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記憶裏那扇門一開,門口坐着少年時期的肖數,高高的個子,短短的頭發,總是沒心沒肺地咧嘴笑,活潑叛逆全在眼角眉梢,一眼就能看穿。
肖意慢慢走過去,恍惚中那張臉已被悲傷麻木代替,眼裏也失了往日的光彩。這樣的肖數看起來有些陌生。這個時候,他大概能隐約感覺到一些東西,比如肖數的離開。
他在邊上坐下,像往常一樣把腦袋靠在肖數肩上,然後安靜地一句話也不說。門口的野花開得正豔,蝴蝶翩翩,小花狗在草地裏打滾,隐約還能聽見不遠處林子裏的鳥叫聲。他喜歡這樣的時光,清清靜靜,無憂無慮。可他知道,這樣的日子快要結束了。
“我讨厭,他們說你是野種。”
肖數微微怔了一下,才從虛無中緩過來,下巴上粘着一縷對方的頭發,細細的癢癢的,像春日裏吹過的風一樣。然後他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對方的臉,冰涼的指尖尋覓到了一絲溫暖,還有濕潤……
“我不希望,變得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我不希望,變得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肖意從夢裏醒來,茫然地望着四周,他在床上,确切的說是醫院的床上,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房裏,眼前有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護士走來走去。他意識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混沌,身體根本不能動彈。他好像記得一些事,又有些空白。
他又睡了回去,床前總有個人守着,他好像知道那是誰,于是睡得很踏實。一直渾渾噩噩,期間好像又被推去做了一臺手術。他躺在冰涼的手術臺上,有針刺入的痛感,然後有一個罩子蒙住了他的鼻子嘴巴,邊上有個人一直在絮絮叨叨,他記不得對方說了什麽,心裏忽然有些惶然,想要掙紮,下一秒卻已無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溺水中忽然清醒,重新活回一次的感覺。他已經在病房裏,左腿跟左手痛感漸漸回到身體裏。
他活動了一下右手,那裏沒什麽異常,只是讓冰涼的鹽水灌得麻木。一只略顯粗糙的手伸過來握住了他,掌心的溫度讓他慢慢恢複知覺。
肖數看着他,眼裏充滿了血絲。
肖意好像從他的眼神裏看到自己槽糕的狀态。他知道出了一場不小的車禍,遭遇了生死一線。他張了張嘴,忽然想到什麽,問:“葉依呢?她怎麽樣?”
“這是你問我的第一句話嗎?”肖數的聲音略顯疲倦,心裏松弛了一下,又讓這句話堵着了,滿心醋意。當他第一時間趕到醫院時心差點跳出來,咽喉好似被死死掐住喊都喊不出來,那個前一天還在通電話的人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讓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他甚至想過,如果真救不回來他也必然追随,可這滿心的熱切卻抵不過另一個人的安危。
“她沒什麽事,受了點輕傷。”
肖意之所以提起葉依是因為這場車禍他自己是過失方,若是連累了他人真是罪孽深重。他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麽回事,神智有些不清,讓車子失去控制。現在回想一下,有些後怕。
肖意才想到自己還一直抓着對方的手,松了一下,說:“你一直在嗎?店裏怎麽辦?”
肖數幫他把袖子放下來些,輕輕的一下一下撫着他手背針尖邊上的肌膚,淡淡地說:“所有事都沒有你重要。”
肖意胸口好似被撞擊了一下,隐隐作痛,眼圈泛起了紅。他想說什麽,又收了回去。
期間醫生過來看了幾次,陸續有護士進來換鹽水。忙忙碌碌,時光過去半日。他沒料到葉振啓也來看了他一回。那時肖數正給他喂水,進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臉裏帶着一絲陰郁。
“葉行長……”
“你躺着別動。”葉振啓走過來,輕輕嘆了口氣,說,“聽到車禍的消息,我是吓得一點其他心思都沒有。”
“葉依她怎麽樣?”
“她還好,過幾天就能出院,就是你……這傷得不輕啊。”葉振啓神情有些嚴肅,“我感激你在危急關頭救了依依,不過疲勞駕駛這種事以後還是不要發生了,太危險。”
“對不起,我……”肖意自責不已,這次若是真出了事,他拿什麽去賠人家一個女兒?
“我不是怪你,我感謝你,你若……”葉振啓想要說什麽,看肖數立在一邊又沒說下去,心裏覺得也有些不着邊際,就留下一個果籃離開。
肖數知這位是大人物,也不細究,看了一下鹽水,掐着時間去外面打水。他前腳一走,後腳沈言就來了。
肖意剛閉了一下眼睛,感覺身邊有個人影,又睜開來,看見沈言靜悄悄地站在一旁。
“去看過葉依了?”肖意問。
沈言輕嗯了一聲,神情有些模糊不清:“她父親在,我不好呆太久。”
“你要不罵我一頓?”肖意勉強笑了一下。
“你……”沈言欲言又止,望着病床上傷痕累累的人,滿腔的情感無處訴說。他的這份妄念此生不能見光,也早已打定主意路該怎麽走,可見他這樣,心裏終是不忍。他開始懷念大學時代,那時一起聽課吃飯打球,回來也是上下鋪睡覺,形影不離,他借着同學兄弟的情誼在心底妄自走近了一步,在別人看不到的角落,用四年的時光開始結束,本該不帶一絲猶豫,卻總在某些時候彷徨不定,痛苦糾結。
他知道自己不夠純粹,要的東西太多,終究不能抛棄所有跟他表達自己的心意,注定無望。
“好好養傷,我有空就來看你。”
肖意淡淡一笑:“你們工作忙不用總來看我,我現在除了行動不便,其他也沒什麽。”
肖數在走廊的一頭看着沈言離開,拎着水壺的手緊了一些。他不喜歡這個人,從第一眼開始。人的印象很奇怪,明明不甚了解,卻有一千個可以拒之千裏的理由。
他放下水壺,盯着肖意發呆。
這個是雙人間,一開始臨床空着,後來又進來一個病人,親屬朋友簇擁着一堆,有些嘈雜。加上肖意這邊偶爾有同事朋友過來探望,他總找不出單獨相處的機會,直到夜裏才安靜下來。
他把簾子拉上,給肖意和自己隔出一個私人空間。邊上陪床的是位大叔,鼾聲一陣高過一陣,能把人從睡夢裏驚醒。
熄了燈,借着外面明晃晃的月光,肖數坐在床邊,又去抓對方的手,試圖讓其變得暖一些。
“我之前做了一個夢,”肖意笑了一下,“夢見我們小的時候,那時候奶奶還在,小花狗也在……”
肖數低着頭,輕輕地說:“你不是不想提過去嗎?”
肖意愣了一下,自己這算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無端地為難着他,莫名地一陣心酸。他之前不想提,是為了不讓肖數知道自己還在等待,連他自己都不敢承認。他想肖數大概也打算忘卻,這樣想着有些索然無味,暗自放下了心頭的胡思亂想。
“算了,太久了,也确實沒什麽意思。”
肖數抓着他的手緊了些,他想告訴他哪怕再久所有一切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不肯浪費那時的一點一滴。若是沒有這些回憶,他原本枯竭無趣的人生更加沒有意義。可是說出來又有什麽用呢?他吃過一次虧,不敢再貿貿然,怕抓得越緊失去的越多。
他終還是放開了他的手,幫他蓋好被子,說:“睡吧。”他自己躺在了折疊床上,醫院裏的夜注定不會踏實,他睡得很淺,老是醒來。隐約聽到護士查夜的腳步聲,他睜開眼睛總要看看床上的人是否安好才能安心。
在醫院裏的那幾日,對于肖意來說是煎熬,鹽水藥物不斷,醫生護士時不時地過來打擾一下,臨床的親戚全是大嗓門,吱吱喳喳不停。他這個潔癖,穿着不知道多少病友穿過的衣服,如今也只能暗嘆一聲,別無他法。
躺床上久了也煩,無所事事,時間總是過得很慢。還有一件事他覺得很為難,那就是上廁所。他不想老是麻煩肖數,只能少喝水。後來肖數看出來了,說你老是憋會憋出毛病。有時候沒辦法,他只能厚着臉皮說自己要上廁所,肖數就一手拿着輸液瓶一手扶着他去衛生間。他左手做了內固定,右手被針頭牽着不方便,肖數便連這個忙都幫了他,讓他羞得無地自容,就想着快點出院快點恢複,省得活得像個廢人。
陳近讓他安心養傷,給了幾個月假。手頭的活張重跟王磊跟着,沒什麽大問題。父母那裏他沒有告訴,免得讓他們操心。後來肖數給他帶回來幾本書,允許他每天看一會兒,他半個來月的住院生活終于熬了過去。
出院的那天,沈言邱海張重王磊都過來了,幫着搬行李送去住處。他的行李本來不多,看望的人多送了不少水果營養品,他後來讓他們分去一些。
等人走了,肖意才松了口氣,往自己的床上一躺,想滾幾圈終究無能為力。在醫院那麽久,身上貌似還有一股消毒水的氣味。他從小不喜歡這氣味,好像太過冰冷沒有一絲人情味。他忽然很想洗個澡。
“現在還不能碰水”肖數說,“況且你連站都站不穩。”
肖意發現以自己目前狀況也只能将就,左手左腳都動了手術跟廢了一樣,但不洗又難受。他一跳一跳地走到衛生間,放了點水打算擦一下,卻連絞毛巾都困難。
肖數幫他拿了睡衣睡褲出來,看他這幅樣子,說:“你站好,我來。”他動手幫他脫了上衣還有長褲,擰幹毛巾,幫他擦身。
肖數先幫他擦了背,然後是他赤/裸的頸部、肩頭、胸膛,毛巾溫熱,白皙的肌膚泛了紅。
肖意從鏡子裏清晰地看到身後的人貼近自己,胸膛裏傳出溫度,他伸手用毛巾替自己擦拭,力道不輕不重,讓自己堪堪用手扶着盥洗臺才能穩住身體。他看到肖數偶爾擡頭,與那火熱的目光一對,頓時有些不太自然。
他覺得這樣有些怪,按住了肖數的手,說:“還是我自己來吧。”肖數的手連同毛巾停在他腰處,指尖無意識地在他肌膚上微微顫動,他感覺心跳慢了一拍,僵直了上身。
肖數靠得太近,喘息似乎不勻。肖意覺得耳根處有輕微的熱氣吹來,讓人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