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直覺
《充當路燈的月亮》
文/史今朝
2021.6.6
“林洛希!”
中氣十足的一句話,就這樣冷不丁地從頭頂澆了下來。
被叫到名字的女生随即止住腳步,聞聲朝二樓望去。
梁時遇穿着件白色襯衫,衣袖挽至小臂,正倚着欄杆,目光審視地看向樓下。
林洛希站在一樓大廳,仰頭對上梁時遇的目光,畢恭畢敬地叫了聲:“梁老師。”
“來我辦公室一趟。”
自己的導師發話,林洛希絲毫不敢怠慢,趕緊三步并作兩步地往二樓跑。
看她進來,梁時遇從書櫃裏拿出個白瓷杯,指了指沙發,示意她先坐,“今天不是沒課嗎?來學院樓幹什麽?”
林洛希答:“來複印一些資料。”
梁時遇了然地點了點頭,把白瓷杯放在她桌前,又轉身從辦公桌上拿起了一壺剛沏好的茶。
林洛希看着他正要彎腰給自己斟茶的動作,身子往前傾了傾,推拒道:“我來吧。”
梁時遇擺擺手,示意說不用。
片刻後,幾縷茶香袅袅升起,梁時遇這才在她旁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知道我今天找你什麽事嗎?”
問完,也不等她回答,他長臂一伸,從身旁的書架上拿下了兩本期刊,“給,出版社剛寄來的,兩篇文章前後腳發了,一篇《經濟研究》的二作,一篇C刊一作。”
原來叫我過來就是為了這事兒啊。
看到這兒,林洛希瞬間放下了心,面帶微笑地雙手接過導師手中的雜志,微微颔首,誠懇地道了聲謝:“謝謝梁老師的悉心教導。”
道完謝後,她連扉頁都沒掀開,便雲淡風輕地将那兩本雜志裝進了書包。
然後,擡頭,看着梁時遇,目光似是在問:老師,您還有別的吩咐嗎?
“......”
梁時遇被她這一通操作直接給整不會了。
《經濟研究》,那可是經濟學頂級期刊啊。他堂堂一個大學教授,在上面發一篇文章,雖談不上有多激動,但至少也得在第一時間翻開,如視珍寶地好好觀摩觀摩自己的研究成果。
他這學生可倒好,夠“兩袖清風”,就這麽揣進了包裏,看都不稀罕看一眼。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剛給了她一個燙手山芋。
氣氛安靜了一會兒,梁時遇忍不住笑了:“林洛希,你腕兒還挺大。”
“嗯?”
梁時遇看她一臉茫然,沒執著于要個解釋,目光輕擡,把這事自行翻了篇:“喝茶。”
林洛希“哦”了一聲,傾身拿起面前的白瓷杯。
“今天找你過來,還有件更重要的事兒,”前面似乎只是個開場,梁時遇這才切入正題,“我怎麽聽說,你拒了風盛的offer?”
聞言,林洛希的表情終于不像剛才那般雲淡風輕,平靜的眸中起了波瀾。
她拿起茶杯的手頓了頓,神情也明顯的怔愣了下,眼睛漏出一點餘光看着梁時遇,略帶忐忑地問:“......您是怎麽知道的啊?”
“風盛的人力總監是我同學。”
“啊?那您早說啊,早說我就讓您給我引薦一下了,您都不知道風盛的offer有多難拿......”
說着說着,她就感覺不對勁了。
梁時遇也是服了他這個傻學生,喉間溢出一絲低啞的笑:“你也知道風盛的offer難拿?我以為你不知道呢?”
林洛希:“......”
“連風盛的offer都舍得拒,”梁時遇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博士也不讀,怎麽着,是打算畢業的時候開天窗?”
在這樣的步步緊逼中,林洛希氣勢莫名就弱了下來。她看着梁時遇,避重就輕地反駁了一句:“這不是離畢業還有一年麽......”
沒想到會是這麽個不靠譜的理由,梁時遇輕啧一聲,無奈地揉了揉眉心。
都說現在的年輕人心氣比天高,看來還真是不假。
但默了片刻,他還是基于為人師表的立場,語重心長道:“林洛希,我相信以你的資質,找個好工作完全不成問題,但你要清楚——”
林洛希擡眸:“清楚什麽?”
“清楚風盛就是最好的。”
“......”
“那可是頂級投行,薪資水平、發展前景,你能找到比這個還好的?”
“......”
“這樣吧,我跟我那個同學說一下,你呢,也打個電話跟人家道個歉,這事兒就當沒發生,你就按照人家的要求老老實實去實習,一畢業就能轉正,晉升路徑都給你擺在那兒了,年薪百萬不是夢,前途一片光明。”
“梁老師,”接連幾個回合下來,林洛希終究沒忍住問了句,“您是不是在風盛投有股份啊?”
“你少在這兒跟我貧,”梁時遇當機立斷,拿手機調出通訊錄,“我明天要去外地開個研讨會,趁着我今天還有機會當面提攜提攜你。”
“可……”
“林洛希。”他打斷她。
“嗯?”
“到了那兒好好幹,你可是我帶的第一個研究生,別把我的招牌給砸了。”
“梁老師,您放心,您這招牌我鐵定得給您立起來。”
梁時遇淡笑一聲:“你能有這覺悟就行。”
“但我......”林洛希頓了頓,“能不能換個地方立?”
聞言,梁時遇滑着通訊錄的手指一停。
随之,他擡眸,對上她的目光。
“這話什麽意思?”
時間沉默無聲地,答完所有問,踱步至翌日清晨。
北方城市的春天向來都是一晃而過,短的像珍稀物品。京溪市沐在柳絮紛飛的四月裏,剛剛結束了一場全民B-box。
然後,就無縫銜接地,一秒入了夏。
早晨六點的鐘,卷着溫熱的風,拂過碧湖雁塔,将掩在桃紅青柳中的京溪大學,照襯得愈發生動。
林洛希穿着一件白色T恤,行走在校園的林蔭大道上,入耳處是朗朗書聲,入眼處是滿目溫柔。
看來,今兒這天氣,還挺喜人。
直到拐過這片綠蔭,初陽毫無遮掩地照在她頸後,滋出略微灼熱的觸感,林洛希才意識到,她不喜歡的夏天,就這樣來了。
好在地鐵冷氣已經開了。
她趕在早高峰之前坐上四號線,中間經過一次換乘,換到一號線,又坐了幾站,終于在耳機裏捕捉到一句播報:“開往京溪大學附屬醫院站方向的列車即将進站,請您不要倚靠屏蔽門,按照标識線提示......”
播報聲剛落,地鐵靠站停穩,滴滴兩聲後,地鐵門和站臺門同時開,林洛希随人群下了車。
扶梯一路向上,日複一日地履行着自己的職責,将魚貫的人群從有限的空間,托舉至一個無限的人間。
不少人邁着急促的腳步,由上至下地奔走着,攜起的風擦着耳廓飛馳而過,連帶着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緊張起來。
出了地鐵站,林洛希沿着熟悉的路線走向本次出行的目的地——
京溪大學附屬醫院。
目之所及處,幾幢樓宇比肩而立,正中央的紅色牌匾上,京溪大學的題字遒勁有力,黛青色的磚牆在陽光下泛着沉澱之後的藍,古韻意味十足。這座有着近百年歷史的醫院,每一磚每一瓦都彰顯着厚重的底蘊,以及與之相配的,頂尖的醫療水準。
此情此景,讓林洛希驀地想起一個形容來:這是一家沒有轉院通知書的醫院。
倒計時三秒之後,紅燈變綠,她随着人潮走向馬路對面。
醫院門口總是人來車往,鮮少有門庭冷落的時候。
不過......憑借直覺,林洛希敏銳地捕捉到了今天有些不同尋常。
想到這兒,她略微放慢腳步,往急診樓的救護車等候區望了一眼。數輛救護車都大敞着後門,明顯是剛運送完病人的狀态。
與此同時,一陣急促的呼救聲傳入耳畔,她側目一看,車行道上,一輛救護車正鳴笛疾馳着。
瞬間,她步伐加快,由快走變為奔跑,快跑到急診樓門口的時候,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揚聲叫了句:“铮哥!”
姜铮扛着攝像機,艱難地朝她揮了個手,疾步朝她跑來,喘着粗氣說:“鳳栖路發生連環車禍,堵得一塌糊塗,我從那裏跑過來的。”
“連環車禍?傷亡多少?”
“具體不知道,不過其中有一輛是幾乎滿載的公交車。”
兩三句話的功夫,兩個人已經将各自的準備工作做好。
姜铮将攝像機架在肩上,林洛希拿好錄音筆和記事本,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姜铮說:“走吧。”
“嗯。”林洛希跟上他的腳步。
這便是她扛着導師梁時遇的招牌,另辟的“蹊徑”——
醫學紀錄片《24小時》的編導。
也可以說是跟拍編劇。
總之,就是跟她所學的專業屁大點關系都沒有。
急診室裏各種聲音交錯着,姜铮先用攝像機拍了一下全景,林洛希則目光專注地尋找着急診科主任孫博涵的身影。
中間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一個看起來十來歲的少年,剛被救護車送來的他,因為傷勢過重已經昏迷了過去,身上插着的管子,是他向外界傳遞生命信息的唯一通道。
孫博涵站在病床邊,一邊看着監測器上的生命特征,一邊拿出聽診器,動作快速又标準。
林洛希趕緊擡手示意姜铮過來,與此同時,在确保不影響醫務人員工作的情況下,用耳朵敏銳地捕捉着新的信息。
開放靜脈通路之後,護士安然的目光在這個男孩身上多停留了幾秒,疑問道:“這孩子怎麽這麽眼熟?”
另一名護士調出他的既往病歷,說:“前幾天突發胸痛送的急診,昨天剛在我們醫院做的手術。”
聽到這兒,安然眸中滑過一絲詫異:“你是說他昨天剛做的手術,今天就出院了?”
沒等到回答,孫博涵冷靜的聲音就響了起來:“血氧飽和度掉得太快,胸腔內有雜音,懷疑大出血,腹部有明顯外傷。”
安然反應極快,一邊往外跑一邊說:“我馬上聯系胸外下來會診。”
“回來,”孫博涵叫住她,“你聯系也沒用。”
早上的那場車禍,事發緊急,傷亡慘重。京溪醫院為了這場急救,從一大早就開始忙碌,昨晚值夜班的醫生,全部都沒有回家。
孫博涵看着監視器上一路往下掉的生命指标,說:“胸外科所有醫生,現在全部都在上手術......”
“我來。”
一個溫潤清沉的聲音,沒有任何預兆地,從身後響起。
林洛希正在做記錄的手猛然一頓。
與此同時,所有人紛紛朝聲音的來源望去,姜铮的鏡頭也随之向後轉。
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就這麽走進了取景框。
來人步伐極快,挾着陣風。
須臾之間,他已經走到了病床邊,拿出一次性醫用手套戴上之後,開始用聽診器為病人聽音。
環境就這麽安靜了幾秒,林洛希的手也随之停下,目光停留在這個人身上。
他躬着腰,肩背被踱步進來的陽光層層籠罩着,飽和度不同的光影,似國畫工筆,濃淡适宜地勾勒出他流暢分明的身形輪廓。
晃神的片刻,他已經做完檢查,語氣沉穩地下着結論:“胸腹聯合傷,馬上送到手術室麻醉,手術我來做。”
“好。”安然應下,然後擡手叫了幾個醫務人員過來推床。
姜铮看着這幕場景,言簡意赅地對林洛希說:“你留,我去。”
林洛希點頭說好。
長達半個月的崗前培訓,已經培養出兩個人在面對突發情況時的默契。
剛才還危機四伏的險情,因天降大将,終于暫時化險為夷。
很快,病床被推走,原本逼仄的空間瞬間變得寬闊,原本的五個人,也在此刻變成了兩個。
留在急診室繼續工作的林洛希,和穿着白大褂正在摘一次性手套的這位“大将”。
垃圾箱正巧在她站的這一側,因此這位“大将”一邊摘着手套一邊朝她走近。
也是在這一刻,林洛希擡起了眸。
眼下這個瞬間,當真抵得上一句——
擡眼見君子。
穿堂而過的陽光從他身後傾瀉而下,他迎着光走來,身形清瘦高挑,白大褂穿得标準合矩,露出的同色系襯衫領,熨帖工整,針腳細密。
光影糅合交疊,襯得他五官輪廓深邃立體,卻又不失......
林洛希正想着合适的形容詞。
下一秒,猝不及防地,兩人四目相接。
他就這樣平直地看了過來,眼尾稍揚着,似是一種邀請,自帶請君入席的特效。
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林洛希窺伺他的目光,實屬本能之舉。
挺拔的鼻梁之上,那雙眼睛生得極為優越。濃密睫毛下的深棕色眼瞳,清澈如鏡,落進來的陽光被這鏡面散射,漫成了粼粼波光。
溫柔至極,又毫不刺眼。
這種不顯山不露水的魔法,最是容易讓人迷失。
等林洛希在那雙眼睛裏看到自己的身影時,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
——她已經盯着他看了太久。
權衡利弊之後,她迅速斂起眉眼,打算避開他的目光,讓這份尴尬自行消解。
但目光向下掃的過程中,卻意外瞥見新的風景,引她去探個究竟。
別在他左胸的銘牌上,有一個用标準正楷體印着的名字。
陸......
陸什麽?
銘牌表面太過光滑,被窗外陽光一照,有些反光,她沒能一下看清。
于是,她身子下意識地朝他湊近了些。
那個名字終于暫時逃脫陽光的追捕,得以真相大白地出現在眼前。
說不清是本能反應,還是好奇心驅使,看着那個名字,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讀了出聲。
“陸、陸謹聞?”
此刻,被叫到名字的人,正微微躬身,将手套扔在垃圾桶。
幾乎是瞬間,他動作極快地直起了身子,快得連他自己或許都沒有意識到,剛才聽到她聲音時手指的那一瞬停頓。
他站得筆挺端正,眼底挾着笑意回視着她,目光帶着明顯的探詢意味。
林洛希:“......”
再一次失禮了。
“那個、我是紀錄片的工作人員,記一下你的名字,是為了方便之後的工作,”她佯裝淡定,盡力挽回着局面,“你、你名字還挺好聽。”
聽到這麽個蹩腳的理由,陸謹聞沒忍住淺笑了一聲,眸光微垂,看向她,嗓音無限溫柔:“你名字也挺好聽。”
“你怎麽知道我名......”下意識的一個反問。
但問題還沒說完,她就看到他指了指她身前的衣服,跑了出去。
步伐極快,如來時,挾着陣風。
林洛希看着那個身影跑遠,才順着他剛才指的方向低下頭來,看向自己的身前。
純白的T恤上,印着一個傾斜的英文單詞——
Intuition.
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