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柳絮般綿密的雪花尚未停歇幾日,窗外與海灣相銜接的天際線便再次積攢起鉛灰色的厚實雪雲來。距離補習開始還有一些時間,塞維爾能夠看到埃爾溫在窗外的靶場搭弓射箭——靶場的草坪被皚皚白雪覆蓋住,百米開外的環靶矗立在雪場裏,紅環上插滿了箭矢。

埃爾溫就這樣筆直地站立在室外凜冽刺骨的寒風裏,熟練地側身靠弦,指節緊緊扣住扳機,将張到極致的弓弦牢牢固定在臉側,然後,在蒼白晦暗的日光中瞄準了箭靶。

只見那支蓄勢待發的箭镞被少年輕輕松松地搭在指間。埃爾溫的背脊與臂膀曲線緊繃着,結實的肌肉群隆起的弧度精湛而危險,手臂肌理随呼吸而動的細微起伏清晰可見。他的動作極穩極沉,松開弓弦的瞬間,有箭矢劃破空氣的尖銳破空聲,滑輪铿然悶響,随後而來的則是弓弦的嗡嗡震顫,如同鋼琴最後一聲低沉悠長的尾音。

十環。

塞維爾忍不住輕輕抽了口氣,正想要走到窗前細看,卻聽見身後傳來幾聲清脆的鼓掌。

“他是個很不錯的孩子,不是嗎?”那是屬于蓋布裏爾·迪特裏希的聲音。

塞維爾吓了一跳,連忙轉過身來朝埃爾溫的父親問好。

他并不能清晰地理解迪特裏希家主掌控着怎樣龐大的産業,只知道蓋布裏奇與包括奧德麗在內的幾位大學同僚白手起家,在過去的三十年裏締造了一個輝煌的商業奇跡。而時下最受Omega追捧的奢侈品無一不嵌有迪特裏希家的燙金标志。

那些Omega的狂熱模樣總能讓塞維爾聯想到阿姆斯特丹曾經的郁金香交易——那時的人們是不是像現在的他們這樣瘋狂呢?

塞維爾知道蓋布裏奇是個值得欽佩的人。他曾在莊園裏和蓋布裏奇偶爾見過幾面,而這個商業巨鱷比他想象得要平易近人。迪特裏希家的父子倆有着相似的筆挺鼻梁與深邃眼窩,微微下垂的眼尾卻讓他們的臉龐擁有十足的純真感,只是埃爾溫的眼睛具有嬰兒般純淨的天藍,蓋布裏奇的藍眼睛卻像摻着絲絲黛綠雜質的歐泊,看起來深沉幽邃,松弛的皮膚與鬓角顯眼的斑白發絲也為他增添了幾絲的威嚴感。

他與奧德麗的結合也一直為人津津樂道。奧德麗是個Beta,不知道耗費了多大的精力才替蓋布裏奇誕下兩個珍貴的子嗣。所以,塞維爾能夠理解他們對埃爾溫抱着怎樣的期望——毫無懸念的是,埃爾溫最終會分化成Alpha,然後在萬衆矚目中繼承家族的産業。

“埃爾溫很厲害,迪特裏希先生,”塞維爾說,嗓音裏仍然有拘謹的意味,“我聽說他能拉開120磅的英格蘭戰弓,但我光是拎他訓練用的複合弓都覺得沉。這真是……不可思議。”

蓋布裏奇和藹地笑起來,跟着他望窗外望去——埃爾溫換了個箭靶,開始重新拉弓瞄準。

“他是我的驕傲,”蓋布裏奇的語調低緩醇厚,“我聽說,他也很喜歡你當他的家庭教師。”

塞維爾支吾起來:“……因為他很聰明,先生,我都快沒有什麽好教他的了。”

實際上,塞維爾并不太相信埃爾溫喜歡他。

Advertisement

埃爾溫自幼受到的教育就是這樣的,他會對每個靠近者展現出足夠的禮貌與尊重,哪怕有時候看起來過于親昵,他們之間的差距仍會讓塞維爾感到疏離——這是階級的鴻溝造成的,埃爾溫不能理解他為了攢房租而每天只吃兩頓飯,不能理解他拒絕好幾次邀約只是為了去餐館洗盤子,不能理解他每天穿的衣服都是同類的廉價款式,也不能理解他總是能在這所莊園不同的地方迷路,正如塞維爾難以想象,也從未想象過埃爾溫每天接受的貴族教育要燒掉多少美鈔。

但蓋布裏奇仿佛他的話當作了自謙,輕輕一笑便轉過臉來,用平和的口吻說:“叫我加布就好。”

這不會太冒犯了嗎?塞維爾想着,一聲不吭地點點頭。

“另外,塞維爾,”蓋布裏奇接着說,“今晚或許會有一場暴雪,你回家會很不方便,要不要在莊園裏住上一個晚上?”

莊園上空正密布着雪雲,低矮陰沉的雲層朝着屋子翻湧而來,像大片聚集的灰色魚群。塞維爾愣愣地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蓋布裏奇溫和的面孔,知道他說得對。

“宅子裏有很多空房子,不用擔心有人打擾,”蓋布裏奇笑起來,藍眼睛微眯的模樣像極了埃爾溫,“正好,趁着埃爾溫還沒回來,我帶你去看看吧。”

如果塞維爾能夠預料到後面發生的事情,他怎麽也不可能答應蓋布裏奇的邀請。但當時的他卻覺得蓋布裏奇是個體貼的老紳士,心裏感動得一塌糊塗,哪知道自己在十幾分鐘後會被這個男人死死摁在卧室的門板上,尖叫聲被厚重的房門所隔絕,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

他細瘦的腰肢被Alpha緊緊鉗住。那雙滾燙的手掌擡高他的髋骨,擠壓他的小腹,力道大得足以把他肚腹裏的髒器捏碎,讓他的兩條腿在半懸空的狀态下慌亂地踢蹬,怎麽都掙不開男人的桎梏。

“……救、救命!”

暴力總是伴随着強奸而來的,他的肚子挨了好幾拳,痛得五髒六腑都仿佛皺縮起來,只能虛弱地拍打門板,呼救聲近乎嘶啞。随後,他喉間的抑制項圈被男人捏緊了。Alpha壓在他身上,慢條斯理地絞緊他的脖頸,項圈便像不斷收緊的吊索般壓迫他的氣管和動脈,讓他的聲音逐漸微弱下去,眼裏冒出濕潤的淚花。

“你在勾引我嗎,塞維爾?”蓋布裏奇将鼻尖埋在他的頸窩裏,嗓音低啞陰沉,喉管震動時活像某種機械在隆隆運作,“……你的信息素洩露出來了。”

塞維爾痛苦地哭噎出聲:“我沒有!我一直在用奧德麗夫人給的抑制項圈,不可能洩露……”某個念頭在此時擊中了他,他的嘴唇顫抖起來,“這個抑制項圈……是這個抑制圈有問題!”

迪特裏希家的家主頓時笑起來,短而粗糙的手指來回撫摸塞維爾顫栗的後頸,指腹的觸感有着老者獨有的濕滑與松弛。

“你真是……太可愛太單純了,也太愚蠢了,”他漫不經心地說,“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麽奧德麗那樣強勢的人,最終會願意讓一個Omega進我們的屋子?”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塞維爾發起抖來。他怎麽都想不通,像蓋布裏奇這樣身居高位的人居然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你們這是犯法的……是強奸……”

“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塞維爾,難道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嗎?讓你的同學、你的教授……”蓋布裏奇故作憐憫似的頓了頓,“還有埃爾溫,你想讓他們知道這件事嗎?知道你其實是個靠信息素勾引迪特裏希家主的放蕩Omega?”

“你……”塞維爾艱澀地喘着氣,“明明是你在騙人……”

“他們可不會相信你,塞維爾,你真的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麽嗎?”蓋布裏奇口吻溫柔,信息素憐惜地摩挲着他的後頸,“想想吧,你只需要點點頭,就能拿到一大筆報酬,足以解決你的學費、房租,足以把你送進自己心儀的高校。這是筆劃算的買賣,不是嗎?”

塞維爾迷茫地看着蓋布裏奇,感到孤立無援——他和蓋布裏奇、和迪特裏希家力量的懸殊落差讓他毫無反抗的餘地,只能在蓋布裏奇的身軀灑落的龐大陰影下瑟瑟發抖,像一只肌肉僵死的動物,頸後散發出的信息素如同即将枯竭的泉眼。

他最後被蓋布裏奇按在胯間口交,腥臭的精液灌滿了喉管,又被掐着脖子、在一陣陣咳嗽和幹嘔聲中将那堆黏液咕嚕咕嚕咽下去,才勉強讓蓋布裏奇滿意。因為這場粗暴的口交,塞維爾的喉嚨疼到發不出聲音,淚眼朦胧地看着蓋布裏奇又挂上了那副溫文爾雅的面具,像以往那樣熟絡地搭着他的肩膀,領着他出了卧室。

“該到上課時間了,格蘭尼老師,”他笑聲爽朗,在離開書房前不忘朝塞維爾眨眨眼睛,“祝你有一個美好的夜晚。”

紐約的冬天漫長而難熬,濕冷砭骨的離岸風總能像剔骨的尖刃般割得塞維爾雙頰生痛。來自南方小城的他難以适應這裏惡劣寒冷的氣候,稍不注意,那蒼白的臉頰上便會浮起大片擦傷似的緋紅,柔軟的鼻尖凍得泛起一圈潮濕的紅暈。但他從來沒有想到紐約能夠像現在這樣冷,此時,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像濕冷的觸須般沿着毛孔探進身體,又像脊骨柔軟的蝮蛇那樣緩慢爬上他的脊背,讓他渾身顫抖。

埃爾溫走進書房的時候,塞維爾正望着窗外發呆。他嘴裏還能嘗到黏膩腥膻的精液味,臉龐上則是毫無血色的慘白。

“你不舒服嗎,格蘭尼老師?”埃爾溫困惑地挑起眉。他剛從靶場回來,散落的額發有些潮濕,肩膀和脊背都被落雪和薄汗洇濕了,釋放出那股純粹幹淨的、輕淺的荷爾蒙味來。

塞維爾這才像是驚醒般地轉過臉來,随口附和:“啊……是的,我不太舒服。”

“是房間裏溫度太低了嗎?”埃爾溫皺着眉,鼻翼微微翕動,像是嗅了嗅空氣的味道,“但我好像聞到了什麽東西被烤熟的味道,是從壁爐裏散發出來的嗎?有些像烤乳豬或者煎鮮肉的味道……”

這是塞維爾信息素的味道,美拉德反應的味道,也是最原始的、預兆着交媾與食欲的味道。

“……大概是你的錯覺吧,埃爾溫。”塞維爾緊張地說,臉上或許浮現出了某種很傻或者很呆的表情,以至于埃爾溫眉宇間的褶皺在看見他的表情後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難掩的笑意。

“要是不舒服的話,我可以喊司機送你回家,沒有必要勉強自己了。”他說。

“我……”塞維爾愣了愣,嗫嚅了一下。

他突然發覺埃爾溫提供給了他一個天大的好機會——莊園實在是太偏僻了,沒有某個迪特裏希的吩咐,他根本沒有辦法拜托司機送他離開。

但是,埃爾溫還什麽都不知道,他應該和埃爾溫說嗎?而且,如果他逃走了,蓋布裏奇會怎麽做呢?他想要在迪特裏希家繼續教書,想要拿到這一筆報酬,就必須忍受蓋布裏奇的騷擾和羞辱——

除非,除非他敢遠遠地、徹底地逃開,把蓋布裏奇的威脅通通抛諸腦後,再也不出現在他們可以觸及的視野範圍裏。

塞維爾因為這個突然冒出的想法哆嗦起來——他當然可以讓這筆臭錢見鬼去,他才不會為了一份值錢的工作賤賣自己的身體。

“……那、那就麻煩你通知司機了,”塞維爾輕聲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那麽脆弱沙啞,“希望你的父母不要介意。”

“我會和他們解釋的,”埃爾溫晃了晃手裏的箭袋,“我先回房間放箭袋,順便換身衣服,然後帶你去找司機。”

埃爾溫習慣凡事都親力親為,明明可以交代給傭人或者管家的事情,他總是喜歡自己親自動手。放在以往,塞維爾會選擇在書房裏等埃爾溫回來,此時卻覺得這所莊園活像一只蟄伏着怪物的巢穴,随時可能将落單的他敲骨吸髓、吞食入腹,所以他緊張地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他頓了頓,意識到這樣的說法有些唐突,又急忙補充,“我……一個人待在這裏,有點害怕。”

埃爾溫果然詫異地瞥了他一眼,又很快粲然一笑:“這有什麽好怕的?跟我來吧。”

前往埃爾溫卧室的路錯綜複雜,不知道要穿過多少個長廊與廳堂,塞維爾至今都不敢保證自己認路。等到他坐在卧室的座椅上,等待埃爾溫換去浸滿汗水的衣物,已經是幾分鐘後的事情了——他的面前是埃爾溫的書桌,上面擺着些與經商和體育有關的書籍或者其他雜書,其中還有一本正大大方方地攤開着。

塞維爾的餘光瞥見了那上面的內容,發現攤開的正是埃爾溫的日記本,而無意間看到的內容讓他心頭猛地一顫。

埃爾溫去了隔壁的衣帽間,根本不會知道塞維爾曾經偷看了他的日記。而塞維爾坐在椅子上,越往後讀,便越能感到腦袋像蒸汽機那樣嗡嗡作響,仿佛下一秒就會因為劇烈的疼痛和慌亂爆裂開來。

“他總是喜歡問些傻問題,”日記裏這樣寫着,“明明是個聰明的家夥,怎麽看起來總是呆呆的,還有點笨和健忘,居然能夠在宅子裏迷路足足一個小時。”

“今天拿戰弓出來練習了,他的表情好誇張……明明沒什麽大不了的,那驚訝的表情好像一只吓壞了的兔子,有點傻……又有點可愛。”

“好煩,教練又說我的體脂超标了,看來以後要少偷點零食吃了。”

“他又拒絕我了。怎麽每次都這樣,我只是想和他出去玩。”

“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麽,這太尴尬了……”

後面是一團劃花了的墨跡,依稀可以看見“煩死了”、“讨厭”、“爸媽”幾個字眼。

塞維爾眨眨眼睛,試圖放松呼吸。但他仿佛預感到了什麽,那份來自奧德麗、來自蓋布裏奇甚至來自這整座巨型籠牢的重量死死壓迫在他的胸前,讓他幾乎難以喘息。

他想要移開視線,目光卻不受控制地飄向了日記最後一行。

“……我好像有點喜歡他。”

塞維爾的心跳一滞,本能地站起身來,椅子腿劃拉過地板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像從噩夢中驚醒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渾身像犯了熱病般遭受炙烤和灼痛。

他把自己的東西胡亂塞進背包裏,最終沖出房間,落荒而逃,甚至忘了和埃爾溫道別。

【作者有話說】:

在緩慢存稿,因為想要看小黃燈所以悄咪咪發一章XD

這章塞維爾已經被多重傷害吓壞了,逃跑本能爆發XD

Chapter.7 擺錘

塞維爾至今還記得那場足以将他埋葬的漫天大雪。

他獨自翻過籬笆牆和莊園的鐵栅欄,沿着彌漫着雪霧的道路和挂滿霧凇的密林,往前一步步艱難地挪動腳步。在那片漫無邊際的、冰霜與白雪組成的海洋裏,任何蔽體的衣物都形同虛設,他的膝蓋被掩埋,體溫所融化的雪水黏糊糊地敷在腿上,腳趾凍得青紫僵硬,每一步都像是裸足踏進雪地裏,又像是踩在冰棱上受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掙紮着抵達城區的。寒冷像某種殘忍的刑具,撕裂了他的皮膚,将他活生生剖開,再往髒器和血管裏填充冰雪。但随時會被追上的恐懼讓他不敢停下,身軀在風雪中冷得幾近麻木,直到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把身體泡進熱水裏,他才像是重獲新生,逐漸恢複知覺的關節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的冰塊般滋滋作響。

埃爾溫在那天之後給他打過電話,但每一通來電都被他摁掉,最後索性關機了事。直到幾天後,他在換電話卡的時候才發現埃爾溫給他發過這樣一條短信:

“你還會回來嗎?”

塞維爾的手指微微抽搐起來。

他閉了閉眼睛,下意識地蜷起小指,最終卻什麽都沒有回複,而是從卡槽裏扯出舊電話卡,把它碾碎了,扔進垃圾簍裏。

那時候的他怎麽都不會想到,再次遇見埃爾溫,會是在最血腥恐怖的清除夜。

塞維爾醒來的時候不甚清醒,被淚水浸濕的眼眶腫脹而酸澀。

他正縮在一張軟綿綿的大床上,絲綢被子裏面暖烘烘的,身體也被清理幹淨了,只有被粗暴侵入過的地方傳來隐隐鈍痛。他困惑地偏了偏腦袋,注意到屋子裏亮着暖橘色的臺燈,靠着牆的黃銅色擺鐘咔噠咔噠地發出針擺晃動的靜谧聲響,通風口裏流淌出溫暖的、徐徐湧動的氣流聲。

塞維爾揉了揉眼睛,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他從地牢裏出來了?

“你醒了。”

就在他尚且恍惚的時候,一道磁性的嗓音突然自床沿響起,吓得他差點從床鋪裏彈起來。

他胡亂抓起被褥,死死護在身前,順着聲音的方向望去,發現那是一個戴着面具的男人——他姿态優雅地坐在沙發裏,掩住臉龐的面具上裝飾有粼粼閃光的鱗片和色彩斑斓的羽毛,像極了威尼斯狂歡節會佩戴的那種瑰麗的、繁複的假面,顯然造假昂貴又詭秘矯飾。

塞維爾緊張地看着他,嗓子還因為之前的哭泣有些沙啞:“……這是哪裏?”

“不用這麽害怕,你現在可是游戲的贏家,”男人微微傾身靠過來,像一個誇張的鞠躬,面具下傳來低沉的笑聲,“但我有些好奇——你怎麽會認識埃爾溫·迪特裏希呢?”

塞維爾抿了抿嘴唇,安靜地挪遠了些,因為他察覺到男人的聲音極其耳熟,分明就是地牢裏曾出現過的廣播聲。

“你昏過去了,不知道最後發生了什麽,”男人仿佛沒有發現他無聲的抗拒,興致勃勃地調笑道,“你是當時唯一幸存的Omega,也是被Alpha們争奪的通關籌碼。迪特裏希就守在手術臺邊,一個個徒手殺死了最後活着的四個Alpha,那場面……”

他搖搖頭,嘴裏啧啧有聲:“你能想象嗎?當他抱着你一步步從地牢裏走出來的時候,渾身沒有一寸可以分辨得出原樣的地方——頭發、指甲甚至眼睑的縫隙裏,全都被猩紅的血漿填滿了,活像個從血窟裏爬出來的瘋子,味道熏得連最具風度的淑女都要用手帕捂住口鼻。”

“……他現在在哪裏?”塞維爾難以想象那樣一副恐怖的場景,忍不住輕聲轉移話題。

“怎麽?你這麽關心他?”男人懶洋洋地撥弄起假面上的羽毛,“有意思,你和他到底是什麽關系?”

“……沒什麽關系,只是湊巧認識。”塞維爾小聲說。

男人的面具下傳來一聲輕輕的嗤笑,顯然并不相信:“他去領獎勵了。不用着急,他很快就會回來。”

“獎勵?”塞維爾眨眨眼睛。

“有游戲就會有獎勵,”男人說,“不然,每年清除夜怎麽會有那麽多人樂此不疲地參加這場游戲?”

塞維爾張張嘴,還想繼續問些什麽,卻看見男人朝房門的方向轉過臉去,笑盈盈地說:“你回來了。”

塞維爾的神經頓時緊繃起來,顫巍巍地往房門望去。

只見埃爾溫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寬闊的肩膀上扛着那個塞維爾熟悉的、足足有半人高的琴盒。他像是剛剛洗過澡,裸露在外的皮膚還籠罩着一層氤氲缭繞的蒸汽,散發着潮氣的燦金色鬈發溻濕了臉頰,勾勒着那張曲線堅毅的臉龐。

三年未見,他此時的模樣讓塞維爾感到陌生得可怕。埃爾溫的神情已經褪去了當初的純真,他五官淩厲,身材精悍,越發像只遒勁而危險的雄獅,單是淡漠地瞥塞維爾一眼,便能讓Omega本能地瑟縮起來,仿佛被那對玻璃似的冰冷眼瞳所刺傷。

好在他們的對視并沒有持續太久,埃爾溫首先別過臉去,散落在臉頰兩側的金色鬈發遮住了他的神情,塞維爾只能看見他的喉結随着說話聲緩慢滾動:

“你和他說了什麽,米勒。”他說。

“只是閑聊,”被他喚作米勒的男人無辜地攤開手,“你瞧,他已經被游戲吓壞了。”

“有嗎?我看他可舒服得很,”埃爾溫面無表情地走進房間,徑直抓住了塞維爾的手腕,态度強硬地将Omega從床鋪上拖起來,“他要跟我一起離開這裏。”

盡管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突然被埃爾溫觸碰——被标記自己的Alpha觸碰,塞維爾還是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他直覺自己該和埃爾溫保持距離,鼓起勇氣去掰埃爾溫的手指,又被Alpha洩憤似的重重掐住腕骨,讓他不禁疼得倒抽涼氣,看着自己的手腕浮起一圈紅痕。

“清除夜才過去三個小時,”米勒無動于衷地坐在椅子裏,語氣說不清是規勸還是幸災樂禍,“你确定要帶着他回到外面去嗎?”

才三個小時?塞維爾呆愣了一下,他還以為一覺醒來後,清除夜就能過去了。

埃爾溫明顯地皺起眉來。他垂頭打量了一下塞維爾的神色,冷聲說:“總比待在這裏強。”

米勒沒再阻攔,嘴裏發出遺憾的嗟嘆:“你明年還會再來嗎?你今天晚上的表現很出色,有好多人都舍不得讓你離開呢。”

自從清醒後,塞維爾的腦袋裏就裝了好多問題,此時更是忍不住想将一切問清楚。但他有些不敢說話,只敢悄悄拽了拽埃爾溫的衣袖角,哪知道埃爾溫像是沒有察覺一樣,只是背對着米勒冷淡地說了句“以後再說”,便拽着他直直往外走。

門外是一條寬敞的走廊。塞維爾踉跄着跟在埃爾溫身後,穿過這段長廊,很快便能聽見一陣歡聲笑語與悠揚的舞曲聲。他能感受到埃爾溫的腳步略微停頓了一下,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掌又緊了緊,帶着他筆直朝人聲聚集處走去。

毫無疑問,他們在二樓,而埃爾溫正打算帶着他走向下樓的旋轉式臺階。塞維爾看見漢白玉階梯上裝飾着乳白色浮雕,像凝固的、涼絲絲的乳膠,再往下,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亮堂典雅的廳堂——燃着蠟燭燈的水晶吊盞在垂拱下如鐘擺般搖晃,蕩漾的光影下是戴着假面、穿着晚禮服的人們。

他們妝容精致,微笑着與彼此攀談,觥籌交錯間充斥着愉快嘈雜的人聲、笑聲和熏香燃燒後的暖煦溫度。而傭人正穿梭在廳堂裏,忙碌着卷起沾滿鮮血的地毯,擦拭地面和屋角濺落的血漿和醬狀的黃色脂肪,再把幾顆血淋淋的頭顱用黑布包裹起來,送進看不見的房間裏。

塞維爾再次感到了反胃,不知道是因為封閉溫暖的室溫、鹹濕的空氣裏殘留的鐵鏽味,還是因為戴着假面的人們向他們投來的目光。人群自動為他們讓開了一條道路,用那包容的、和煦的、甚至堪稱喜愛的目光注視着他們,仿佛想要将他們當場剝得像嬰兒般赤裸——這樣的聯想不由得讓塞維爾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但埃爾溫仿佛沒有一點兒感覺,始終拉着塞維爾前進。傭人替他們緩緩升起了通往外界的鐵幕,周圍人群低啞的嘆息聲便越發清晰地傳進來,埃爾溫卻連眉毛都不曾動一下,攥住塞維爾手腕的那只手掌緊得像鐵箍。

他一直走到停車坪,把塞維爾塞進一輛轎車的副駕駛後才松手。

“……我們要去哪兒?”塞維爾終于從那惹人窒息的人群裏逃離出來,卻又對接下來即将和埃爾溫共度的這段時間感到莫名惶恐。

“找個地方過夜,”埃爾溫連頭都沒擡,自顧自地将車輛駛出車位,“然後待到天亮。”

他的态度極其疏離,沒有問塞維爾為什麽會出現在那樣的地方,也沒有對過去短短三個小時內發生的血腥、暴力與強制标記作出任何解釋,只有隐隐洩露的信息素暴露出了一點兒情緒——他心情很不好,信息素裏熱烈濃郁的肉豆蔻味徹底消失了,車廂內浮動着一股陰沉的、冷清而苦澀的草木香。

塞維爾無法開口了。他頸後的标記一跳一跳地疼,滲血的腺體像一顆深深植根于血肉中的腫瘤,因為感受到Alpha的抵抗而滋生病痛。

他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座椅上,看着車窗外光怪陸離的清除夜——街道兩旁漆黑的建築群如猙獰崎岖的山巒般不斷往後綿延,猩紅、鉻黃與钴藍色的霓虹光束在邈遠的城市上空搖晃盤旋。某種甜膩辛辣的味道滲透了空氣——那是腥熱的火藥味、大麻葉片的焚燒味還有破裂的排氣管內噴出的蒸汽,正伴随着忽遠忽近的槍聲、爆炸與人群的喧騰,在污濁的空氣中旋轉蒸騰。

塞維爾不知道埃爾溫會帶他去哪裏,但周遭的環境讓他緊張。随着車輛的行駛,氣流裹挾的血腥味越發濃郁,前擋風玻璃外的街區也逐漸被嗆人的濃煙遮蔽,而埃爾溫也降下了車速,覺察到危險似的眯起眼睛。

這裏或許發生了一場爆炸,因為滾燙的黑煙裏夾雜着尖叫和噼裏啪啦的爆裂聲。

塞維爾攥緊了衣角,看見遠光燈穿透了煙霧,滾滾翻騰的煙霾裏緩慢浮現出一座龐大的、高聳的尖塔來——它矗立在道路盡頭,足足有十米高,棱錐形的金屬結構往下灑落大片極具壓迫感的陰翳,像極了巴黎鐵塔,又像極了支棱着數條節肢的怪物,腹部延伸出一條筆直的、紡錘模樣的巨錘,徹底封堵住了前行的道路。

“……這、這是什麽?”塞維爾沒有想到清除夜還會出現這樣的東西。要知道,每年的清除夜,他只會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一覺過去便又是一個嶄新的、正常的世界。

“收費站,”埃爾溫簡短地回答,将車輛緩緩停下,“你不要說話。”

說完,他從車內的暗箱裏摸出一把鈔票來,搖下了車窗。

一股濃稠的、墨西哥辣醬的味道頓時撲面而來,塞維爾屏住呼吸,看見一群戴着奇異面罩的人圍攏過來,手裏抱着步槍,口鼻裏懶洋洋地吞吐着大麻味的白煙。他們中有人伸出手來,在窗外接過了那把綠鈔,來回清點了一下,從鼻子裏發出的哼笑像是不太滿意。

塞維爾清楚地看見埃爾溫撐在方向盤上的手臂繃緊了。然後,窗外的人又俯下身來,隔着埃爾溫,擡起手指指了指他的方向,用含混的口音嬉笑着說:“這兒還多了一個人,過路費要雙倍。”

埃爾溫慢悠悠地擡起眼簾,雪亮的眼瞳在彌漫的黑煙中閃着攝人心魄的冷光。

“我只給這麽多錢。”他的嗓音低沉而冰冷,信息素如蛇信般在空氣中發出嘶嘶低鳴。

車窗外的男人嘻嘻笑了一聲:“不是吧?我看你好像挺有錢的,後座上擺着的那個大箱子裏裝着什麽?”

後座上的箱子?塞維爾想起了埃爾溫一路背着的琴盒,他記得埃爾溫曾經拿它來裝複合弓——

然而沒等他細想,幾聲尖銳短促的亂槍聲在他耳邊猝然炸開,車身轟然震顫,窗戶玻璃像遭到重擊般尖叫着嘩啦啦碎裂開來——有人在往後座上開槍!

塞維爾死死捂住嘴,一聲驚叫差點從喉嚨裏蹦出來。他能嗅到濃烈的槍藥味,紙纖維灼燒的刺鼻氣味自後座飄散而出,随後,圍繞着車身的人群爆發出一陣陣狂熱的歡笑與吼叫。

幾乎是同時,埃爾溫眼底精光乍現,猛地挂擋加速。

下一秒,發動機急速運轉的隆隆咆哮聲瞬間淹沒了人群的笑鬧。嘻笑聲霎時轉變成了尖叫與嘶吼,不斷有沉重的軀體被狠狠撞上前擋風玻璃和兩側的車身,而埃爾溫面沉如水,反扭方向盤,急轉的車輪颠簸着碾過某種抽搐着的、嘶叫着的肢體,仿佛鍘刀幹脆利落的劈砍,發出清脆粘稠的斷裂聲。

“……他媽的!”簇擁着車身的人群這才反應過來,立即紛紛舉起手槍,一邊咒罵一邊開槍。噴濺的火舌在夜色裏連綴成一連串爆燃的光斑,連綿不斷的子彈瘋狂傾瀉在車輛上,綻開一片橫掃的火花。

塞維爾吓得不輕。有好幾次,他都能感受到幾道刺耳的破空聲自頭頂擦過,哐當哐當地嵌進了身側的座椅裏。

他差點被吓懵了,耳邊嗡嗡地響着蜂鳴,然後又聽見車廂外有人在氣急敗壞地叫嚷:

“放擺錘!”那人幾乎在扯着嗓子吠叫,“把他媽的擺錘放下來!”

“坐穩了!”與那人的聲音一同響起的還有埃爾溫緊繃的嗓音,“快點!你想死嗎!”

塞維爾一個激靈,用力扣住安全帶和門把手,下意識地反問:“你要做什麽?”

埃爾溫沒有回答他,而是迅速地挂了倒檔,将油門踩緊——

塞維爾立刻知道他要做什麽了。

只見濃厚的夜色中,原本封堵住道路的巨錘往道路另一端緩緩升起。鎖鏈與滑輪滾動時發出悶雷般的隆隆轟鳴,擺錘也在這恐怖的聲音中終于停在了一個岌岌可危的高度,随後,在重力的作用下,這只如巨人拳頭般猙獰的擺錘轟然落下,在夜空中劃出一道火光四濺的圓弧,往他們所在的方向俯沖過來!

埃爾溫再次踩下油門,橡膠輪胎高速旋轉着摩擦柏油地面,悍然倒退的車身撞破了圍堵在後方的人牆,頓時惹起一陣怒罵和掃射的機槍聲。與此同時,自高空墜落的擺錘逼至前擋風玻璃,塞維爾死死扣緊安全帶,猝然咬緊的牙關幾乎要崩出血來,驚悚地看着金屬鐵錘即将擊碎車窗——

埃爾溫的眼睛裏迸發出某種瘋狂而謹慎的神情來。他幾乎是同時踩死了油門,車身便像肺痨患者那樣嗬嗬嘶鳴起來。眨眼間,車輛再次硬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