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肖意自認為對這個人多少有些了解,可越是相處越是沒底,到此刻他才發現十幾年的時間生出的遠遠不止陌生那麽簡單。原先他還有些在意肖筱玫對于肖數的偏見,可這偏見原來早已在他自己心底,根深蒂固。
“對不起,我不知道……”肖意想道歉,又覺得蒼白無力。
肖數背對着他,朝湖裏投了一顆石子,咚得一聲之後便悄無聲息。偶爾有幾道汽車燈光打過來,沒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不管你信不信,從出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想好了,跟過去的一切一刀兩斷。”
肖數說完這句話又開始後悔,像是急于表現的投誠者,顯得窩窩囊囊的。過去那些年,什麽苦都吃過,什麽福也享過,突然有一天锒铛入獄,一切繁華如過往迷煙,變得毫無意義。他從父母雙亡後便自我放逐、自暴自棄,仿佛就是在牢裏的那幾年才慢慢沉澱下來,開始思考一些事情。比如活着的意義,比如未來。
他下決心跟以前的人斷絕來往,父母兩邊的親戚也早已不走動,他忽然明白不管過去還是現在,他依舊孑然一身。如果說還有那麽一個人能夠想起時帶點溫暖,那便是肖意了吧。從小,他習慣保護着照顧着的那個人,好像注定了是他最後的希冀,為他枯竭的內心換回一點生機。所以他重獲自由後滿懷希望地找來了,盡管自認為堅定,在旁人眼裏終究有些不管不顧的輕率。他這樣的心意,即使說出口又有誰能信呢?
他是個矛盾的人,有些自負又有些自卑。
兩人之間的沉默有些久,最後肖數忽然嘆了口氣,說:“行了,回去吧。”
打了車回到家,肖數便先去洗了澡把一身行頭換下來,鏡子裏那個背心短褲的人,仿佛已被打回了原形。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将一天的郁悶抛下,換回一副玩世不恭,躺沙發上開始拆邱海給他的紅包。不少,整整一千,這趟走得也不虧。
他現在一個月的工資才三千左右,既然在肖意面前說了大話,說日後日常開銷由他來,自然得存些錢。
肖意在他埋頭數錢時沒有打擾他,等了一會兒,才開口說:“空調明天就過來安裝了,你能抽時間回來一趟嗎?”
肖數聽到這個自然也開心不到哪裏去,這就意味着他再沒借口睡肖意的房間,他想了想說:“下午我有空的,讓師傅下午來吧。”
“好。”肖意轉身要走,肖數忽然不死心地加了一句:“今晚上還讓我蹭回空調吧?”
肖意不知是不是因為今天冤枉他有些過意不去,想都沒想就說好。其實他确實是看到肖數掄拳頭了,這種情形任誰都會誤會。可是他又覺得自己處理得不夠好,他其實挺怕肖數因為自己的态度又走回老路的,所以有時候有些小心翼翼。
夜裏睡覺的時候,肖數在地板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肖意看了他一眼,問:“幹什麽,你還熱嗎?”
肖數嘆了口氣,幹脆爬起來往床上一坐,把自己被蚊子咬了十幾口的大腿一橫,說:“你看吧,都成什麽樣了!按說我也住了一段時間了,怎麽還欺生啊?”
肖意把他的腿踢開,從床頭櫃翻出一瓶花露水遞給他,說:“可能你比較符合蚊子的口味吧,據說有些血型容易招蚊子。”
“瞎說。”肖數用花露水把全身抹了個遍,然後賴在床上不想下去。
肖意聞着刺鼻的花露水氣味,又瞥了一眼肖數在邊上裝死的模樣,伸手推了他一把,沒動靜。他嘆了口氣,卷了被子往另一邊睡了。
明明已經壓住了被子,睡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麽被某個人趁虛而入。肖意迷迷糊糊摸到一個東西,陡然驚着了一般縮回手,一下子睡意全無。肖數那張大臉離得很近,肖意翻身過去差點親上了。雖然小時候常常一塊兒睡,現在畢竟都成年了,一個被窩實在有些怪異。他停頓了幾秒鐘,忽然就發起飙來,拿腳踹了他一下。肖數大個兒,沒那麽容易被踹下去,這一腳下他紋絲不動。
“肖數!”肖意低沉地喊了一聲,沒見反應,使勁把被子扯了回來。
肖數忽然一翻身,将肖意連着被子壓在身下,嘴裏含糊地嘀咕着:“煩死了,讓不讓人睡了?”
肖意知道他這是在耍無賴,推了幾下沒推動,胸口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肖數睜開眼睛,身下的人不知因為被壓着難受抑或其他,喘氣不勻。近距離看肖意,真挺好看的,他又想到小白臉這個詞。若是再早個幾年該是怎樣的水靈啊,他白白錯過了。
暧昧的姿勢保持了幾分鐘,他鬼迷心竅地伸手輕輕摸了一下對方的臉頰,有些發燙,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見好就收,乖乖滾回地板去睡。
早從青春期開始,他就沒再單純地當對方是弟弟。曾經在喜歡女孩子還是喜歡男孩子之間糾結了一陣,他後來想只要是這個人就行,反正也裝不下其他人了。後來因為一系列變故,他離鄉背井混了多年,也随大流地經歷過幾個女的,純粹生理需求沒怎麽上心。他牢裏的時候還偶爾做過春夢,夢裏的對象也是肖意。他憑着記憶裏那個人的樣子,一直堅持了下來。所以如今他對于肖意的感情并不算突兀,而是多年慢慢累積沉澱起來的,說不上來是親情還是愛情,或者是少年時期遺留下來的執念。他來找他,本能地想離對方近一些,或者可能一輩子都處于這種若即若離的狀态,如果可以更親昵一些,那便是奢念。
“嘿,睡着了嗎?”肖數忽然問床上的肖意。
肖意不在狀态地輕嗯了一聲。
“在我離開的那段時間,還有人欺負你嗎?”
肖意閉上眼睛,将自己處于完全黑暗的狀态,沉默了一陣他淡淡地說:“沒有。”久遠的過去已經不值一提。
肖數躺在堅硬的地板上,忽然想,沒有自己,他也能生活得好好的。
第二天一早,肖數就去了飯店上班。他原本就聰明,做什麽都一點即通,沒個幾天就領悟到了做菜要領,偷師回來照樣給肖意做了幾頓,味道還湊合,總算不再是黑暗料理。又過了幾天,他已經能切得一手細長的土豆絲。
有一次,肖數超常發揮做了一個家常豆腐,薄衣下鮮嫩的豆腐非常入味,色澤也好看。肖意像一個常年得了厭食症的孩子突然有一天茅塞頓開,知道了食物的美味,把一盤豆腐全部搞定,點滴不留。後遺症就是這成了肖意日後的必點菜,一發不可收拾。肖數開始還得意着,到了後面就有些厭煩,得了豆腐惡心症,看見豆腐就想吐,于是積極開創其他菜品。
飯店老板姓莫,是個五十開外的半老頭,總是憂心忡忡地一邊抽煙,一邊跟肖數唠叨:“這個店也快開不下去了,想找個人轉掉,回家養老去了。”
肖數打的是短工,倒也沒有因為這話着急。他知道這一帶租金貴,生意也是時好時壞,半死不活地拖着,一年忙到頭都是給房東打工,确實不值。
這個店開在這裏也好多年頭,一直中規中矩,不算出色。現在最流行的還是川菜湘菜抑或粵菜,誰家店裏如果沒有一道酸菜魚算是稀奇。肖數想若是幾年前有些閑錢,倒是可以好好給它規劃規劃,現在怕是有心無力。
莫老板抽完了煙,看了一眼蹲地上認認真真刷盤子的肖數,不帶手套,長時間侵泡洗潔精的手有些發白。他店裏人手不多,分工不細,往往一人兼多職。他忽然嘆了口氣,問:“你多久沒回老家了?今年過年回嗎?回的話坐我順風車回去,路上也有個聊天的人。”
肖數沒有老家的概念,連父母都很少去祭拜,在別人眼裏恐怕早已是不肖子孫。十幾年前的破房子,冷冷清清沒有一點人氣,哪裏還是家啊。他半點沒有回去的打算,就說:“再看吧,父母都不在了,回去沒有意義。”
現在是下午時段,廚師跟幫工都縮在某個角落裏午睡,廚房裏沒有其他人,滿屋子的油煙味摻雜各種熟肉、泔水的氣味,有些悶熱難耐。莫老板直起身來,揉了把酸痛的腰,看了一眼擺放得亂七八糟的廚具碗碟還有牆角處因為雨水滲漏泡發的牆面,心煩地揉了揉眼睛。
“小夥子,做人要往前看。”他丢下這一句,回味了一下覺得其實也沒什麽意義。他自己再往前看,就看到了死亡。他也是年輕時就出來,折騰了大半輩子,結果還是一事無成孤家寡人一個。若說親人也早已不在,但到了一定年紀,不管錦衣還鄉還是窮酸落魄,總想落葉歸根尋一處安定。
肖數把洗完的盤子擱在一處,自己在水龍頭沖了手,沉默了片刻,說:“你說的對。”
肖意下班回來剛進電梯的時候,發現旁邊一個拎着超市袋子的大媽朝他看了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肖意很少主動與人搭話,也就當作沒有看到。
走出電梯,大媽忽然跟了上來,笑着說:“小夥子,我是你們樓下的,那個皮膚黑黑的是你家親戚吧,怎麽沒見他?”
肖意想不會又是惹出什麽事了吧?看大媽的樣子又不像,就回答說:“他上班呢,您找他有事?”
“那小夥子真不錯,前幾天我小孫子在小區裏玩差點讓汽車撞倒,是他救的。我都沒好好謝謝他,白天你們也不在家。喏,這點水果送給你們。”
肖意再三推脫不掉,只能收下。
“我問一下,他有對象了沒有?”大媽熱心地遞過來一張照片,“我手頭有個姑娘,模樣家境都不錯,我不舍得随便介紹給其他人,你幫我問問他滿不滿意,對眼的話我們就約一起吃個飯。”
肖意接過照片,心想這大媽還兼職媒婆啊,淡淡一笑說:“他回來的時候,我替您給他。”
“小夥子,你要是也有想法,告訴我我幫你留意。”
“我就不必了,謝謝。”肖意淡淡回絕。
“喲,眼界高,看不上?”大媽一聽有些不太樂意,轉身進了電梯。
肖意一手拎袋水果,一手捏張照片,嘆了口氣,開門進去。肖數回來的時候,看到茶幾上的水果,不客氣地拿個橘子來剝,問肖意:“你買的?”
肖意瞥了他一眼,将照片遞給他,說:“樓下大媽送的,說謝謝你救了她孫子,還要幫你介紹對象。”
十多天前的事,肖數還有些印象,新手司機倒車的時候沒注意到後面蹒跚學步的小孩,他正好經過,眼疾手快抱了起來。他看了一眼照片上秀氣的長發女人,笑了一下說:“你當時就應該幫我拒絕了。”
“你的事,我做不了主。”肖意淡淡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