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雪鹽案10

【雪鹽案10】

楊循光的車停在長寧街的街口。他從車上下來,就看到街裏沖天的火光,消防已經在忙,他插不上手,就只能等在這兒。

楊循光心裏挺不是滋味——剛才接到報案,長寧街的那間奶茶店着火了。不是說好了這事兒完了,許晝就向他交代,如今這算什麽?人沒了,案發地還一把火燒了。

他靠在車門那,接宋餘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頭先是沉默了好幾分鐘,緊接着傳來嘩嘩翻書的聲音。

楊循光催促道:“有事趕緊說。”

察覺到老大脾氣不對,宋餘也不啰嗦,直接把手頭上的日記本拍了個照發過去。

楊循光叼着根沒點的煙,翻那張圖片,上頭周正地寫了兩個大字:日記——這筆體化成灰他都認得,出自許夜之手。

這是許夜的日記本,底下有個日期2013-2015,沒想到這人年輕的時候還挺文藝。

宋餘說:“老大,別小看這日記本,裏面記了件大事兒。”

楊循光問:“什麽大事?”

宋餘說的挺委婉:“關于一場命運的測試。”

剛才來的路上,宋餘已經基本講清了紅星福利院的由來。

——大約二十年前,S市政府重新規劃西南方的一塊荒地,打算找開發商蓋幾座小區,分擔一下城中住房壓力,當時負責劃地的那個官兒年紀挺大,手一抖,地圖上就被多圈進去一塊地,落實到實際,這多圈進去的地皮屬于一個叫謝白的暴發戶。

早些年,謝白不好好學習,就喜歡打架鬥毆,天天夢想自己能打出一片天地,後來仗着家裏有人做官,初中剛畢業就被送出去當兵,回來後,又托各種關系,以市場價的最低價在西南一塊鳥都繞路飛的荒地買了塊地皮。

他有模有樣的起了一棟辦公大樓,開始學着創業,雖然有些人天生不愛學習,但做起生意來,那也……不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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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高樓起,高樓又塌,謝白的家底被賠的一分不剩,這手抖的好消息一傳來,他恨不得跪下去感謝這份恩賜,謝白當少爺當慣了,沒錢的日子忍不住,政府規劃征地,補償金那是相當豐厚,比他當年買這地不知翻了多少翻。

他動了歪心思,想開空頭支票用補償款去賄賂那些兒官,好讓他們提前放款。

一來二去出了事,官員受賄,加之當初謝白買這塊地并不光彩,他又平常做事招搖,得罪了太多人,所以最後一分錢沒有,自己還锒铛入獄。

沒人辦,沒人認領,這多劃出來的地拖了三年又三年,一直爛在這兒,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最後這地方終于有了着落,落入到一個姓許的人手中。

這姓許的學歷很高,人也斯文,背地裏幹什麽的不知道,只知道面上是位受人尊敬的精神專家。

他年紀挺大,但收拾的幹淨利索,說他四十出頭也有人信。

這人在這塊地上起起個手續齊全的福利院,取名紅星福利院——名字俗,才好養活孩子。

他是精神科的醫生,認識不少病人,由他牽頭,紅星福利院辦了一個特殊的項目,建立一個特殊收容班——北鬥七星幼兒班。

這個班收納了七位來自全國各地的棄兒,關于這七個女孩的身份,福利院對外宣稱她們是不可治愈的大腦疾病患者,籠統來說,就是先天殘疾兒童。

女孩兒身世可憐,加上項目立足點好,不少社會成功人士紛紛給福利院捐款。

一時間,紅星福利院一躍成為設施齊全、條件優越的大型福利院,當時不少新聞都在報道這件事,許醫生也一舉成為S城裏人們口耳相傳的大善人。

但翻開這些光鮮亮麗的外表,裏頭到底是個什麽樣,無人可知,好在許夜留下一本日記複印件。

許夜在他的日記裏,記下了當中一位特殊的女孩兒——江鳶。

江鳶天生大腦皮質缺失、杏仁體有缺陷……總之,是典型的反社會障礙人格患者。

許夜作為紅星福利院院長許醫生的獨子,他一直在密切關注這座福利院。

江鳶的一舉一動,都被他記錄在這本日記裏。

她的習慣、她的愛好、她的思維特征、她的行為習慣……

塵封多年的秘密噴湧而出,宋餘的聲音多少有點沙啞,楊循光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麽也咽了回去。

他靜靜聽着,宋餘的聲音是帶着點少年意味,無論說多麽沉重的話,都仿佛覺得一切問題都會過去。

宋餘說:“最後,這個日記在結尾寫出了一個結論,一切都是錯的,一切都不對。”

江鳶是個正常的女孩兒,她沒有一點特質符合反社會人格障礙患者的特征,她只是一個缺愛、脾氣很差的普通小女孩兒。

當初許醫生提出的這個“北鬥七星幼兒班”項目,是經過上級部分層層審核通過的,挑選的孩子都是符合項目立意的大腦殘缺患者。

為什麽當中會有一個普通人?

許夜覺得很奇怪,于是他瞞着福利院,偷偷帶江鳶去醫院做了一次檢查,醫院給出的結果令人心驚,江鳶大腦發育正常,沒有任何缺陷。

這份結果印證了許夜的猜測,江鳶的的确确是一名普通的女孩兒。

可是當初,福利院千真萬确審批通過了七名先天大腦殘缺的女孩兒,那麽多部門盯着,檔案不可能作假,所以說,是有人移花接木,将一位真正的患者女孩兒和江鳶做了調換,而且是臨時起意,畢竟這種直接換人的事漏洞太多,太容易被發現。

宋餘啞着嗓音說:“楊隊,在紅星福利院內部,很有可能有一個極有權勢的人,這個人隐藏了一個反社會人格的女孩,之後又用江鳶頂上。”

頓了頓:“頭兒,我被他給耍了,我給你的那份大腦CT圖,其實不是你讓我查的那個叫江鳶的。”

楊循光沉默着,心下了然。

宋餘聽見老大沒回音,以為是自己辦事不利,他立即懊悔地說:“哥,你別急啊,我這就查查那女孩兒是誰,讓我看看啊這日記裏還寫了什麽……”

電話那頭又傳來嘩啦嘩啦翻書的聲音。

楊循光側目去看街裏竄起的火光,滔天大火升起滾滾黑煙,最終彙入漆黑的天幕中。

楊循光對着電話輕輕說了一句:“不用了。”

那邊立馬傳來少年急切的聲音:“啊?為什麽不用啊頭兒?”

那個女孩是誰?許夜已經給出了答案。

——為什麽當初許夜要收養許晝?

——為什麽許夜改了最初的決定,執意将收養的女孩從江鳶改成了許晝?

紅星福利院,北鬥七星幼兒班,第七個大腦殘缺的女孩兒,其實是許晝。

那個被紅星福利院高層藏起來的女孩,那個天生的反社會人格障礙患者,那個被那些躲在暗處的人奉為一把利刃的女孩,其實是許晝。

許晝才是真正大腦皮質缺失、杏仁體有缺陷的“危險怪物”。

——基因不可以決定一個人。

——教化不可以決定一個人。

——只有你自己才可以決定你。

這就是許夜收養許晝的原因,也是許夜給自己的一個證明。

晝與夜相對。

夜是無窮盡的黑暗,而晝是黑暗褪去後的希望,是美好的象征,是光明的承載體。

剛才在趕來的路上,從宋餘在電話裏告訴他,紅星福利院的院長姓許,是一位很有名的精神科醫生,楊循光就徹底明白是怎麽一會兒事。

為什麽許夜要寫這麽一本日記,為什麽他要去觀察反社會人格障礙患者,為什麽許夜的父親許醫生要建設這麽一個項目。

又為什麽許醫生要給自己的兒子起名叫許夜。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許夜擁有和許晝一樣的大腦。

他的大腦也沒有完整的大腦皮質,杏仁體也有嚴重缺陷。

許夜和許晝,都是天生的反社會人格障礙患者。

想到許夜那個模樣,楊循光有些想笑,待人接物永遠彬彬有禮,說話做事永遠溫溫吞吞,體能測試次次倒數,每次見着他,都擔心他會不會抽出本題當場表演一個學霸的素養。

這樣的人,居然也是那些人口中的“危險怪物”。

那些躲在暗處的人渣,那些紅星福利院随意操縱女孩兒人生的高層權力者,他們又算什麽?

正是因為他們的出現,像許夜這樣的“危險怪物”才會露出利爪,撕破裹挾在身上的标簽,用近乎殘忍的自律,和對人類道德社會的極度認同,扯裂自己的胸膛,暴露出五髒六腑,讓光明去炙烤每一寸神經。

疼痛即是幸福,勇敢就是奇跡。

他的一舉一動都活在陽光下,他根本不是“危險的怪物”。

不僅如此,他還要延續這份精神——許夜撫養許晝,将她從紅星福利院帶離,就是要用自己的過去來教育許晝,她該如何傳承自己名字中的“晝”。

許晝就是許夜的希望,許夜要教會她,一個“怪物”也是可以遠離黑暗,踏足光明,獲得幸福。

思及此,楊循光更加沉默。

許夜成功了,在今天,許晝已經繼承了他的精神,她一直在向楊循光證明——我們這些怪物終将沖破基因的束縛,以至高無上的道德規範自己,擁有對美好情感的認同,我們既可以融入人類社會,也成為和諧文明的建設者。

楊循光想到許晝曾經和他說:“二十四小時之內我幫你破了這個綁架案,你得給我一份功績,一份能記到個人檔案裏的功績。”

許晝要用完整的自己,去洗刷基因的歧視,她要用這份事實來證明許夜是對的——萬物起源,起于天意,源于選擇。

他們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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