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肖意覺得現在再去糾結對方為什麽離開有些矯情,就像他說的,孩子時的情感雖然真摯,但是現在未必需要了。他們不是孩子,不再玩過家家,不會再為了一句我不和你做朋友了而傷心難過。
肖意回到房間,目光移到電腦前,那裏忽然就多了兩盆仙人球,嫩綠嫩綠的長得很讨喜。
另一邊,肖數木然地拿衣服進衛生間,開了花灑,一件件地脫掉衣服。鏡子前,男人的臉有些陰郁。他開始考慮,他來杭城是不是只是一廂情願,這讓他異常挫敗。原先還在牢裏唯一堅持的信念,現在看來不過一場笑話。
他慢慢地蹲下身,抱着頭,曾經重創後的後腦勺又開始劇烈地疼痛。他還記得他用棒球棍最後一次擊打地上的人時,那人的身體動彈了一下,鮮血肆意噴發出來,染紅了辦公室深藍格子的地毯……門外響起了猛烈的踢門聲,他一手捂着流血的腦袋,異常鎮定地,在最後時刻撥打了110……
脫掉的褲子口袋裏忽然傳出一陣鈴聲,肖數驚醒過來,抹掉了臉上的水珠,接了電話:“喂?”
“肖數,是我,呂行,你在杭城?”
肖數關掉花灑,坐在馬桶蓋上,水珠順着臉頰滴落下來。他的神色有些凝重:“是,我在杭城。”
“你出來的那天,我有去接你,沒接到。你怎麽不跟我說一聲?”
“對不起,我……”
“我知道,你不想再跟過去有瓜葛,只想自己一個人找個地方生活,我能理解。”
“謝謝。”肖數由衷地感激,以前唯一算得上真朋友的人。四多年的牢獄生活,如果不是他的看望和補給,自己會過得更加艱辛。
“對了,楊婆婆那裏還要我再去看望嗎?”
“不用,我現在出來了,我自己去,謝謝你。”
肖數洗完澡,穿了條褲子就走出去。他在沙發上呆坐了一會兒,用毛巾慢慢擦幹身體,黝黑結實的上身暴露在空氣裏。
他想了想,去敲肖意的房門。少時,肖意打開門出來,有些意外:“有事?”
“我明天一早去趟紹興,就是想跟你說一下。”
肖意問:“你怎麽去?”
“坐汽車吧,到那再轉車。”
“如果你不是很急的話就後天去吧。”肖意遲疑了一下,說,“後天周六,我休息,我送你過去。”
肖數愕然地盯着他看了幾秒,笑了笑:“好啊,有專車。”
“我桌子上的仙人球是你放那的?”
“是啊,今天老板處理的,我覺得還挺好的就帶回來了。”
“……謝謝。”
“我還以為你會扔出來呢?”肖數眉間有些笑意,還想開開玩笑,卻發現自己有心無力,有些勉強,“行了,你睡吧。”
周六早晨,肖數起得格外早,提了個行李包整裝待發。肖意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去紹興快的話一個多小時,你帶個包還打算過夜啊?”
“就随手帶着,誰知道呢。”
肖意開車先去加了油,直接就往最近的高速口駛入。車裏放着一首抒情的老歌,感覺挺好。肖數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側目望着肖意,發現他總喜歡穿襯衫,無論上班還是休息。他忍不住流氓地想象替他解扣子的場景,不知道一本正經的肖意在那個時候會是什麽反應,光是想想就覺得挺刺激。
“你看着我幹什麽?臉上有髒東西?”肖意有些奇怪。
“沒事,到下個服務區,我們吃點東西吧?”肖數笑着建議,早上沒吃早餐,他現在感覺肚子在咕咕叫。
肖意沒有說話,但是在服務區還是停了下來。其實服務區能有什麽呢?泡面,粽子,餅幹?肖意坐在車裏,無聊地放下車窗,因為比較早,服務區裏沒多少人。他看到肖數捏着幾個盒子幾瓶水過來,那味老遠都聞到了。
“你要在我車裏吃臭豆腐?”肖意臉色不好了,态度堅決,“你吃完了再上來。”
“別,入鄉随俗,你嘗嘗看。”
肖意眉頭一皺,推開他的手,說:“我不喜歡那個味道,給我水吧。”
肖意喝了幾口水,看着肖數站在車外狼吞虎咽地把幾盒臭豆腐吃掉,暗嘆一聲。
車子駛離高速,進去城區的時候,還一直說話的肖數慢慢地沉寂下來,臉上帶着點凝重。
肖意有些困惑,問:“你在這裏有朋友?你去看誰啊?”
肖數低頭沉默了幾分鐘,回答:“去看一個朋友的奶奶,他家裏就剩她了。”
“你那個朋友……”
“四年前,他就不在了。”
“跟你有關?”
“對,是我害死他的,如果不是因為我,他不會死。他死的那年才十七歲。”
肖意就不問了,目光轉向前方。這個大概也是他坐牢的原因吧?雖然肖意并不知道他具體犯了什麽事,心裏一邊避諱,一邊卻有一個聲音在為他開脫,無論如何,他不至于大奸大惡吧。
因為這個話題,一路上都變得有些沉重。車子拐了幾條路,最後到了一排沿河的房子前。房子都是兩層樓,白牆黑瓦,只是看去有些年數,外牆剝落殘舊,長了青苔。
車子只能停在路口,兩人走路過去,一路看見河邊洗衣服的婦女和拿着水槍打鬧追逐的小孩。天空沒有雲,風也很少,樹上的知了吱喳個不停,預示着又是炎熱的一天。
最裏面的一戶門口擺着一張竹椅,上面半倚着一個老太太,看起來該有個八十多歲,穿着對襟的薄衫,拿個蒲扇輕輕地搖着,嘴裏不知在念叨着什麽。
肖數慢慢走近了,蹲下身喊了一聲:“楊奶奶!”
老太太微微轉頭,睜着迷茫渾濁的眼睛盯着看了幾秒鐘,才稍稍反應過來,張了張幹澀起皺的嘴唇,喉嚨底裏發出一個聲音:“侬……”
肖意站在邊上,聽着肖數用方言介紹自己,老太太貌似有些懂了。肖意在這邊呆了些年頭,雖然不會講,但也能聽懂。
“我是曉童的朋友,曉童!”肖數怕她耳背聽不到,加重了音量,“他挺忙的,過不來,讓我來看看您,順便給您帶點東西。”
肖意雖有些困惑,依舊借機把手上拎的幾盒老年保健品遞了過去,剛才經過超市的時候買的。
“謝謝啊,曉童怎麽還不回來啊,不回來看看我?”老太太低頭叨唠着,忽然起身顫顫悠悠地進屋。
肖意狐疑地看了一眼,肖數則淡笑着從牆角拿來兩個小板凳。那個凳子有些奇怪,四個腳下面還釘着一塊木板。上面有些幹了的泥土,肖意拿紙擦了攃。
老太太從屋裏出來,手裏拿着兩個水杯,嘴裏嚷着:“吃茶,吃茶!”
肖意跟肖數忙接過去,有柄的白瓷杯,滾燙的水,裏面飄着幾片兒茶葉。老太太估計是眼神不好,杯子內壁附着些黃褐色的茶垢。肖意遲疑了一下,慢慢喝了一口。
“曉童忙,他現在很好,就是不放心您,讓我們順路看看您。”肖數坐在凳子上,笑着說,“您看起來挺健朗的,很不錯。”
“老咯。”老太太重新坐回竹椅,嘆了口氣,“眼睛不大好,牙齒也快掉完了。”
肖意也坐下來,安靜地聽着兩人對話。他爺爺走得早沒有印象,對奶奶還是有些感情的。那時他跟肖數都皮,滿山地野,沒人管得住。有時候幹了壞事,他們在前面跑,奶奶在後面拿着掃帚追。他們使壞,故意跑慢了,讓奶奶快追上的時候又加快步子,往往把奶奶氣得半死。後來肖數家出了事,奶奶就病了,沒幾年就過世了。
“您起色這麽好,活到一百歲絕對沒問題。”
老太太被逗樂了,呵呵地笑,肖意也淡淡一笑。他側目,河邊的楊柳垂下來,偶爾一縷風過,在水面上蕩起波紋。有一兩支小船輕輕搖過,悄無聲息。他們就在河邊的樹蔭下,閑坐了一上午。
“中午在這裏吃飯吧,”老太太又起身去忙碌,肖意正要說話,肖數則輕輕擺了擺手,很高興地跟在後頭,說:“行,我來幫忙。”
屋子裏有些暗,常年失修,水泥地板起了幾個坑,窗戶玻璃也碎了大半,只用透明膠貼補着。老太太摸到廚房,開始淘米做飯。還是那種傳統的大竈,得用稻草麥稈生火。肖數自告奮勇地當起了生火工,幹的還算順利,除了一開始操作不當熏了一屋子的煙。
肖意也跟進來,幫着老太太在地上剝毛豆。老太太把洗好的米倒入鐵鍋,上面架個架子,蒸了三個菜,毛豆、鹹魚、幹菜湯。
等這頓飯做好,三個人都是汗流浃背。特別是肖數,三十**度的高溫縮在狹小的空間裏燒火,臉都憋得通紅。
飯還是在門口吃,支起一個小桌子,把一個破舊的落地扇搬出來,三人圍着桌子開始吃飯。菜很簡單,都是蒸菜,鹹魚很鹹曬得也硬,毛豆只是剝了殼蒸,加了些鹽,沒有特別處理。幹菜湯就更簡單,連鹽都省了,裏面放了幾塊番茄和幾塊絲瓜,紅紅綠綠的一大碗。這是肖意吃過的最沒有油水的一頓飯,但是不知為什麽,他覺得還挺好吃。對面的肖數已經盛了第三碗飯。
吃完飯,肖數說想給老太太修補一下房子。他們從鎮上買回來玻璃、水泥沙子之類的,把窗玻璃換上新的,又把地上的坑簡單地填補了一下。肖意在幹活的時候,無意中發現客廳茶幾上擺着一張小照片,照片上是個漂亮的男孩子,一臉陽光的笑容。他轉頭,看到肖數直直地盯着,神色暗淡。
老太太過來送水,挺過意不去的,說:“麻煩你們了,真是謝謝你們。”
“沒事,曉童……”肖數別過頭,眼角有些濕潤,“我應該做的。”
肖意看着這個隐忍着悲傷的男人,沉默無語。
和了水泥和沙子,把地上的坑補平了。沒有工具,肖數用個硬紙板當泥抹子,弄完了,滿手的泥。他叮囑老太太說:“今天別踩,至少要等到明天才能硬。”
兩人又出一身汗,身上黏黏的難受。肖數在河邊洗了手,蹲石階上半天,只呆呆地望着河面,汗珠順着額頭臉頰滴落,在水裏蕩起漣漪。水還算清澈,能映出人影來。
臨走的時候,老太太拎着幾袋子的筍幹梅幹菜過來,說:“沒什麽東西送你們,就這個吧,幫忙給曉童帶一袋,他從小吃習慣了。”
“好。”肖數接過袋子,“我一定帶給他。”
兩人上了車,老太太依依不舍地跟着送了出來,肖數朝她揮了揮手,看到她抹着眼淚,默默地站着,身影佝偻孤獨。
肖數深吸了一口氣,直到車子駛離小鎮,他才放松了些,身體往上一仰,若有所思。
肖意握着方向盤,說:“你為什麽不告訴她,她孫子已經……”
肖數搖了搖頭:“她都八十多歲了,還能活幾年呢,就讓她有點希望吧,希望孫子還能回來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