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前方的路連綿不絕,總也看不到頭。車輛穿插在返鄉大部隊裏,顯得毫不起眼。進了隧道,在黑暗裏肖意才把掌心的小黃花又拿出來打量,面頰上的熱度方才慢慢消去。身邊的人偷偷玩了一把小浪漫,卻沒事人似的再無下文。

肖筱玫在後面不知說了什麽,忽然身體前傾拍了一下肖意的肩膀,語氣裏有些不耐煩:“跟你說話呢聽到了沒?”

彼時車子已經開出隧道,迎來一片明媚的陽光,手心的小秘密差點被發覺,肖意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問:“你剛才說什麽?”

“算了,”肖筱玫又坐了回去,一臉郁悶。

中午在休息區簡單吃了飯,趁肖數去打飯的時候,肖筱玫拉住肖意悄悄地問:“他也回去的事,你跟你爸媽說了沒?”

肖意搖頭,他确實不知道在電話裏該怎麽說,就想着這麽多年了他爸媽不至于連個人都容不下,畢竟彼此沒有結怨。

他一擡頭,肖數正端着盤子過來,眼角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他想起剛才送的小花又有些面紅耳熱。

下午繼續趕車,長途車漫長無聊,肖意有些困意但怕肖數一個人熬不住,就強打起精神跟他偶爾聊上幾句。臨近傍晚,餘晖将天際染成金黃色,仿佛連着車裏都覆上一層朦胧的色彩,恍恍惚惚不太真實。

肖數從後視鏡裏看到後排母子倆都睡了,目前路上的車也不多,他就生出一份閑情逸致瞅着肖意細長白皙的手,不由自主地拿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肖意呆了一下,剛想說小心開車,只聽肖數壓着嗓子在耳邊低語:“我有些困,找個法子解解乏。”

肖意也不知他真話還是假話,肖數的手粗糙炙熱,覆在手背上有一種特別的安全感。肖意遲疑了一下,把手反過來,指尖想觸,慢慢地變成十指相扣。他看到肖數臉朝着正前方似乎沒有什麽變化,眼角的笑意卻已溢了出來,快要連車子都裝不下。

空氣裏彌漫着一股說不出來的甜味,肖意笑了一下,感覺滿腔都是歡喜,難以言表。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一種東西,可以把人活活膩死。他在感情上慢人一拍,直至今日方才嘗到其中甜蜜。

“我……”肖數拉着他的手還想說點讓人臉紅的悄悄話,忽然聽後排成成的尖叫聲:“媽媽!”

兩人吓了一跳,如臨大敵,趕緊分開。

“怎麽了?”肖筱玫從夢中驚醒,拍着兒子有些驚慌失措的臉,問,“寶貝,你別吓我,怎麽了?”

“我……我看到前面他們……”成成驚魂未定,連語言都一下子組織不起來。

肖意面色蒼白,手心都是汗,他想成成剛才看到了?完了,該怎麽解釋?他無措地瞥了一眼肖數,看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我……我剛才看到UFO了!”

肖數松了口氣,看肖意已把手刻意放遠了些,保持着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姿勢。

冬季日頭短,天早早地黑了。車子駛進回家的小路,在一戶破舊的樓房前停了下來,肖數說:“我不開進去了,你們自己去吧。”

肖意有些吃驚:“你……不跟我去嗎?你家的房子空了十幾年,哪還能住人?至少先去我家住一晚,明天過來收拾。”

肖數純粹只将自己當成司機,沒有應付其他人的打算,說:“沒事,怎麽樣都能過一晚,你們去吧。”

有肖筱玫在肖意不好過分熱情,只能先下了車。肖數看他一個人搬着個行李箱有些吃力,想幫一把,卻又怕碰見肖意父母,就決然地把車開進了自家院裏。

他家的房子在二十年前算是不錯的小洋樓,他父親早年經商,賺了些錢,也是村子裏第一戶買小轎車的。那時候他父親得親朋好友追捧春風得意,是村裏的紅人,不想才幾年就葬身車禍,死無全屍。

院裏本來種着幾顆橘樹棗樹,如今早已枯死,一地的枯枝落葉。門鎖着,他記得以前鑰匙都是放在窗框上,他踮腳用手一摸,還真摸到了一串鑰匙。開了門,空氣很久沒有流通,裏面有一股悶熱的黴味。家具電器基本都在,甚至連個位置都不曾挪動。那裏保留着他童年少年的回憶,卻早已物是人非,成了空城。

他拍了一下椅子上的塵埃,枯坐了半天,腦中時而想起一些事,開心的不開心的,終全成了灰燼。

差不多一個小時後,肖意拿着晚飯過來,肖數擡起頭,眼裏的惆悵早已消失不見,換了一副沒心沒肺的笑容。

“想我了?”他去牽他的手來,抓着不放,剛才的十指相扣意猶未盡。

肖意任由他牽着,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這裏不太好住,你還是跟我……”

肖數抓着他的手在唇間輕輕碰了一下,眼底有些難掩的凄怆:“就讓我在自己家裏住一晚吧,回味一下。”

肖意知他心裏的舊傷,不敢強求,便又去家裏拿了一床被子過來。等他回到自己家時,看到父母都在客廳裏坐着,面色有些沉郁。他媽看見他回來,更是紅了眼圈。

“媽……”

“你出過這麽大的車禍都不告訴我們,”肖母忍不住小聲抽泣,“你眼裏還有沒有我們了?”

肖意愣了一下,他向來在父母面前報喜不報憂,這次的事一來他不想他們擔心,二來也存了幾分私心,享受着肖數的照顧。

“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肖意替她抽了幾張紙巾,小聲安撫。他這些年在外地工作,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成年了一般都受不得父母的唠叨,心裏卻有些愧疚。

“好什麽好,都斷了好幾根骨頭。”肖母有些心疼地摸着他的左手臂,說,“還疼不疼?明天我多買點豬筒骨回來熬湯給你喝。”

“好。”肖意笑了一下,都由着她。

肖父悶聲不響地抽着煙,他不似做母親的寵溺眼裏全是兒子,想的是另外一件事,等他們說完,開了口:“你怎麽跟肖數遇上的?他出獄了?現在在幹什麽?”

肖意大致跟他說了一下,只瞞了彼此的牽扯。

肖父嘆了口氣,想當初那樣的年紀也是為難他了,不管姓不姓肖都不是他的錯,就說:“你明天叫他來我們家過年吧,一個人在那邊像什麽樣?”

肖意眼睛裏亮了亮,微微調整了坐姿,說:“好,我明天叫他過來。”

肖意一早就去看了肖數,他先沒去敲門,只在窗口望了一眼。以前小時候也是這樣,他總要在窗口确認一下對方是否在家,每每這個時候,肖數或趴在書桌上睡覺或咬着筆頭皺着眉或無聊地逗小貓玩,擡頭看見他,總愛扮個鬼臉然後迅速來開門。

這回肖數依然還在。他躺在客廳的地磚上,蜷縮着身體,閉着眼睛,被子給他壓在了身下。腳邊有幾個啤酒空罐,熄了的煙蒂,還有一個碎了的相框,裏面依稀可見是一張早年的全家福。

這個場景,在往後的日子裏肖意一直記着,難以磨滅。至此,他大概明白了為什麽當年他會離開,這樣冰涼寂寞的屋子哪怕只呆上幾分鐘都會讓人想要逃離。

他甚至不敢去樓上房間,只在客廳裏縮了一晚。

肖意胸口發悶,眼角濕潤。他整理了一下情緒,才敲開了門。肖數睡意惺忪地揉了下眼睛,站起來踢開腳邊的啤酒罐,有些不好意思:“這麽早就過來了?幾點了?”

肖意掩上門,沒有說話。他不難想象這一晚的煎熬,心疼像蛇一樣鑽入身體攪着他的五髒六腑。

“怎麽了?”肖數看出了他的異常,拉他過來摸了摸他冰涼的面頰,“外面很冷?”

肖意一聲不吭地伸手抱住他,貼近他的胸膛,那裏有兩顆跳動的心髒。

肖數被一大早投懷送抱的豔福懵了一下,也不敢動,只好老老實實地站着,享受着彼此靠近的感覺。

“我是不是在做夢?你不是肖意,是狐貍精變的吧?”肖數抱着他,打趣。

肖意在他肩頭靠了一會兒,放開他,說:“我爸叫你去我家過年,你去不去?”

肖數還未從親昵中回過神,啊了一聲:“你爸?三叔?”這一聲三叔已經有些生疏,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這麽叫。

“嗯,你去嗎?”

肖數想以他跟肖意目前這種關系,以後不跟其父母碰面那是不可能的。早晚都得見,躲不掉。

“好,我想先去街上買點東西,不能空手登門,你陪我去?”

肖意看了他一眼:“好。”

肖數開着車跟肖意一塊去鎮上集市,十幾年了變化很大,他只能憑着兒時記憶摸索着上路。道路比以前寬了,一幢幢大樓拔地而起,眼前晃過最多的就是住宅樓盤廣告,邊上駛過的私家車一輛比一輛牛X。他忽然覺得挺陌生的,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肖數停好車進了一家商店,年前的氣氛很濃郁,到處都是紅紅火火的樣子,播放的音樂也很喜慶,很多人都是大包小包地搬着年貨。他随便選了幾樣,付了款出門口時跟一小孩撞了一下,小孩很兇地舉着一把槍對準他:“臭狗熊打死你!”

肖數回到車裏,又抽了根煙,看到肖意從一堆人群裏過來,手裏拎着一個塑料袋。走了幾步好像碰見一個熟人,聊了幾句,肖意的态度并不熱情。

肖意回到車上,拿出一個熱乎乎的燈盞糕遞給肖數。肖數接了,咬了一口,感覺好像就這東西還是小時候的味道。

“剛才的人是誰?”

肖意停頓了一下,說:“以前中學同學,好多年沒見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肖數笑了一下,說:“你要不列個名單出來,以前欺負過你的那些同學,趁我現在還在這裏幫你一一報仇。”

肖意回味了一下,也忍不住笑了:“有病!”

肖數喜歡看他笑的樣子,像陽光一樣明媚,忍不住伸手輕輕扣住他的下巴,醞釀着做點什麽。

“這裏人多,別亂來。”肖意躲開了,舉了一下手裏的燈盞糕問,“還吃嗎?”

肖數搶了他手裏吃剩的半個,上面有一排彎彎的牙印,他就順着那個牙印輕輕咬了一口。

“回去吧?”肖數咽下嘴裏的食物,問。

肖意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問:“你都回來了,不去你爸媽那邊看看嗎?”

肖數握着方向盤的手稍稍顫抖了一下,神情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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