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這邊還沒有形成統一的公墓地,肖數父母的墳還在山上。這些年除了清明,其他時間很少有人過來。墳地裏荒草叢生,清冷寂寥。兩人找了很久,才找到一處,讓滿山的枯藤繞得寸步難移。
碑上的字有些暗淡。肖數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碑石冰涼粗糙,有一種距離感。十三年後,他第一次站到這裏,恍如隔世。他到也沒有太多傷感,回來時心情反而輕松了不少。很多東西,你以為無法面對,其實也不過如此。
在村口,有一棵很大的榕樹。進村的時候,看見一個白胡子老頭坐在那裏,肖數想起這是一個瞎子,據說能摸掌紋看相,極準。十幾二十年了,他總愛坐在樹下,樣子也沒有一點變化,這确實挺神奇的。肖數今天心情還不錯,就跟肖意說:“我們找老頭看個相吧?”
“這你也信?”肖意不以為然,終還是拗不過他,跟了過去。
老頭衣着普通,眼神無光,老态龍鐘,因一頭的白發和白須,給人幾分道骨仙風的感覺。
“能給我們看個相嗎?”肖數拉過肖意的手湊了過去。
老頭有幾秒反應的時間,嘀咕了一聲不知道在說什麽,還真伸手摸了摸肖意的掌心,開口說:“前途無量。”
肖意笑了一下,想就當過年讨個吉利吧,也不放在心上。誰知老頭又抓住肖數的手,在其掌心撫摸了一陣,神色有些變化,遲疑了一下說:“天機不可洩露。”
“嘿,這老頭!到我這怎麽變成天機不可洩露了?”肖數有些郁悶,“好歹來句恭喜發財啊!”
肖意只當是騙人的把戲故弄玄虛,塞了五十元錢在老頭手上,拉着肖數離開。
肖數一路都有些悶悶不樂,肖意覺得他小孩子性情,連這個都信,他聽着像是學電視裏的臺詞,讓一瘋老頭給糊弄了一番。
走了一段路,肖數看四下無人,牽了肖意的手,說:“時間還早,帶你去個地方。”
肖數說的地方是他們小時候常爬的山,那時他們都挺頑皮,跟小瘋子似的野,到處都是他們的腳印笑聲。這些年地方政府大搞旅游業,大山已經充滿了商業氣息,上山的路很寬,邊上都是景點指示牌,還總遇着兜售零食小玩意兒的小販,遠遠沒有小時候的味道了。肖數記得那時路還是狹窄泥濘的,那才叫爬山。山裏碰不見人,都是各種鳥類的叫聲,小溪裏的水很清,能捉到溪魚泥鳅,那時候的日子總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
“還記得小時候刻了字的竹子嗎?”肖數看着漫山的竹林,尋覓着當年小竹苗是否已經長大。那時他和肖意跟一般熊孩子無異,喜歡在竹子上刻畫做标記。
十多年了哪還能找着?肖意踩在落敗的樹葉上,聽着咯吱咯吱的響聲,循聲去找鳥雀的蹤跡。竹林遮天蔽日,望不到盡頭。
肖數不知從哪裏拔來兩支帶根的小竹,給他一支,說:“我們來比一下看誰的竹子長得好。”
兩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好像找回了童年,在隐蔽的山裏做着幼稚的事。肖意找了個地方挖坑把竹子種下,做了個記號,回頭看肖數拿石塊的尖頭認真地在上面刻字,想過去看一眼被肖數一把推開。
肖意覺得他肯定是刻了什麽污言穢語才這般見不得光,也就沒去管他。往山下走時正好有一條小溪,兩人蹲下洗了手,冬季的溪水冰冷,手指有些微微的刺痛感。肖數看着身邊的男人心無旁骛的樣子,忽然湊過去偷親了他一下。
肖意沒防着吓了一跳,加上腿上的傷未痊愈,一下子撐不住跌坐在地上。
肖數悶聲笑了一下,過去把他扶起來,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臉說:“我還沒怎麽樣呢,看把你吓得。”
“你無不無聊啊?”肖意白了他一眼。
一路上肖數都有意無意地欺負他一下,進了村他才漸漸安靜下來,等到了肖意家門口他就有些躊躇,拎着幾盒東西徘徊。幸好肖父神色很平常,拉着他說了幾句,帶他進屋。
肖數小心翼翼地叫了聲“三叔”,把手上的東西放在一邊。他印象裏這位三叔雖寡言沉默,但是人卻不壞。他身份尴尬,又有過牢獄的經歷,早就作好了被人冷眼旁觀的心理準備。旁人倒也罷了,可肖意的父母他總是不敢怠慢,心裏隐隐還有些愧疚,不聲不響地拐了人家的兒子。
“這些年過得不容易吧?”肖父拿煙出來給他,見他婉言拒絕,就作罷,“也不知道你在哪裏,不然該去看看你。”
不管是否托辭,肖數也有些觸動,這些年彼此斷了聯系,又無血緣關系,能夠如此已經不容易。
“是我該來看看你們,可……”肖數說了一半低下頭去,他以什麽身份過來呢?名不正言不順。
“我知道,我能理解。”肖父嘆了口氣,遞了個蘆柑給他,“你既然還叫我一聲三叔,我就拿你當親侄子,以後你就跟肖意一起常回來,這裏永遠給你留着一副碗筷。”
肖數喉嚨堵了一下,差點哽咽:“謝謝三叔。”
屋外肖母正在殺一只雞,肖意忍着潔癖幫忙拔毛,盆裏的熱水升騰起來霧住了眼睛。他大伯母忽然過來串門,好奇地朝屋裏瞅了幾眼,問:“那人回來了?剛放出來的?”
肖意一聽這語氣就有些不樂意,淡淡地嗯了一聲。
“沒禮貌,大伯母都不叫。”肖母嗔怪,從屋檐搬了個小凳子給她。
大伯母嘴巴不饒人,人也尖酸刻薄,但好在什麽心思全在臉上。她坐下來,壓低聲音說:“還讓他住在你們家啊?聽說在外面殺了人的,要是喝多了再鬧起來,多吓人啊。”
肖母原本心思簡單,一心全在兒子身上,對于這位好久不見的侄子說不上憎惡喜歡,既然父子倆都挽留他,她也沒什麽異議。現在聽大嫂一說,心裏就有些緊張。
肖意怕她被說動了,就開口說:“大伯母,我好像聽見成成的哭聲,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她自己沒有兒子,當初也受了白眼,女兒替她争了口氣,成成就是她的心頭肉寵得不得了,她喜歡抱着這位外孫四處招搖。一聽肖意的話,也不管真假就往家裏跑。
肖母拿剪刀剖雞肚子的手停頓了一下,臉色有些不太好,問:“聽筱玫說,他跟你住一塊?”
肖意愣了一下,說:“以前住過幾天,現在沒有。媽,你別聽大伯母亂說,他沒殺人。”
“他坐過牢總是事實,你能保證他不再犯事嗎?”肖母神色憂愁,“我對他沒什麽意見,就是不想你跟他太近。”
肖意沉默不語。他沒辦法保證什麽,他甚至連肖數因什麽入獄都不清楚,這兩日讓其他情緒牽絆着沉浸在虛幻裏,忽然清醒了過來,只覺得一陣涼意。他們想得都太簡單了吧。
吃午飯的時候,肖意一直情緒不太高,肖筱玫忽然給他打了個電話:“能讓肖數幫個忙嗎?送我去一趟外婆家。”
肖意看了一眼肖數,他正在咬一塊雞肉,山裏的雞不比農場的飼料雞肉質緊實,需要牙口好。他遲疑了一下,把手機遞給他,說:“肖筱玫。”
肖數接完電話,蹙了一下眉,他願意借車,但是單獨跟肖筱玫跑趟遠路還真不樂意,他跟肖筱玫相互不待見。
“你去嗎?”肖意悄聲問。
肖數嘆了口氣,說:“去,我是看在你面子上。”
肖意也覺得肖筱玫挺沒勁的,平時沒給好臉色,用得上的時候卻覺得理所當然。他知道她外婆家在四五十公裏外,過去一趟來回起碼得兩個多小時。
下午肖意一邊跟父母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一邊等着肖數回來,心不在焉。他時而低頭看看手機,有些煩躁。
肖數回來的時候已經傍晚,比預計得晚了一兩個小時。肖意看到車子開進來,在圍牆外站着。駕駛室門打開,出來的竟是肖筱玫,她臉色鐵青,拎着個包怒氣沖沖的樣子。
“怎麽了,姐?”肖意有些奇怪,問。
“你自己問他!”肖筱玫不高興地甩了一句,還是繼續說了下去,“開到一半,這家夥竟然說自己駕駛證過期了,怕被交警查到,不肯開了,我看他是故意耍我!”
“你開回來的?”肖意笑了笑,說,“那你應該感謝他,幫你克服了心理障礙。”
肖筱玫像看怪物一樣看了他一眼,說:“你是不是跟他住了一段時間,腦子也壞掉了?我才是你姐,親姐!”
肖意目前在心裏自然跟肖數更親一些,不過又不好表現得太明顯。肖數從車裏出來,神情自若。
等肖筱玫走遠,肖數看見肖意站在門外等着他,餘晖照過來落在他身上有一種特別溫暖的感覺,有人等他回家,真好。他甚至想擁他入懷不管不顧地親他。
“肖筱玫剛才告了你一狀。”
“你是不是覺得我多管閑事?我自己也覺得挺無聊的。”肖數說,“我是這樣想的,等她會開車了,以後就不會來找我們了,我有點煩她。”
肖意只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晚上肖數歇在了肖意家裏,肖意的房間給他很多記憶。他在這裏跟肖意同床共眠了很長一段時間,一起在書桌前做過作業,一起貼過喜歡的球星海報,一起躲在被窩裏偷吃雪糕,也是在這裏他第一次察覺到自己對于肖意的異樣。
肖意父母又在房間裏臨時搭了一張床,鋪了全套的被子被單。肖意送走他們,關上門,在橘色的燈光下,肖數正拿着他書桌上的日記發呆。大概也只有他知道這代表着什麽,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子,從離開的第一天開始,他一直在等待。
肖數低頭,神情有些模糊:“後來,你為什麽不寫下去了?”
肖意走過去,輕輕地将日記合上,淡淡一笑,給他也給自己一個答案:“我想,你應該不會回來了。”
肖數鼻子一酸,差點落淚。
肖意看着他,讓他炙熱的目光燒得最終無處可逃,退在了書桌邊,他看着對方靠近他,逼得他用手撐住桌面才能穩住身體,他的手正好按在了那個厚厚的日記本上,心裏仿佛也燒了起來。
這麽多年,這個人,終于回來了。
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不清,燈光、人影恍恍惚惚,然後他感覺到對方扣住他的下巴,急迫粗魯地吻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