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年初丁琦生孩子,剖腹産,是個可愛的女兒。

去參加了同學的婚禮,認識的同齡人中幾乎全部已婚,家裏開始着急,他們擔心我年紀大了嫁不出去,我的個人問題亟待解決。

但我自己無所謂,完全不着急。

我很難想象未來的另一半會是什麽樣子,我心如死灰,沒有波瀾,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喜歡上一個人,不知道這輩子會不會結婚,我也想過找個合适的人湊合湊合過,但我很難說服自己的心。

沒有感情,談何婚姻。

而且以我如今的狀态,結婚也是拖累別人,我沒有力氣去經營一個家庭。

父母不在身邊的那些年我沒有受到虐待,但無法避免地對我造成了一定傷害,沒有人治愈,也無法自愈,所以十幾年都好不了,當然,很可能一輩子都好不了。

我的日子過得頹廢又糟糕,我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不清楚自己能做什麽,不知道為什麽要活着,不知道每每難過又是為何。

我還沒看過太多世上的風景,卻覺得已經活夠了。

這幾年我被生活推着往前走,四處輾轉,庸庸碌碌,一事無成。

我的狀态越來越差,我變得惶惶不安,不想出門,不願意見人,害怕社交,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時常在夜裏輾轉反側,無緣無故哭個不停,天亮後又裝作若無其事,像個沒事人。

我分明睜着眼睛,卻什麽都看不到,看不到明天,看不到希望,也感受不到快樂,只有焦慮,茫然和絕望,像浪潮般一次次拍過來将我淹沒。

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我讨厭自己,不喜歡別人,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留戀,哪怕什麽都不做也覺得疲憊不堪。

每晚躺着床上都祈禱着這一覺不要醒來,很痛苦,但不知道能怎麽辦,無處發洩,也無人可以傾訴,所有的情緒只能積壓在心裏,卻很難自我消化,導致越堆越多,壓抑得快要爆炸,每個睡不着的夜裏都覺得熬不下去,但又沒有勇氣尋短見,站上了窗臺不敢往下跳,刀放在手腕上也不敢劃下去,我太懦弱,太怕痛了。

我不僅怕痛,還怕痛卻死不了,怕死得難看,怕污染了地方,怕沒人發現任我腐爛,怕死後還要受人指指點點,怕父母辛苦養我這麽大還沒回報些什麽就撒手人寰……

我恨自己為什麽連尋死都要考慮這麽多。

生與死其實就在一念之間,我預感自己早晚會走到那一步。

死不了,活不好,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我費力地掙紮着,對我來說每一個日子已經是煎熬了,可顧天偈,這個多年前就消失在我生活裏的人還要重新跳出來給我沉重一擊。

我和昕中的人早已失去聯系,好友在列表裏逐漸減少,到現在只剩下四個,顧天偈,吳嘉佳,另外兩個長什麽樣子早忘了。

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和顧天偈産生什麽聯系了。

可吳嘉佳找上了我。

剛開始我以為她被盜號,後來認證了她的身份,我想她是不是有事找我幫忙,因為她約我見面,也想過她是不是進入了什麽組織,想發展我做下線,聊過去的事都是為了套近乎,直到她第二次提到顧天偈,我大膽猜測這件事可能和顧天偈有關。

後來那一個月她沒有和我聯系,因為我那一句沒印象了。

我撒了謊。

我想不到是關于顧天偈的什麽事情需要找我,一個八年不聯系,連名字都不記得的同學。

和吳嘉佳見面那天我竟然有些說不出來的緊張,一路上都在琢磨她到底要和我說什麽,顧天偈,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做什麽,夫妻感情好嗎,算起來他的第一個孩子應該有五歲了,生二胎了嗎?

我悶聲笑,這世上本就是這樣不公平嗎,他分明早就不記得你了,開始了與你全然無關的新生活,你卻故步自封,一直活在有他的過去,走不出來。

吳嘉佳的表情并不好,又遲遲不開口,她要說的應該不是什麽好事,心不斷下沉,我不敢開口問,只想趕快離開。

她看不出我的不安,再次問我真的不記得顧天偈嗎,我沒回答,她又問了一遍,我敷衍地“嗯”了一聲。

她看着我有些洩氣,然後聳了聳肩,笑着說:“我以前還問過你是不是喜歡他。”

“是嗎。”我淡淡回應。

“是啊,你都不記得了,還是算了吧。”

“什麽?”

她搖頭。

我既然來了,不可能無功而返,喝了口冰涼的果汁,我說:“也不是完全沒印象。”

“真的?”

“嗯。”怕她不信,我說當初他讓我幫他追過人。

她意味深長地看着我問:“那你為什麽說不記得了?”

“突然想起來了。”

她沒說話,又陷入沉默。

在我印象中她是個性格張揚的女孩子,直來直去,現在怎麽這麽優柔寡斷。

“要是……”

“你……”

我們同時開口,我讓她先說。

“你以前真的不喜歡顧天偈?”

我笑了一下:“這重要嗎?”

“我也不知道。”她喝了口咖啡,“我以前也喜歡過他,但他喜歡你。”

我用吸管攪拌着剩下的半杯果汁,說怎麽可能,他當時在追別人,這件事我最清楚。

她說是真的,我說就算是真的現在說這些又能怎麽樣,十幾年過去了,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他早就不記得我這麽個人了。

“他怎麽可能不記得。”

“他自己親口說的。”

“他騙你的。”

“他有什麽必要騙我。”

“他病了。”

我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緩緩吐出幾個字:“腎衰竭,晚期。”

我的手抖了一下,差點碰倒杯子,小聲問她是什麽時候的事。

“10年吧。”

我和他剛聯系上那年。

“那他現在……”

“他不在了。”

我眨眨眼,想說些什麽,可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我低頭噙住吸管,果汁吸進嘴裏卻遲遲咽不下去。

離開前吳嘉佳說如果我想去看他,她帶我去。

十五號我聯系了她,第二天一起前往昕北。

我們先去了顧天偈的家裏,顧天偈的姐姐知道我們要來,特意回來了一趟。

我站在屋前擡頭看,天臺上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房子很久沒人住,家具都發了黴,味道很難聞,顧天偈的房間在二樓最左邊,窗戶朝裏,房間裏只剩一個床架和兩個漆黑的大木箱,箱子後面的牆上挂了一張顧天偈的照片,照片上他留着清爽利落的短發,很随意地笑着,和記憶裏一樣。

看了一眼,我立刻移開視線。

顧天偈的姐姐打開木箱,從裏面拿出一個黃色信封遞給我。

随後我們跟着她來到顧天偈的墳前。

墳建在地裏,背靠土坡,打掃得很幹淨,沒有雜草,墳前插着沒燃盡的香和蠟燭。

顧天偈的姐姐先點好黃紙,我看着高高蹿起的火苗,想起顧天偈當年在我的課桌下燒作業本讓我烤火。

我輕輕笑了笑,夏天快來了,不冷了。

我拿了三支香,蹲下去點燃,擡眼看着漆黑的墓碑,微微反光,映出我的臉。

碑上他的名字右邊刻着兩列小字:生于公元一九九零年七月二十二日,卒于公元二零一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難怪這些年遇不到心動的,原來我的心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了。

我插好香,擡手觸摸碑上的名字,問:“他不是16年還在發說說嗎?”

他姐姐說:“是我發的,都是我在登他的號,他快走的時候我發現懷孕了,他很高興,孩子生下來我就發了一張照片,想給他看看。”

“這樣啊。”

所以他沒能看見我當初寫給他的那篇日志。

腿蹲麻了,我慢慢站起來,又問:“那13年6月他在做什麽?”

她想了想說:“那段時間正是病得嚴重的時候,斷斷續續地發燒,吃什麽吐什麽,覺也睡不好,那幾個月一直住在醫院。”

我點頭。

“他沒和我們提過你,有一次我看他拿着手機和人聊天,看上去很開心,我問他是不是喜歡的女孩子,他說是,之後再問他,他就什麽都不肯說了,後來就是13年病得嚴重的時候,他給我看了你們最後一次的聊天記錄,我當時就哭了,他還安慰我,說其實也沒有那麽喜歡,要是真的喜歡早就表白了,他還說你也不喜歡他……”她哽咽了,紅着眼睛看着我手裏的信封,“這是我過年回來打掃房子發現的,壓在箱子底鋪的舊報紙下面,我想過了這麽多年你肯定也有自己的家庭了,不能去打擾你,就收起來了,之前嘉佳來看我,我順口提了一句,她說應該告訴你。”

“謝謝。”我看着她,笑了一下,“我是喜歡他的,喜歡了很多年。”

這句話在心裏壓了十多年,第一次在認識顧天偈的人面前說出口。

她哭了,扭頭對着墳墓說聽見沒有。

我想他爛得大概只剩一把骨頭了,怎麽可能聽得見。

我閉上酸澀的眼睛,無聲地問:為什麽不早說,顧天偈,你是懷揣着什麽樣的心情說不記得我的,後來又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态加回了我,既然加了又為什麽不把話說清楚?

看來膽小懦弱的不只我一個。

我想去學校看看,顧天偈的姐姐找了車子送我。

昕北變化很大,路修得很寬,車子可以直接開到校門口。

高中部搬走了,學校翻修過,但還是可以看出當年的樣子,學生放假,和門衛打個招呼就放我進去了。

操場還是那個操場,只是重新鋪了水泥。

我站在操場中央,閉上眼睛等風來。

風很快掀起我的頭發,我睜眼看向教學樓,很久,卻始終無人向我走來。

……

顧天偈,我終于重新踏上這片土地,卻再也遇不到你了。

就在昨天我收到了企鵝的消息提醒,好友紀念日,七周年,我和顧天偈的頭像和名字靠在一起,頭像上的兩個小人兒勾着肩,“7年前的今天”下有一行小字:這2584天,他陪你溫暖前行。

還有好友年度報告,點進去。

第一頁寫:2014年5月15日,我們在企鵝相識,2021年5月15日,你在我的空間留下了今年的第一個足跡。

第二頁寫:時光飛逝,日月如梭,這一年裏他一直與我在一起,最近30天我們總共互動了0次,你對他的親密度為40,你們擁有三個共同好友,陪伴你們一路走來。

第三頁寫:7周年快樂,朋友是自己挑選的家人,未來還有很多個7年,很多個2584天,時光匆匆而去,願你我仍是少年。

不可能再有了。

我們相識于2008年,至2015年,僅僅只有這一個7年。

我們早已不再年少,但他永遠是我心中的肆意少年。

只是我看不到他步入中年,大腹便便,看不到他白發橫生,皺紋滿臉,看不到他聳肩曲背,行動遲緩……真的好遺憾。

信封裏裝的是被撕下的書頁和一張照片。

殘頁呈不規則的三角形,巴掌大小,頁碼是36和37,36頁帶一點烏黑的血跡,上面竟然有我寫的一句話:Gutianjie is bad!

另一面37頁寫着:but I love Yuqinke。

照片是我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拍的,發在空間裏,一個模糊的側面,我站在窗邊面無表情地往外看,照片沒有塑封,色調也舊,像保存了很多年,照片背面端端正正地寫了四個字:生日快樂。

落款日期是2013年6月9日。

……

我坐在地上,咬緊牙關,渾身顫抖,淩亂的頭發擋住視線,眼淚糊了滿臉。

2021年,這是顧天偈去世的第六年,也是我離開昕中的第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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