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涯遠隔 【02】

次日,蒙玉早早起床洗漱便獨自出門來,童墨在府門前備馬等候,蒙玉上了馬只吩咐說:“你先回去罷,今兒母親說是想去慈光寺上香,待會兒你陪她去好了,不用跟着我。”童墨應了聲,卻沉吟着道:“公子只去韋家待瞧完韋夫人,若是無礙,記着盡早回來,可勿要別處去。”蒙玉皺一皺眉,便說:“你又何必擔心,到如今我還能去哪兒,日落前我定然回府便是。”

蒙玉騎着馬一路來至西城街巷,那街前一座普普通通的府邸,門首龍飛鳳舞題着幾字:“趙氏将軍府”,他下了馬來,額頭已涔出細汗,便将身上的青襟鬥篷胡亂一扯,脫下只往馬背上一丢,三步兩步奔上門前石階。霎時,門裏出來個肥胖家丁,忙躬身向他行禮道:“崔公子。我家公子正在後廳練武,小的引您去見他。”蒙玉擡手道:“不必了。勞你将笛大哥叫出來,我在此等他便可。”

過了會兒,那家丁果然引着趙笛風從府門裏走了出來,趙笛風窄袍裹身,一副武裝打扮還未來得及換,擡頭見是他,早臉上微微一笑,說:“這般早來找我,莫非想讓我陪你去城外騎馬?”蒙玉只道:“莫要打趣了,三郎母親病重,笛大哥須同我去一趟。”趙笛風不禁一怔,拿汗巾子往額頭擦拭了下,這才道:“好,待我回去換身衣服,稍等片刻。”

因着趙笛風也騎了馬,不過半個時辰,兩人便由西城趕來了南城。曲江池大街歷來行客紛雜,今日卻也并不例外,只見沿街到處人群擁擠,嗡嗡亂亂,兩人只得下了馬走着。蒙玉這幾年一直不曾來此處,這時候見着,便又想起當年同玉瑤一起逃避官兵追殺的情形,心頭陡然一緊,物是人非,唯有凄傷不已。

韋家只有三郎母子倆在,所以家中十分冷清,蒙玉、趙笛風敲門進到裏面,三郎正在病榻前照顧母親,見他們來倒霎時很是意外,當下忙讓坐并去沏茶。那韋母卻已然醒了,不過是年邁體虛,虧着昨夜吃藥及時,并無大礙,蒙玉往床前坐下自然對韋母噓寒問暖一番。

三郎上了茶,卻見趙笛風悄悄遞他一眼色,便往院中去了,三郎心中會意,于是得空也退出門來。趙笛風沉吟片刻,又見四下無人,這才方問說道:“見伯母無礙,我也放心了,只是我正有一事要問三郎,還望三郎勿要隐瞞。”韋三郎早覺着他神色有異,見他如是說,心中一震,低首支吾道:“笛大哥但要問,三郎定然知無不言。”趙笛風笑了笑,打量着他,便試探似的只道:“這兩年三郎好像跟金鳳走得很近啊,你們幾時這般要好的?我竟不知。”

韋三郎強自鎮定,恭恭敬敬略一躬身,道:“笛大哥怎麽好端端說起這個來了。咱們幾個,連着蒙玉打小一起長大的,本來與大小姐皆為好友,我不過是因得中進士,少不得要跟官府打交道,大小姐也只是多照顧我些罷了。”趙笛風很狐疑地微一點頭,說:“果真如此而已?那我問你,金鳳手下的何捕頭,還有那個小卒秦九如今藏身在何處,你可知曉?”韋三郎忙道:“笛大哥勿怪,小弟整日悶在家中,足不出戶,對外面的事一概不知,至于秦九,小弟更沒同他打過交道,恐怕不能得知。”

趙笛風終于沉下臉來,冷冷一笑,說:“你倒先急着撇清,三郎,莫非我看錯了你?”

韋三郎心中震了震,驚慌不已,只不擡頭,說道:“小弟何必撇清。笛大哥這話小弟愈發不懂了。”

趙笛風目光一凜,直瞪着他,說:“好,到了如今你竟然還在我面前裝傻充愣,你且不想想,我若不是查到證據,抓到你的把柄,又怎會巴巴的早不來晚不來,偏這時候責問你?三郎,當日那宮中的紫金腰牌你是從何人那裏拿來的,你所說的幽州考生又是何人,這些我暫不問你,我只問你那何捕頭怎地崔伯伯一死,他便消失的無影無蹤,那小卒秦九又為何隐姓埋名,不遠千裏只躲去了洛陽?”

韋三郎大驚失色,愕然擡起頭來:“笛大哥......笛大哥莫非前段日子去了洛陽?”

趙笛風哼了聲,道:“天下無不透風的牆,但凡人為就必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你還要瞞着我多久?”

韋三郎臉色煞白,手心裏不禁冷汗森森,只默不作聲。趙笛風便又道:“三郎,你這般苦心積慮将何捕頭、秦九盡皆打發出長安城,不用我問,你也應該知道你到底都做了些什麽,你做這一切到底受何人指使,你們瞞天過海,設下此等連環計,卻把蒙玉和我玩弄于鼓掌之中,你心裏可還有半分顧忌我們兄弟間的情義?”說着,不禁又是惱火,又是痛惜失望,跟着道:“當日采籬向我提起,虧我還百般為你庇護,沒想到你心機竟如此之深,手段竟如此狠辣,我趙笛風雖讀書不及你多,卻也決非愚庸之輩,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當真便能這般心安理得?”

韋三郎微微打個哆嗦,臉頰早已蒼白,心中只是掙紮,這才道:“笛大哥且聽我講,當日我這麽做原也是迫不得已,我是有苦衷的啊,家父年邁,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我們韋家就這樣落魄下去,但凡我有法子,又怎忍心加害蒙玉。朱大小姐本來并非要将崔伯伯置于死地,當日斬首不過是個幌子,可是誰也沒想到崔伯伯竟不甘受辱,會等不及先就在牢中自缢魂歸。笛大哥可知我這些年每每想到此,心中的愧疚痛苦,絕不亞于蒙玉。”狹小的院子裏烈日高照,日頭仿佛灼燙似的,他這麽說着,只迸得滿眼血絲紅,一面卻又擔心屋中病榻上的母親聽着,極力忍着不發出悲聲來,含淚說道:“我早知道笛大哥早晚有一天會查出來,本來一開始我就想告訴你的,可是小弟實在無顏面啓齒,小弟愧對蒙玉,愧對崔伯伯......”

那年雪夜連環計本來乃朱金鳳為報複蒙玉而一手籌劃,可是三郎自知也難逃其咎,即便不是助纣為虐,卻也到底也是幫兇,那時一重重的算計,此時向趙笛風說來,猶似心中驚寒,一朝即錯,接下來則步步錯,唯有覆水難收。趙笛風雖已幾番打探,查出些眉目,聽他說完心中卻五味雜陳,良久方深深口嘆氣,道:“三郎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們都知道你的難處,都知道你日日盼望能與韋伯伯團聚,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在蒙玉正遭難之時,卻落井下石,即便我能原諒你,崔伯伯的冤魂又豈會原諒你?”

韋三郎自恨道:“小弟當時是豬油蒙了心,方鑄成大錯,若非不忍見母親無人照顧,我早想着一死謝罪。”趙笛風喟然一嘆,方只說:“休要再說這般狠話,你若當真就此死了,我跟蒙玉愈發不能原諒你。本來我也是念着咱們兄弟間的情義,所以至今未曾告訴蒙玉,此事待日後還是你親自去向他言明才好。死者已矣,再計較也不過徒添傷感,唯有如此罷了。”

暮色時分,蒙玉方回到相府。石蘭在東圃閣屋檐廊下,見他回來,便忙吩咐婆子們去預備茶,自己卻随他進到卧房。蒙玉換了衣裳,面色略有疲憊,只道:“采籬呢,咱們去繁花院罷,今兒有些累了,待早些吃了飯也好回來歇息。”石蘭道:“采籬姐姐陪主母去慈光寺上香,還沒回來呢。不如我去吩咐小廚房,公子便只在卧房将就着用些便可。”

瑛夫人往日去慈光寺最多不過半日即回,蒙玉見她如是說,未免憂心道:“別不要出了什麽事,待我瞧瞧去。”石蘭雖上來勸說,一面攔阻讓他不要出去,蒙玉哪裏肯聽,只管喚童墨,令備馬。童墨适才将馬已牽到馬廄拴好,不禁也将他攔了,道:“公子莫要着急,待小的先去府門外看看,興許主母就快回來了。”

童墨不過是在拖延時間,其實早就去瞧過了,當下只好再次來至門房裏等候。那門房內今日本來是童煙當值,童墨進去卻不見人影子,心中只一怔,正愣着,卻聽府門吱呀一聲響了。瑛夫人回來了,原來是童煙早去了慈光寺迎接,童墨這才松口氣,便笑着上前去侍候。但見他們一衆三人皆神色有異,童墨未敢多說什麽,只尾随其後往繁花院而去。

因着今日上香,家中自然也吃素食,蒙玉陪瑛夫人略用了些晚飯,待敷衍他飯畢,瑛夫人心思不定,只強笑着說:“去罷,夜裏讀書莫要太累,我也乏了,想早點歇着。”蒙玉起身回聲:“是”,卻擡眼躊躇着又道:“瞧母親臉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舒服,孩兒甚是擔心。”

瑛夫人怔了一怔,便笑道:“我兒不必記挂。想是多時不出門之故,今兒走得路多些,未免精神倦怠。”

蒙玉躬身道:“還是讓采籬留下替母親把一把脈,孩兒才可安心。”說着,伸手向采籬略一示意,采籬早迎過來,回道:“公子且先回去,待我留下熬碗安神湯,服侍主母吃了也就無礙了。”蒙玉見說,方點點頭,道:“如此最好。”便随同婆子退出房門。

蒙玉一走,瑛夫人臉色立即便沉了下來,采籬待示意左右退下,方近前低低喚了聲:“主母.......”瑛夫人擡起頭,眉頭緊鎖,只問:“你可是瞧清楚了?那石塔下的女子果真便是玉瑤公主?”采籬道:“別的還罷了,雖然如今她已然落發為尼,僧袍裹身,只是她臉上那只梅花钿再也錯了的,必是當日的玉瑤公主無疑。”

瑛夫人哼了聲,擡手便往面前幾案上一拍,哐當作響:“真是冤孽!沒想到這些年她一直沒離開長安,竟在紫雲庵出了家,她害得我們相府還不夠?既是出家為何不走得遠遠的,莫非她還在打我們玉兒的主意不成,簡直可恨!”采籬心中一緊,旋即說道:“當日我勸她去洛陽,也是想讓她離得公子遠遠的,誰知她竟沒走。不過主母先不要着急,畢竟她已然出家,斷絕紅塵,興許是我們錯怪她了。”瑛夫人喟然道:“我倒想是我多心,錯怪她了呢。只是那紫雲庵只在慈光寺隔壁,玉兒又是時常喜歡去寺裏的,時日一久,保不齊他們便會遇上,這該如何是好。”

采籬想着其中利害,心中猛地吃一驚,道:“此事......此事萬萬不能讓公子知道啊。”瑛夫人憂心道:“我怎能不知,玉兒這兩年心裏剛将她撂下了些,若是得知她還活着,又知原是咱們一直瞞着他,到時他不定會做出何事來,只怕相府家便就不保,也未可知。”說着,點頭沉吟了會兒,方又只道:“如今咱們唯有時刻看緊玉兒,讓他好生待在府內溫書,莫讓她出門去,且緩一緩,咱們再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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