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雪鹽案09
【雪鹽案09】
許晝說不出話。
常萬麗知道江鳶害了人,但不知道她害了兩個,先是咖啡店小店員,再是宋蒙。
康翰有雪鹽配方,是因為他背後那支研發團隊,團隊的頭目姓許,是許夜的……親生父親。
許教授以前是位精神科的專家,後來不知道怎麽,跑去幹這種勾當。
好巧不巧,紅星福利院的院長也是他。
當年他在福利院裏辦了個班,搜羅了七個孩子,當中就有江鳶和許晝,還有宋蒙和李海月。
這七個孩子際遇不同,長大後各有各的發展。
許晝跟着許夜混吃等死,江鳶在鑫海基金會裏攪弄風雲,連帶着收了康翰一家雪鹽公司。
宋蒙和李海月則各有追求,按照江鳶的說法,他們是“那邊”派來解決她和許晝的。
如今,宋蒙死了,李海月死了。
不知道那邊接下來還會派誰過來。
許晝思緒紛亂,覺得自己挺沒用,她們各個身懷絕技,只有她,是個手裏沒建樹的,但那又怎麽樣,至少她現在還能和江鳶打一架。
想到這兒,她從地上撿起跟木條,就聽江鳶突然開口:“現在就我們兩個。”
許晝下意識“恩?”了一聲。
“外頭對我倆虎視眈眈,我又得罪了康家,現在麗姨頂罪,你還打我,你腦子有毛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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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舊友身死,許晝卻一點難過也沒有——到底是許久未見,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過去那些回憶,她都忘了。
“我腦子有毛病?你腦子就沒毛病?你為了見我弄這麽大一圈?有事不會直接說?”
“康翰手裏三所雪鹽工場,每一所都是命脈,我拿了一所,還有一所在麗姨那,最後一所是紅夫人的。”
提到“紅夫人”三個字,許晝猛然擡起頭。
“你還記得金間嗎,”
“記得。”
金間的女兒,就是許晝在榮升廣場車裏談判的那個女孩兒。
當年金間夜半買宵夜,被許晝卸了條胳膊,之後各方人員讨伐,許晝不得已賠了東西給他。
許晝問:“他怎麽了?”
江鳶斟酌了下:“反水了,被你卸了一條胳膊,幹不了活,就沒用了,被紅夫人直接棄了,他不甘心,執意找人尋仇……”頓了頓,觊着許晝的神情,江鳶跳過這段,直接說後面,“他找到我的時候,已經是好多年以後,那會兒他人已經不行了,癌症晚期,住不起醫院,就自己咬牙吊着一口氣。”
“他找你幹什麽?”
江鳶說:“托孤。”
往事一旦回憶起來,就沒有頭兒。
許教授創辦了紅星福利院,篩選一些腦子不正常的孤兒,用來做實驗。
此舉遭到了許夜的反對,他後來去福利院帶走一個試驗品。
他給這個孩子取名許晝,一直帶在身邊。
誰都沒想到,這個孩子的生母是紅夫人。
金間曾經是紅夫人的手下,當年為難過許夜。
那是個下雪天,零下幾度,大雪一直下到晚上才停下,路邊都是積雪,被昏黃的路燈一照,看着卻好像沒那麽冷,當中有條人影,穿着件破羽絨服,走路時胳膊蹭着腰側的地方,會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金間雖然是紅夫人的人,但他明裏就是普通人,過正常日子。
他有個女兒,年紀很小,晚上他給小女兒去買夜宵,結果半路遇到許晝,被許晝廢了一條胳膊——其實也有些意外。
許晝那會兒年紀不大,年少氣盛,仗着自己腦袋裏裝着二斤豆腐,手上又有點功夫,根本不将任何人放在眼裏。
許夜有個案子,金間從中作梗,當時他漏了臉,那件羽絨服也被抓破了口兒,所以許晝能認出來。
許晝再見到他時,看到他衣服打了補丁。
“呦。”許晝對着金間說風涼話,“挺節儉的啊。”
數九寒天,許晝穿着一件麂皮外套,緊身長褲,私自來“報仇”。
金間眯了眯眼睛:“你是哪個?”
許晝不廢話,直接欺身上前,到近前,金間才看清,這是前幾天那警察身邊跟着的小丫頭,他嗤出一聲笑:“哦,原來是那個躲在門後的小孬種。”
話音還沒落,就感覺胳膊上一涼,他明明擡手攥住了她的胳膊,那把握在她手裏的小刀也掉了,但感覺還是不對,他心裏一顫——眼前的小姑娘明明疼的蹙起眉,但嘴角卻突然翹起來。太詭異了。
金間不敢遲疑,手上加重力氣,極輕的一聲“咔嚓”,許晝的手腕錯了位,軟綿綿的胳膊垂下來,金間立馬像拎小雞仔一樣拎起她。
細細去看,她沒什麽不同,就是個孱弱的小姑娘。
金間開口:“你怎麽想的,單獨來找我?”
突然,許晝那雙耷拉下去的眉眼驀然擡起,漆黑的瞳仁裏閃着幾分不懷好意。
金間心裏一條,他聞到了血腥味,胳膊上的涼意越來越明顯,像是纏了小蛇。
他立即偏頭去看,入眼觸目驚心,胳膊像是冰凍好的棒槌,如今皮肉均裂開,細小的血線溢出,乍看是“棒槌”要碎掉,裏面的餡芯流出來。
血不是大量噴湧,而是一點點溢出來,黑紅色交織的細密的線“你……”金間感到渾身的血液沖上腦袋,“你這是……”
許晝輕輕一笑,随即游魚一樣從他手裏滑出,她跑的飛快,乘着夜色就消失了。
金間對她最後的印象,就停留在她離去前的那個回眸,盈盈的笑臉,幾絲發繞過來貼在下巴上,看着人畜無害的。
後來金間的胳膊就廢了。
沒了紅夫人的扶持,生活日漸艱難,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翻上來,把他的家給翻沒了,妻子狠心離開,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兒。
他沒辦法,只好什麽給錢做什麽,他沒文化,也殘疾,就是去做那些沒人做的重活,做的也很慢,月月下來,都掙不到什麽錢。心累人累,身子骨越來越差,最後又得了癌,他不得已,找上了江鳶。
江鳶羽翼未豐,但已經初露鋒芒,他記得這個小姑娘,以前跟在紅夫人身邊,如今是出來單幹了?
她比自己女兒大不了多少,但她穿的就像個洋娃娃,自己女兒和她一比,就是個不知道從那塊地裏刨出來的蘿蔔。
他心裏有點難受。
江鳶上下打量他,就跟菜場裏買菜一樣。
昔日的壯漢,如今佝偻着背,拘謹地絞着手,沙啞着嗓子開口:“我有點事兒求您。”
“恩?”江鳶一挑眉,“什麽事兒?”
金間本來打算是開口借錢,但一想,自己時日無多,借來再多的錢也有花完的一天,自己的女兒還小,不如……他盡量站直身子,咽了口唾沫,目光灼熱起來:“我想請您照顧我的女兒,以後她就跟着您,您讓她幹什麽都行。孩子還小,沒什麽想法,好拿捏,怎麽養都成,養成什麽樣都成。”
江鳶完全沒有料到,她有一瞬間的懵,然後就聽金間急促地補充:“我也可以,我剩下的日子不多,可以把命給你。”
江鳶笑了:“那行。”
………………
回憶停下來。
許晝問:“你提他幹嘛?”
“金間跟了我三年。”江鳶說,“三年時間,比他預計的要多。”
“什麽意思?”
“當年金間在醫院的診斷結果,最多不過兩年,還是得吃大量藥控制的情況下。”江鳶垂下眼睫,“人的心态是會變得,超過兩年,每多一天都是白賺。所以他跟着我的最後一年,很不安分。”
“你懷疑他反水?”
“不算。”江鳶說,“紅夫人是他舊識,他想回去,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不明白,他女兒在我手裏,他為什麽還要回去找紅夫人?”
榮升廣場,金間的女兒金景私闖榮升大廈,被楊循光攔下,她不依不饒引起了在場諸位的注意,最後被押送到車上。
然後她等來了許晝,在許晝的“好言相勸”下,出賣了江鳶的位置。
“我當時自顧不暇,紅夫人派李海月來解決我,外面都是人,我想脫身,就得無聲無息地走,能多不聲張就不聲張,可她偏偏在這個時候……”江鳶說,“金景已經不是我的人,她在那天到底要幹什麽我不清楚。”
所以江鳶本無意弄出這麽大動靜來讓許晝找她,而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夾在這種種的事發裏,推着許晝去見江鳶。
“你的意思是,紅夫人在暗中輔助,派來了李海月、宋蒙和金景,混在榮升廣場那場要發生的動亂裏。”
“我剛接手鑫海基金會,剛拿到一所雪鹽工場,根基還不穩,不會這麽冒進。”江鳶說,“那晚張一寧墜樓,本來我們都會無聲無息地離開,可偏偏、偏偏出了那麽多事兒。”
許晝問:“那你為什麽要殺了康翰?”
江鳶說:“也不是本意,你信嗎?”
江鳶的鑫海基金會暴露,被警方查到,受到重創,大廈将傾,她想和康翰合作,畢竟紅夫人……她和紅夫人還有仇,合作個籃子。
通過常萬麗,她和康翰牽上了線,約了前日中午在風吟咖啡店見面,結果談崩了——其實也不是,康翰壓根就沒打算談,康翰靠雪鹽起家,自己就是老東家,再經營不善,也輪不到手底下分羹的小魚和他談合作。
許晝問:“所以為什麽?”
江鳶剛要張口,就聽門外發出特別輕的“咔噠”聲,有人在外頭鎖了門。
許晝閃身扯過江鳶,捂住她的嘴。
江鳶停下,看了許晝一眼,兩人心照不宣,往工作間裏退步。
這小小的地方居然還藏着第三個人。
她們兩個慢慢退到工作間內裏,許晝的腳跟碰到一個袋子,許晝心頭一激靈,接着剛才的話題,輕聲說:“是,不是你本意,但你就是故意的。”
江鳶突然眼中寒光一閃,拔出腰間的小匕首,“锃”的一聲。
刀刺過來,許晝閃身,刀尖兒不知道紮到什麽上,又被迅速抽出。許晝随即上半身後仰,敏捷地躲過了江鳶揮過來的第二刀。
太久沒練,這一躲,下盤不穩,往旁邊一跄踉,直接靠撞上一旁的貨架子,那支被放在貨架子上的手電筒哐當掉下來。
光柱一頓亂翻,與此同時,貨架子上的大紙盒開始瘋狂搖晃。
混亂持續了一兩秒才停下。
大紙盒複歸原位,沒摔下來。
手電也沒摔壞,卡在地上的紙盒間,光柱定格指向斜上方。
許晝屁股着地,手往身後一拄,正好拄在那只屍袋上,人形的觸感順着指尖向一路向上,她下意識抽手,卻突然一頓。
等等,她好像摸到一個硬物。
沒等她細想,江鳶已經飛身撞過來,許晝被撞的往後一倒,她腹部使勁兒,想起身,江鳶短而急促地說了句:“閉嘴。”
江鳶壓在許晝身上,鼻尖貼着鼻尖,呼吸纏繞在一塊,許晝又一愣,腦海裏閃過小時候在紅星福利院的種種過往,然後才後知後覺地“恩”了一聲。
江鳶說:“外頭有人,先對敵。”
再打下去,他們就成了翁中的鼈。
江鳶挺沉,壓在身上也不打算起來,許晝索性放松平躺,那屍袋的觸感又回來了。
對了,她剛才摸到的那是什麽玩意?
許晝任由那只放在屍體上的手慢慢移動。
好像是個盒子,有棱有角的。
手腕忽然被江鳶扣住,她擡眼去看江鳶,只見江鳶昂着頭,脖子伸的老長,眼睛上翻。
許晝皺着眉小聲問她:“怎麽了?”
江鳶嘴唇微微動了動,吐出兩個極輕的音節:“你看……”
許晝順着江鳶的目光看去,只見那只卡在紙盒間往斜上方照的手電,射出的那道雪白光柱的盡頭……
有一張人臉。
那張人臉不是正常人的臉,貼在高牆上,像是某種仿真道具,因為籠在光柱裏,臉色格外慘白,橡膠感也格外強烈,凸出的腦門、顴骨和下巴都微微泛着光澤。
這些倒沒事,主要是,那雙挖空的眼睛後,居然有一雙真人的眼珠。
那兩只黑溜溜的眼珠朝下,直勾勾地注視着底下的兩個人。
許晝咽了口吐沫,十幾年前的噩夢一茬茬地在腦袋裏過。
——江鳶根本不是無辜的。她剛才的說辭半真半假。
李海月絕對夠不上江鳶親自出手。
江鳶那日之所以出現在榮升大廈,是有別的緣由——李海月的手裏,有江鳶要的“配方”。
如果楊循光足夠聰明,他手底下那幫技術人員查的能再快點,那他們就會發現:李海月、醫院裏刺殺她的小護士張菲,還有容升大廈裏幾個不起眼的小白領,她們的畢業專業,全部都與化學相關……
榮升大廈的動亂是多方沖突,既然紅夫人的勢力也在其中攪水,那就說明有更重要的東西混在裏頭。
——那一天,不僅是鑫海基金會的女孩們掙脫束縛的反抗,還是一場測試雪鹽的試驗活動。
雪鹽作為一種剛剛研發出來的新型致幻毒劑,可殺人,可折磨人,可帶來大量財富,因為沒進行過大規模活體試驗,并不知道能帶來什麽樣的群體效益。
畢竟群體效益的威力,才是最大的。
所以這幫喪心病狂的人,索性利用張一寧制造的這個機會,将榮升大廈的那兩層當做一個密閉的空間,分別進行對照實驗。
19層的人是A組實驗的小白鼠,33層的人是B組實驗的小白鼠。
變量是什麽,許晝并不清楚。
這也是她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這幫人到底在尋求一個怎樣的平衡點?
但最後,這個試驗卻以江鳶殺了李海月而告停。
從看到李海月屍體的第一眼,許晝就認出了李海月到底是誰。
她是故友。
是紅星福利院那七個特殊女孩中的一個。
當初紅星福利院成立了一個“北鬥七星”幼兒班,專門收納了七個性格迥異的女孩兒。
這七個女孩分別來自全國各地,她們因為各種理由被原生家庭所抛棄。
進了福利院,打架全都被貼上了同一個标簽——大腦異常。
當時院長是這樣闡述的,他說:“咱們北鬥七星班的孩子,雖然個個都有疾病,但我相信你們可以像天上北鬥七星一樣,能團結一心,找到正确的人生道路!未來可以不被疾病所左右!”
當時這七個女孩年紀太小,聽得懵懵懂懂,但“都有疾病”這四個字卻深深烙印在記憶裏。
這是她們對自己最開始的認知。
之後在成長中,她們又被迫潛移默化的接受了這一說辭,每個人都被深刻打上了“不正常”的烙印。
是的,正是因為她們都是有病的,所以她們才處處被特殊對待。福利院裏那些老師們阿姨們的關懷,那些其他孩子的排斥,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們:你們七個是不同的。
在群體社會裏,在沒有接受教育前,異樣化是個很可怕的存在。
許晝有時候想,她們真的都是大腦有疾病的人嗎?她們真的要小心翼翼生活,真的不能像其他小朋友過正常生活嗎?
其實許晝和江鳶就都明白,從李海月死掉的那一刻,她們就都明白了。
一切都不是她們以為的那樣,宿命的開始不是雪鹽的誕生,而是那張被錯放的大腦CT圖。
——我們真的不能逃脫命運的束縛嗎?
——我們真的不能擺脫罪惡的基因嗎?
那些暗地裏滋生發酵的龌龊,到底是天生的悲劇,還是後天人為安排的禍事?
恐怕江鳶此時此刻已經知道,巨大的命運風暴裏,這七個女孩都是小小的犧牲者,每個人都微不足道,每個人都無一例外。
這七個女孩兒長到如今,不過都是些二十出頭的小姑娘。
從她們被帶入福利院那一刻,命運就被幕後人所操控,十多年來不由己。
她們都是棋子。
——大好的年華,對愛的感知,那些本應該是寶貴回憶的歲月,全都被踐踏成灰燼,全都被烙印上疾病,全都被寫入罪惡的悲劇中。
就連許晝也要對陷入泥濘的江鳶踩上一腳,明明許晝也是一枚棋子,只是她足夠幸運,能被許夜帶離這個悲劇的實驗。
江鳶的一生提前被那些人打造成扭曲猙獰的模樣,她像是一汪水,只能按照那個軌道流淌。
那些被江鳶害過的亡魂,只要她們曾經是真切存在過的生命,那江鳶無論如何忏悔,無論她過去遭遇過如何不公平的對待,都不會掩蓋這個事實 ——江鳶的确是個罪惡累累的人。
是個被安排好的、注定罪惡累累的人。
錯換的人生,也錯換了命運。
所以江鳶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