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落雪癡恨 【01】

因着大半年各地幹旱,過了一秋,又是滴雨未将,朝廷卻加重賦稅,以致激起衆怒,怨聲載道,四鎮藩王便趁此紛紛作亂,舉兵逼向長安。朱金鳳随仇士良從幽州歸來,已是一別數月,這日戌時方回至尚書府。朱景天眼見藩王造反,說話便兵臨城下,聖上皇位不保,想着自己日後出路,未免憂慮重重,心中七上八下,見朱金鳳此番回來,于是連夜将她叫進書房問話。

父女倆終是多時不見,朱金鳳又一路舟車勞頓,這會兒滿頰疲憊,風塵仆仆,朱景天見着她,一上來心中不禁陡然一酸,道一聲:“鳳兒.......”緊緊将她攬在懷裏,朱金鳳自也是心中酸楚,待伏在父親肩頭,嗓子裏已然哽咽,半晌只無法吭聲。到底還是朱景天先破涕為笑,安撫着她說:“好容易回來了,你我父女相見,卻只是哭做什麽。來,讓爹爹好生瞧瞧,這段日子跟着你幹爹,想必一定吃了不少苦。”

丫鬟赤髻捧了茶來,朱景天這才拉着朱金鳳的手往屏風前的胡床之上挨着坐了,見父女二人自是需要敘談一番,赤髻将茶撂下,便躬身退了下去,只在房外聽候。

朱金鳳正一正臉色,終于說道:“爹爹不知,那仇士良簡直不是個東西,此去幽州他只想着百般算計女兒,哪裏配得上‘幹爹’二字。”朱景天愕然吃一驚,忙問怎麽回事。原來仇士良為着拉攏幽州節度使李懷忠為自己所用,便私下應允要将朱金鳳許給他做妾,朱金鳳一怒之下攪亂了當日的晚宴,李懷忠與仇士良皆登時大怒,最後衆人只得不歡而散。

如今雖回來,仇士良卻已對她心生怨恨,只不曉得他會耍什麽手段來懲罰她呢。朱景天聽她如是說,心中只覺着疼惜,不禁早黑起臉來,怒喝道:“老東西,平日壓榨我還罷,如今卻來欺負我女兒,當真以為我們朱家無人麽!”轉頭看一眼朱金鳳,又道:“鳳兒,眼下形勢聖上皇位尚且岌岌可危,那老東西咱們不用怕他,大不了爹爹帶你離開這裏,去河南投奔你朱溫叔叔便是。”

朱金鳳怔了怔,眼中只是凄茫,正頓着,只聽房門忒楞作響,卻是赤髻慌慌張張敲門進來,面色驚得煞白,只道:“大人,小姐,不好啦,家丁來報,門外來了許多禦林軍,已将咱們尚書府團團包圍。”朱金鳳已知不妙,心中發顫,只一手緊緊拉住父親,朱景天臉色凝重,忙說:“鳳兒不用怕,随爹爹瞧瞧去。”

已是初冬天氣,院中一陣陣夜風森冷,直叫人手腳僵硬,心中寒涼。待由後宅出來,他們方行至正院甬路,只見一衆禦林軍簇擁着仇士良已然闖了進來,那火把一層一層,火光閃爍,映着黝黑天幕,愈發令人毛骨悚然。朱景天頓住,佯裝笑道:“仇大人這是為何呀,下官正待去拜見,怎知大人不請自來,下官真是有失遠迎。”

仇士良陰森一笑,說道:“朱老弟,想必金鳳已然都告知你了。那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到了這會兒咱家也不瞞你,咱們醜話說在前頭,只要你答應金鳳跟那李懷忠的婚事,咱家便不作計較,否則......哼,可別怪咱家翻臉無情!”朱景天見他一上來就撕破了臉,知道此番再也無退路,旋即道:“大人說得輕巧,我只金鳳這一個女兒,豈能容你這般糟蹋,既然大人不顧往日情分,我自當奉陪到底。”

仇士良瞥了眼朱金鳳,見她滿頰簇紅,只不說話,那一分姿色已是壓倒群芳,難怪李懷忠橫豎非要得到她不可。心中想着,回頭卻喲了聲,向朱景天說:“鳳兒乃是我的幹女兒,我豈能不心疼她?朱老弟,你可不要糊塗,自古識時務者方為俊傑,眼下各地藩王起兵造反,這大唐說話便要土崩瓦解,好歹你也是朝中命官,往日咱家也沒虧待過你,不為別的,只為咱們大唐江山,你也該有點作為才是。何況鳳兒嫁給那李懷忠到底也沒什麽不好啊?一樣是日日錦衣玉食,一世的榮華富貴。”

朱景天道:“大人此話差矣,那李懷忠如今已反,鳳兒此一去必定受辱,哪裏會有好日子過。況且大人也知道,我家鳳兒與東城相府崔家早有婚約,此事滿城衆人皆知,大人身居高位,莫非還想逼婚不成?”

仇士良輕蔑一笑,只道:“少拿你那指腹為婚來蒙我,他們崔家算個什麽東西?但凡我一句話,便令他們滿門死無全屍。”朱景天直氣得渾身哆嗦,握着金鳳的手擋在她身前,父女二人皆手指冰涼。不過一怔之下,仇士良卻又喚了副口氣,一面笑着,一面湊上來柔聲又說道:“朱老弟,那李懷忠雖風流好色些,卻也是一方枭雄,鳳兒跟了他,英雄美人,此等姻緣正是求之不來呢。”

朱景天聽他這麽說,猛地恨聲道:“陰險卑鄙,虧你想得出來,你為着滿足自己的野心,不惜賠上我家鳳兒終身幸福,簡直人神共憤!大唐落到今日這般田地,都是由你一手造成的,你才是千古罪人!”仇士良陡然臉色一凝,喝道:“大膽!竟然敢對咱家出言不遜,我看是你活膩了,放肆的東西,咱家是不是罪人也不由得你混說。”朱景天嗤笑道:“你如此野心,豈能擋得住這天下悠悠之口。”

仇士良一時只答不上話來,心中怒火中燒,說到這裏,随侍的小太監皆只躬着身,不敢擡頭,旁側的常公公沉吟着便上來佯裝勸道:“大人息怒,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大人身子要緊。”說着,轉而卻向朱景天陰森一笑,方溫言又道:“朱老弟,孰輕孰重,這可你要想清楚啊,倘若你依了大人呢,不但這尚書府可保無恙,老弟那也乃是大功一件啊,待大人改日奏明聖上,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倘或你不從,到時魚死網破,這尚書府上百口人恐怕一個也甭想活命!”

常公公笑裏藏刀,慣會落井下石,昔日他在朱金鳳面前何等恭遜,朱金鳳瞅了他一眼,心中不由來氣,又念及府中諸人的安危,一面思忖,一面只覺着渾身發冷,眼前這情勢,由不得她不從,只是沒想到當年蒙玉所面對的困境,如今竟然輪到自己頭上,真是啼笑皆非,世事無常,諷刺到了極點。

想了想,朱金鳳便走上去掃視着那一重重的禦林軍,冷冷一笑,只道:“我朱金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們當中有許多乃是我當日的手下,自然也知道我的性子,”說着,忽地回過頭,直瞪着仇士良道:“倘或你敢胡來,橫豎一刀我結果了自己,斷也不會讓你得償所願。”仇士良果然擔憂,唯恐計劃落空,便慌忙勸說道:“鳳兒啊,你但凡答應幹爹,日後不論什麽事,幹爹都依着你。好歹咱們父女一場,何必非要弄得玉石俱焚,同歸於盡呢。”

朱金鳳凄然一笑,眼中已是淚光閃爍,只是望着父親,朱景天見她那神情,心中一緊,忙道:“鳳兒萬萬不可,不要答應他!”朱金鳳極力地搖搖頭,忽然向仇士良等人大喝一聲,道:“都給我滾出府門去!快滾,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們。”仇士良雖面色不好看,心下卻知道她這是已然應允了,便強笑着說道:“鳳兒果然識大體。”又向朱景天說:“恭喜老弟了。這幾日好生準備準備,下個月初二是個好日子,婚事就這麽定了,到時讓鳳兒風風光光出嫁。”陰森笑着,方示意旁側小太監并禦林軍暫且撤退。

禦林軍退出府外,仇士良便吩咐常公公道:“好生看着,金鳳那丫頭素來詭計多端,她雖應允只怕定然也不肯安分,此事非同小可,斷不能出現半分差池。”常公公早躬身,道:“大人放心,老奴親自率禦林軍在此日夜看守,敢保她插翅難飛。”仇士良點點頭,方上了香車徑自回宮而去。

當晚一夜北風疾卷,雖尚是十月,不過兩三日間天氣卻驟然酷冷,猶如冰凍三尺。這日趙笛風一路由西城來至東城,隐隐約約只聽街頭巷尾到處議論紛紛,說是朱金鳳遠嫁藩王之事,因怕聽錯,趙笛風盡管心下驚駭,卻也一面覺着猶疑。待進到相府,蒙玉讓人在書閣生了火爐,當下他二人只坐下圍爐吃酒。

趙笛風呷一口酒,方沉吟着說:“眼下形勢大亂,看來明年的恩科多半會不算數了,更或許還未到明年,那四鎮藩王便早已殺進長安城,也未可知呀。”蒙玉終日埋頭苦讀,本欲完成父親遺願,誰知世事難料,偏又徒生事端,便道:“如今朝中只被那仇士良一人操控,奸佞橫行,将才折損,四鎮藩王倘或聯手一舉來攻,長安定然失守。”趙笛風道:“不如你暫且帶着崔伯母她們先去城外樊川別院裏躲一躲,待這陣風頭過去,城內平定了再回來也不遲。”蒙玉想了想,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是不忍看着祖上留下的這座老宅慘遭屠躏,待與母親商議了方好定奪。”

他們這邊吃着酒,瑛夫人見趙笛風來訪,卻早令人在繁花院擺飯,午時趙笛風将就着用了些吃食便起身告辭,自回趙府照應去了。蒙玉便趁機回禀母親,讓她暫且躲去城外別院之事,瑛夫人只不肯走,說當真有那麽一日,她誓死也要守住崔家祠堂,以免遭亂兵踐踏。蒙玉見母親如此,未敢違拗,方撂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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