,方行至廊下,卻見石蘭聞聲從卧房出來,石蘭笑說:“公子這會兒怕是正在小鏡池呢,只管去那裏尋罷。”童墨見說只得又引着韋三郎,一路轉來西側花園。

日頭倏然西移,光影黯淡,那小鏡池水上影影綽綽,只一陣風吹過,泛起團團漣漪。童墨但見四下皆無人影,心中會意,這才回身向韋三郎一笑,說道:“韋公子請”,便由水上的竹廊往滴翠軒裏走去。待進到軒內,果然見到蒙玉跟采籬二人。

蒙玉正迎窗坐着,當下不禁臉色一震,旋即起身将韋三郎迎進來,打量他一會兒,方道:“這許久不見三郎,我還以為你已上任去了呢,正自懊悔未曾為你餞行,可巧你倒來了。”說着,便請三郎也靠窗子坐了,又吩咐采籬沏茶。韋三郎見他這般熱情,心中愈發不是滋味,強笑着說:“快休要再提上任的話,到如今只還沒一點眉目。”

采籬上了茶來,方與童墨退出房門,只留他倆說話。韋三郎便又道:“其實我早想來看你,只因家母病重,總是一拖再拖,這才耽擱了。”蒙玉道:“我無礙的,三郎自是照顧伯母要緊,韋伯母如今可大好了?”韋三郎正覺無從開口,見他問便順着話茬說下去,道:“實不相瞞,說來慚愧,家母病重垂危,眼下我卻實在拿不出銀兩去請郎中,急得只是沒法子,所以今兒我來.......”蒙玉不等他說完,便已會意,只擡手臉色一頓,将話打斷。回頭向門外喚了聲:“采籬”,卻聽門一響,采籬說話走了進來,蒙玉道:“速去賬房取些銀子,快去回去,三郎這裏有急用。”采籬見說方自往繁花院而去。

韋三郎心下感動不已,倒一時喉嚨裏酸澀,只是說不出話來。蒙玉卻已直起身,一面引三郎往外走,一面說:“伯母既是病重,只怕耽擱不得,你我先去府門前等候,待采籬拿了銀兩,你也好盡快趕回去。”韋三郎于是躬身道謝不疊,只低低唔了聲:“好”。

兩人出了那花園,院中隐隐已見暮色,吹着風臉頰上那股涼意便就漸濃。待沉吟片刻,韋三郎方又恍然說道:“差點忘了,前些日朱大小姐去往幽州,臨行前囑咐我來跟你說,此去匆忙,讓你勿要挂懷。”蒙玉卻并不吃驚,見說只點了點頭,韋三郎見他神情蕭瑟,自知是因為催世淵之死,他難以釋懷,外加到如今他還以為玉瑤公主也已然魂歸,那股傷痛雖過了幾年卻也并未消除,未免覺着于心不忍。

因着兩人邊談邊行,到底慢了些,待一走出府門,采籬拿了銀兩卻已在那等着了。韋三郎将銀兩接過,向蒙玉未免又謝了謝,心中不覺陡然一酸,嘆道:“蒙玉,逝者已去,你何苦仍這般折磨自己。聽聞聖上明年又設恩科,機會難得呀,望你盡早打起精神來,相府總還要靠你支撐下去的,待明年秋考你蟾宮折桂,崔伯伯在天有靈,想必定然會為而欣慰。”

蒙玉聽他這麽說,便強笑了笑,只道:“我自會埋頭苦讀,三郎勿需記挂。”

韋三郎走後,采籬但見他到底強忍着未将玉瑤公主活着之事向蒙玉吐露,提着的一顆心這才撂下。待陪蒙玉回至東圃閣,因見已是晚飯時分,便又催促蒙玉換了件衣衫,好去陪瑛夫人用飯。蒙玉自父親去世,這幾年每日飯時都要去陪母親,無一例外,雖覺着沒胃口,當下卻未說什麽。

繁花院早備下一桌清淡菜肴,瑛夫人見了蒙玉,自是歡喜不盡,一面看着他用飯,一面問說:“三郎來借銀子,看來他母親病得不輕呢,今兒天色已晚,明兒你不必溫書了,去一趟韋家看望看望罷。”蒙玉應了聲,道:“孩兒知道了,明兒我叫上笛風大哥,一同前去便是。”

采籬在旁聽他們這麽說,心中一震,只覺忐忑不安。夜裏回到卧房,蒙玉因明日要早起,便想着早點睡下,老婆子待收拾完,便與小丫頭皆退了出去。房內說話安靜了下來,蒙玉方躺在床帳中,采籬卻往床圓凳上坐了,蒙玉瞧她神色有異,欲語又止,不由問:“你想同我說什麽?”采籬這才躊躇禀道:“公子勿要怪我多嘴,那韋三郎好也罷,歹也罷,只一樣,日後公子只遠着他些方是。”

蒙玉詫異,直看着她問:“這是為何?好端端的你為何這般說?”

采籬蹙眉道:“公子不知,那韋三郎素來心思便重,只讓人捉摸不透。我心中一直有個疑惑,當年主公在刑部大牢遇害,此事怕是與韋三郎便有瓜葛,也未可知。俗語說害人之心不可有,但人心隔肚皮,公子不可不防啊。”蒙玉果然吃一驚,到底怔住,思忖良久方道:“這可是你多心了。三郎與我自幼熟知,這些年的兄弟情分,他斷然不會害我的。況且你也說并無證據,可不要先在這裏冤枉了人。爹爹遇害之事,日後我定會察個水落石出。”采籬見他如是說,知道勸他不住,唯有心下暗自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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