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心髒博物館19
【心髒博物館19】
曹萌表情僵硬,輕輕一挑眉:“我不知道。””
楊循光逼視曹萌:“你是他最信任的線人,名義上,也一直在替所謂的紅夫人做事,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一切都沒改變過,是麽?”
曹萌那只撫住玻璃杯的手突然滑落。
仿佛有雨水灌入耳膜,轟隆隆的什麽也聽不清。
那一夜似乎又浮現在眼前。
曹萌記得許夜出事那天——許夜整個人躺在雨裏,瓢潑大雨澆下,他渾身濕透,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勾出身形。
他滿臉是血,脖頸處還有一大片血漬,潔白的襯衫上也濺着血點。
她捏着雨傘,緊張地站在遠處。
她看到,本應該死透的許夜,居然緩緩坐起身。
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這麽在猩紅的血色中劈開一方平靜。
雨水沖刷臉龐,他眼上那抹猩紅在慢慢變淡。
他臉色蒼白,神色茫然。渾身上下都透着疲态。
雨水從發絲上蕩過,流到臉上,血紅色越來越淺,他擡手抹了把臉,把綴在眉毛上、睫毛上的水珠全都抹掉。
許夜坐了一會兒,一手撐住地面,站起來。
估計是牽扯到了傷口,他還疼的“嘶”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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颀長的身影。
和往日沒什麽區別。
他注意到了曹萌。
隔着朦胧的雨霧,他略微擡起臉,眼裏露出一副和平常截然不同的神色。
平日那雙慣是溫和的眼裏,像是沁入冰錐,那種冷漠,仿佛是天生侵入骨髓血脈、與血肉一起生長的、永遠也擺脫不掉的冷漠。
曹萌覺得陌生,也覺得害怕。
她沒有走上前,而是站在原地,看許夜一個人一步一步走過來。
楊循光也想起了那一夜。
許夜出事的那夜。
留在案發現場的手機裏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他的。
這麽多年,電話裏的每個聲音都已經烙印在他腦袋裏。
他記得,電話那頭巨大的暴雨聲,鋪天蓋地地席卷着耳膜。
他幾乎是下意識看向窗外,外頭的暴雨幾乎連成了白色雨簾。天際還有驚雷閃過,把人的臉晃得蒼白。
他問:“你在哪兒……”
許夜聲音微弱地說了三個字:“紅夫人。”
雷聲後至,許夜已經挂斷了電話。
滴滴滴的電話音混在驚天的雷聲中,幾乎聽不到。
就是這三個字,把所有人引上了一條錯誤的路。
***
兩天前。
沈傲家。
沈傲把大片的碎瓷片從地上撿起來,又拿來笤帚和簸箕,一點點清掃地上剩下的碎屑。
許晝坐在沙發上沒動。
沈傲說:“用你們年輕人的話說,我和曹萌,我們兩個是共事多年的老同事了。”拿簸箕的手一頓,突然擡頭看她:“很多事情,其實你可以感覺得到,但是你不相信。”
許晝渾身一僵。
“很多你期待的事情,可能沒你想的那麽好。人總是哎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裏,把未來規劃的特別好。哪怕以後真的好,那也是因為現在做得好。”
“我十幾歲來這兒打工,想過體面生活,穿幾十塊的衣服我就覺得特別高檔,後來才明白,那都是我自己想得好,幾十塊錢,在城裏人眼裏算什麽。”
沈傲繼續掃地:“我剛來城裏的時候,年紀小,不懂打工也是要簽合同的。我給老板幹了三個月,結工錢的時候直接被他攆了出去,一分錢沒拿到。當時我蹲在路邊哭,有個好心的人同情我,請我到附近的面館裏吃了一碗面。我特別感激他。”
“我一直記着他。想着等發達了就去報答他——也用不着發達,等我找到下份工作,發了工錢我就報答他。”
“可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把我攆出來的老板,其實也是個打工的,幕後真正的大老板,居然是那個請我吃面的。”
“你說好笑不好笑。”
許晝凝眉看他,并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說這個。
沈傲輕輕嘆口氣:“曹萌來找過我。這杯茶就是我泡給她的。”
“哪有人遇到了更好的人,還會往回看的。曹萌這樣的人,相貌、能力都好,心思又多,只會越來越好的。”
許晝說:“我不明白。”
沈傲把滿簸箕的瓷片往垃圾桶裏一倒,又把簸箕斜着往垃圾桶的邊沿磕了磕,說:“你明白的。”
許晝覺得渾身冰涼,她不自覺坐直身子,雙腿并攏,手規規矩矩放在腿上:“一個禮拜前,我在一間地下室裏,碰到了江遲。”
沈傲低着頭“恩”了一聲。
許晝說:“沈叔,我想知道……”
“她還在那。”沈傲努努嘴,桌子上放了一部老式的座機電話,電話底下壓着一張字條,“地址就在那,你拿了就走吧。這些事,我真的不想摻和了。我老了,摻和不動了。”
沈傲給了許晝具體的位置。
那是一家廢棄化工廠的地下室,室內積攢的都是污水,裏頭沉着兩口棺材。
許晝還在那裏刺中了一只鱷龜的眼睛。
化工廠的位置是在城郊,離着青牛宮不遠不近,開車要四十分鐘。
許晝做了一輛黑出租,就是那種要價死貴死貴的,但服務度高。
她讓司機作了路線規劃,盡量走偏僻的小路,避開主幹道。
司機挺納悶:“我說妹子,一般人家都怕這樣走啊。你怎麽非得這麽走?還花高價錢走?”
許晝坐在後排座上,從背包裏翻出五百塊錢,扔到副駕駛座位上,然後抽出腰間的小刀,圈住司機脖頸。
刀正好抵在司機的前頸上。
“你哪兒那麽多廢話。”
司機咽了口唾沫,很上道:“我明白了,妹妹,我什麽都不問,就開。嚴格遵守職業操守。”
許晝收了刀,重新坐好,等車開出去了,她又往後一靠,閉目養神。
車駛出市區,飛上郊區的土路,周遭的景致漸漸趨于統一,車裏的人就會無聊。
司機平素見慣各色人物,此番忍不住搭話:“妹子,你是做什麽的啊?”
他從額前的前視鏡看了後座的許晝一眼:“年紀輕輕的,怎麽随身帶着刀呢……你去的這地方,挺偏僻的啊,你是去打架嗎?”
司機腦海裏湧上一個畫面——兩方人物火拼,涉及校園暴力,最後上了新聞電臺。事态不斷發酵,很快成為熱點話題,他毛遂自薦,給警方提供消息,然後無數聚光燈對準他,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見過這個主人公……
許晝突然掀開眼皮,冷冷開口:“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把你舌頭割了。”
“哎。”司機說,“你這個小妹妹,怎麽這麽暴力呢。”
他心裏一點都不慌,別看這小姑娘說話狠,手裏還拿着刀具,但那麽一把小刀,也就食指長短,能幹什麽?
無非就是年紀輕,中二病犯了。
司機哼了一聲。
又開了一段,司機看了看路況,說:“妹子,返程我給你打個對折,就收二百五。要不到地方你拍兩張照就回來吧,再晚了天就黑了,你一個人在那邊打不着車,怪危險的。”
許晝有個突出優點,有耐心,肯等。
如今還有個優勢,有錢。
她又從背包裏抽出一百塊,扔到副駕駛上:“買個安靜。”
司機見錢眼睛冒光:“我這張嘴值兩百。”
許晝又扔了一張過去。
之後的路途一直安安靜靜的。
最後司機在土路的盡頭停車,回頭告訴許晝:“到了。”
許晝又追加三百:“今天的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繼續開你的黑車,這單子就當不存在。”
“懂。”
下車,入目的是綿延無際的山線。
山脊上遍布樹叢,整個人乍眼一看,像是入定的老僧——巋然不動,萬籁沉寂。
山上山下無風無雨,樹木植被筆挺,司機開車離開後,更顯得周遭幽靜。
許晝橫穿過馬路,山下全是碎石,腳離開水泥路,就踩到一片煙塵裏,石子伴着沙子在腳底摩擦,許晝深一腳淺一腳往目的地行進。
工場就落在山腳,不走了大約一刻鐘,就能看到它超過低矮山線露出的水泥房頂。
走近了看,灰色的水泥牆上用噴漆噴了許多标語大字。
許晝無心細看寫的什麽,她把別在腰上的小刀拿下來,把刀鞘卸下來,扔在腳邊。
自己舔了下嘴唇,擡頭看了一眼壓在雲端的日頭。
金色的夕光揮揮灑灑,與廠方落下的陰影劃開泾渭分明的線。
許晝越過這條線,走入陰影之中。
大門沒有挂鎖,手掌用勁兒往裏推,,這扇大門就 “吱呦”着緩緩移開。
裏頭一片漆黑,外頭的光探進去,還能看到無數煙塵飛舞。
鐵門很涼,松了手,還有鐵鏽沾在手上,許晝在褲子上擦了擦,擡步往裏走。
走在黑暗中的每一步都及其小心。
沒有人力支撐,身後的大門緩緩合上,又發出詭異的“吱呦”聲。
大約走了十來步,許晝才注意到了遠處開在高牆上的鐵窗。
外頭的天空被欄杆分成幾段金色,夕陽順着窗口照進來。
是稀微的光。
但在這樣的黑暗中足夠視物。
許晝的視線下移——窗戶下頭果然站了個女孩兒。
如瀑的黑發落在身後,身上罩了件白色大褂。
和那日大明山上的背影一模一樣。
如果不是窗口的那抹金光,許晝都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聽到動靜,江遲緩緩回過身。
剛才一直看着光亮的眼睛,突然落進黑暗裏,還不太能适應,所以江遲半天都沒有說話。
反倒是許晝輕輕開口:“江遲,是我。”
江遲一愣:“你……居然找到了這個地方。”随即發出極輕的一聲笑,“哦,是沈傲告訴你的麽?不對。”
江遲向前走了半步,高跟鞋的鞋跟半貼住地面,慢慢碾轉。
“你已經知道了是麽?”
許晝站着沒動:“知道什麽?”
江遲嘴角的弧度更大:“許夜沒有死。”
五個字,立刻把人拖進無盡的虛空中。
許晝渾身僵硬,即便得到證實,可仍舊覺得這五個字遙遠陌生。
往日及其奢求的奢望,如今卻成了不敢觸及的噩夢。
許晝的呼吸都在顫抖,她一條腿退後半步,支住自己的身子,然後說:“他現在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