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透了冷汗,聽見自己紊亂的喘息聲回蕩在房間內,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這裏安全了嗎?

好像安全了,因為塞維爾聽不到任何不屬于自己的聲音。他努力平複着呼吸,緊握着槍柄的那只手自半空中緩緩垂落下來,同時腦子裏在慌亂地思考——他殺人了?這是犯法的,但……這是清除夜,清除夜裏殺人可不算犯法。

而且,如果他不這樣做的話……他吸了吸鼻子,這才發現自己的眼眶裏早已冒起淚花,不由得揉揉眼睛,神經也逐漸松懈了下來。

然而,就在這時,埃爾溫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如同一道驚悚的落雷:

“小心!”

塞維爾渾身一震,随後猛然發現房門前有一道人影撕開了滿是火藥味和粉塵顆粒的煙霧,朝他舉起了槍!

但埃爾溫比那人更快。幾乎是在對方舉槍的瞬間,塞維爾感到耳廓邊緣有尖銳的呼嘯聲掠過,然後是弓弦回彈的嗡嗡震蕩——埃爾溫搭弓的速度快到接近可以用毫秒計算,箭矢在空中曳出一道筆直的軌跡,随後便是一聲凄厲的慘叫與金屬箭頭穿透肉體、牆壁的悶響。

塞維爾差點停住呼吸。他看見缭繞的揚塵與煙霧逐漸褪去,房門外的走廊依舊光線晦暗,顏色像極了老人發皺的、有着斑痕與暗沉的皮膚,而那個舉槍的男人被死死釘在了對面的牆壁上,腦袋毫無生氣地耷拉下來——箭杆在埃爾溫強勁的爆發力下穿過了男人的肋骨,直直貫穿了心髒,箭镞則深深紮進了牆體裏。

泵血器官中的血漿仍在迸濺而出,男人身後的牆壁因此爬滿了猩紅的噴濺式血跡,頹然的身軀便仿佛跌落進了一張破裂的、新鮮的紅色蛛網。

“啊……”塞維爾發出一聲帶顫音的呢喃,連忙移開視線,“這是……這是誰呀……”

“無關緊要的人,”埃爾溫沉聲回答,“我們必須離開這裏了。”

“啊?好的。”塞維爾低下頭,手指還在打滑,顫抖着把手槍放回了琴盒裏。

“彈夾都被你打空了?”埃爾溫突然問。

塞維爾害怕地縮了縮脖子,語氣歉疚:“抱歉,因為我……實在太緊張了。”

他能感覺到埃爾溫望向了自己發抖的手。然後,埃爾溫冷淡的聲音落在他耳畔:“你這副模樣,在外面恐怕活不過十分鐘。”

“但是、但是……”塞維爾有些委屈,“又不是我主動在清除夜離開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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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想過離開家,那你怎麽能在清除夜前毫無防備、把自己置身在那樣危險的環境裏——和一群Omega待在一起?”埃爾溫的聲音驟然降溫。

“你究竟是怎麽想的,居然會做出這麽蠢的事情來,”他說,“你難道不知道嗎?你不知道清除夜前會被盯上的全都是像你們這樣聚集在一起的Omega?”

長久以來憋悶在塞維爾心底裏的煩悶與怨恨終于爆發,他的手指扭作一團,哽咽聲從緊咬的牙齒縫中漏出來:“是,我不知道!我不像你,我住在象牙塔裏,見到的東西都是理想的、美好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外厲內荏,聲音裏逐漸染上了哭腔:“如果、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情,我只會在學校裏好好待着,像往常一樣上學,怎麽可能眼見着我的朋友們死掉……!”

他說不下去了。他并不想哭的,因為這樣讓他看起來很軟弱可欺、一無是處,但他無法控制自己喉嚨裏迸發出的抽噎聲,也無法控制連串的淚珠自眼眶滾落,無法控制自己的悲傷和絕望如決堤的潮水般傾瀉而出。

“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情,”他的手指死死摳抓着自己的手臂,哭噎聲夾雜着紊亂的喘息,急促得像是瀕臨窒息,“我又怎麽會遇到你……還被你這樣标記了!”

埃爾溫沉默下來,直到塞維爾哭得快要斷氣,嗓子啞得像是要快壞掉,他才擡了擡手指,用柔軟的指腹輕輕抹掉塞維爾憋紅的臉頰上遍布的淚痕,有些僵硬地說:“不要哭,塞維爾,不要哭。”

“……還有幾個小時,清除夜就要過去了,”他頓了頓,又說,“你很快就能自由了。”

“自由?”塞維爾蓄滿淚水的眼睛睜大了些。他蒼白的嘴唇顫抖着,毫無血色的臉龐上流滿水痕,像即将融化的雪人,“但你标記了我,一小時前還和我上床……我以為、我還以為……”

他好像還抱有着某種希望,因為剛才那一番溫存到最後居然甜蜜得不可思議,以至于他居然憑空臆造出某種不适當的幻想來。

“我別無選擇,”埃爾溫靜靜地說,聲音裏蘊藏着濃濃的疲憊,“別哭了,塞維爾,我們必須趕快離開這裏,這裏不再安全了。”

塞維爾努力吸吸鼻子,把丢人的哭嗝咽回肚子裏去。他心裏說不上是如釋重負,還是難受得想要再次大哭一場——這很奇怪,能夠再次和埃爾溫斷絕關系,他應該感到開心才對。

但他既不開心,也不快樂。

“走吧,我會一直保護你到天亮,”他聽見埃爾溫低聲說,嗓音的質感依舊如金石般冷硬而具有磁性,“那個想殺掉我們的男人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裏?”塞維爾喃喃着問。

埃爾溫像是思考了一下,輕聲回答他:“去沒有人能夠找到我們的地方。”

Chapter.11 拍賣

【預警】:輕微的食人元素提及

* * * * * *

在禁獵區爆發的槍聲驚動了不少臨時住戶,埃爾溫帶着塞維爾只能反方向擠開聚攏過來的人群,若無其事地往外走。

汽車旅館後廚與公用廁所的間隔中有一扇隐蔽的後門。他們在旅店老板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的怒罵中悄悄推開這扇隐藏的木板門,最終踏進了旅館後方狹窄的、充斥着野狗臊氣和潮濕膻味的小巷。一開始,還有跟蹤者的腳步聲跟在他們身後,等到塞維爾被錯綜複雜的巷道徹底繞花了眼,那些腳步聲、喧嚣聲也被全部他們擺脫在了身後。

現在是午夜一點鐘左右,夜空被城市雜亂的燈光與建築被焚燒後冒出的绀紅色焰火淹沒,只剩下幾顆搖搖欲墜的寥落星星,輻射着昏暗渾濁的星光,仿佛夤夜睡意朦胧的眼睛。塞維爾好像也能感受到這股恹恹的、睡意濃厚的氛圍,他用口罩嚴絲合縫地掩住了口鼻,告訴自己提起精神來,不要惹來什麽不必要的麻煩事。

他們繞過蠅蚊萦繞的垃圾桶和淌滿潲水的街邊大排檔,貼着牆穿過好幾段泥濘潮濕的小徑。塞維爾一路數着他和埃爾溫鞋底吱嘎吱嘎的踩踏聲,聽着老鼠溜過腳邊時發出的吱吱尖叫,不知走了多久,才最終等到埃爾溫停下了腳步。

“我們到了嗎?”

塞維爾從埃爾溫身後探出頭去,随後頗為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這是什麽地方……?”

只見被栅欄圈住的是一大片挂着彩燈、霓虹招牌與五彩旗幟的繁華地段。他看見馬戲團帳篷似的鮮豔棚屋一座接一座錯落着,也看見裝點得像聖誕樹的摩天輪在暗紅色的夜色中緩慢轉動,還有懸浮于空氣中的、燃燒後的松脂香氣與霧蒙蒙的白煙——這讓他想起集市,或者曾經在他所成長的小鎮上停留過一段時間的巡游隊伍,只是這裏比他見識過的任何集市或者巡演都要更大、更繁華,也更讓他感到眼花缭亂。

“這是夜場。”埃爾溫低聲說,同時擡了擡手,将鐵網的一角掀開一道足夠塞維爾進出的裂口。

塞維爾彎腰曲背,從裂縫中鑽進去,然後一擡頭,便能看見閃爍着硬幣耀眼反光的噴泉朝半空中勃勃湧水,燒烤和酒精的味道在昏濁的空氣中彌漫,熙熙攘攘的蒙面人們穿梭在彩色帳篷、露天看臺與罩着黑布的立方體間,發出一陣陣歡笑與咒罵聲。

“繼續往裏走,”埃爾溫也從鐵絲網中鑽了過來,推了推他的肩膀,“把你那副表情收起來。”

塞維爾困惑地眨眨眼睛,不知道埃爾溫怎麽能透過口罩看清楚自己的表情。

他想說話,比如問問埃爾溫接下來的打算,但尚未開口,注意力突然被路邊的燒烤攤吸引過去——他不知道那架在炭火上、被煎烤得滋滋冒油的是什麽肉,但那柔軟的、外焦裏嫩的肉塊被烤得焦黃酥脆,抹過黃油的嫩肉泛着甜膩的油光,細膩的橫截面沁出淋漓粘稠的肉汁來。攤主将肉塊翻了個面,便有濃郁的肉汁滴滴答答地落進滾熱的炭火裏,在火焰的嘶嘶聲中作冒出幾绺帶着肉香的白煙來。

塞維爾下意識地吞了口唾沫,發現自己早就餓得不行了——他上一頓飯還是在七八個小時前。過去的大半個清除夜裏發生了太多事情,讓他忘記了饑餓和疲勞,現在卻突然被勾起食欲來,空蕩蕩的肚子也發出了一聲細微的呻吟。

“埃爾溫,”他悄悄扯了扯Alpha的胳膊,“能借我點錢嗎?我的東西都被拿走了……”

埃爾溫微微側過臉來看他,淡淡地說:“你要做什麽?”

“……我餓了。”塞維爾不自覺地減弱了音量。

埃爾溫幽深的目光掃過他有些發燙的臉頰,然後擡起頭來,瞥了一眼他身後的燒烤攤,這才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皺緊了眉,冷着聲音說:“……你不能買這裏的東西。”

“啊?”塞維爾愣愣地看着他,搞不懂他的意思,“……為什麽?”

埃爾溫擡擡手指,面無表情地指了指燒烤攤裏忙活着的廚娘和幫工——他們正在昏黃的夜燈下忙着腌肉、抹醬料、剔除碎骨和肥肉。那個肥胖的廚娘忙得滿頭大汗,沾滿油污的手指頭拿着勺子在黏糊糊的碗裏攪來攪去,她身邊這是一個半裸着上身的男人,兩只手臂撐住案板,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擠壓着案上一攤軟綿綿肉塊,活像揉搓一塊猩紅色的面團。

“你以為那是什麽?”埃爾溫在塞維爾耳邊不帶情緒地說,“普通的牛肉嗎?”

塞維爾仿佛預感到了什麽,腹腔裏傳來一陣抽搐,像是一聲恐懼又惡心的幹嘔。

“……那是人肺,”埃爾溫暗啞地低語,“恐怕還是最次的肺髒,因為好的器官早就流入黑市了。”

然後,他又指了指前頭的一個攤位。塞維爾順着他的手指望去,發現那是一家具有異域風情的商攤,攤前鋪滿了各式各樣的零碎裝飾品,看起來和普通的雜貨鋪沒有兩樣。

但埃爾溫卻冷冰冰地說:“你看,那些眼球戒指、指骨項鏈、人油蠟燭……全部都是從活生生的人身上剝下來的。”

塞維爾吓得不輕,連氣息都開始發抖:“全部……?”

“全部都是真的,”埃爾溫的語氣裏蘊藏着極其殘忍的冷靜,“你還想買嗎?”

“不買了!”塞維爾當即瘋狂搖頭,抓着埃爾溫手臂的那只手顫得不成樣子,“我絕對不要買那種東西!”

埃爾溫這才收回手指。但他回縮的手掌在半空中猶豫了一下,轉了個方向,輕輕揉了揉Omega翹起的鬈發。

塞維爾頓時抖了抖身子,像只吓壞了的慫兔子。而後,埃爾溫像是看見了什麽,目光凝固了一瞬,在他耳邊突然低聲說了句“在這裏等我一下”,覆在他肩頭的手掌又很快移開了,短暫得像一個毫無留念的離別吻。

“你要去哪兒?”他下意識地問。

Alpha沒有回答他,背着琴盒果斷地轉身離開。塞維爾想要往前追,但埃爾溫走得太快了,沒幾步便消失在了擁擠的人潮裏,任塞維爾怎麽找都找不到。

他沒有辦法,只好焦急地站立着,左看看右看看。他周圍全部都是陌生的、帶着奇異面具、渾身散發着血腥味的人們,用奇怪的、漠然的眼神打量着他,又像洶湧的浪潮般推擠着他,壓抑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拼命推開朝他撞來的肩膀和胳膊,卻依然無法避免地被人流沖得暈頭轉向,距離當初與埃爾溫分散的位置越來越遠。

塞維爾急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去摸粘在腺體上的應急抑制貼——這東西出了地牢後便被人黏在了他頸後。但它只能應急性地遮蔽Omega的味道,以免信息素無意間的輕量洩露,卻無法完全屏蔽Omega發情時釋放出的濃烈催情味。于是,他的心髒在胸膛裏噗通噗通地狂跳,手指來回碾過抑制貼的表面,生怕它有任何松動。

他被人潮推着走,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一片略微開闊些的地方才勉強站穩了腳跟。他一站穩,便努力地踮起腳,想要看清楚自己的位置,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夜場中心的廣場——他的正前方是一座矗立在廣場中央的高臺,有黃澄澄的探照燈與舞臺球燈在高臺上旋轉,透亮的光束晃動着穿透夜空,像高空盤旋的鷹與它寬闊的翼展。

而高臺上正擺放着幾只他曾在夜場其他地方見過的、遮着黑布的立方體——塞維爾剛開始以為那只是什麽裝飾品,但他一旦看清楚了黑布下的東西是什麽,便感到脊背發涼。

——那是裝人的鐵籠!

高臺上的活動仿佛已經進行了好幾輪。戴着裂齒兔頭的主持人高舉着一條鎖鏈,将鑰匙與牽引繩遞給了一個得意洋洋的男人——鎖鏈的另一端則牽着一個瘦弱的男孩,胳膊和肋骨在破破爛爛的罩袍下拱起尖銳的曲線,勉強遮住大腿的短袍上寫着鮮紅的“11號拍賣品”。

塞維爾不禁屏住呼吸,看見那個可憐的孩子在笑聲、歡呼與主持人亢奮的高呼中瑟瑟發抖,然後被他的買家粗暴地扯着脖子拖下了高臺,在拖拽過程中像雛鳥那樣扯着嗓子,迸發出刺耳的尖叫。

但人群只顧着聽兔頭播報接下來的拍賣品,在他高亢而欣喜的聲音中發出嘈雜的喧鬧聲。

“客人們!”兔頭尖利的聲音透過廣播從四面八方傳來,“你們一定想不到接下來的這位拍賣品是誰——她是我們最後兩份壓軸品之一,也是一個未分化的、金發碧眼的可愛女孩!”

他故作神秘地繞着12號鐵籠轉了圈,手掌搭在幕布邊緣。全場人群因為他這番話安靜下來,人人都是一副豎着耳朵聆聽的模樣,讓他不禁趾高氣揚地擡高腦袋,随後将覆蓋在鐵籠上的黑布猛地一掀——

下一秒,混在人群裏的塞維爾驚愕地瞪圓了眼睛,驀地捂住自己的嘴。

“她曾經是迪特裏希家的富豪千金,”兔頭高喊着,“諸位!只要看到這頭純正的金發、這對漂亮的藍眼睛,你們就知道——她可和那些便宜貨色不一樣!有多少人能夠觸碰到這樣的小姐呢?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鼓舞,很快便有人舉起手來,嘶叫着從底價開始往上加碼。

“一個迪特裏希!諸位!”兔頭仍在尖叫着刺激人們的高漲的情緒,“只要買下她,你就可以對這個落難的公主做任何事情!你們的美夢要成真了——把凱西?迪特裏希當作你的奴隸!看看她,她甚至還沒有分化——你們會憐惜她嗎?”

人群裏爆發出一陣哄然大笑。塞維爾卻感覺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他看到有連綿不斷的手臂舉起來,價碼一番接一番地往上漲,從原本的一千美元一路飙升至十幾萬美元。

潛藏的嫉妒與惡意是滋長瘋狂的肥料。在這樣熱火朝天的氛圍裏,人類骨子裏餓狼般的兇惡暴露無遺。人人的眼底泛着兇光,争奪女孩兒的初夜與所有權如同在市場上争奪一頭品相不錯的豬猡,誰都渴望将昔日高高在上的公主撕去最後一層遮羞布。

拍賣價碼最後被推上了驚人的三十萬美元,此時願意繼續舉牌的人已經寥寥無幾,塞維爾也死死地攥緊了拳頭。他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麽,但他受不了這個——尤其是,當他看見鐵籠裏像狗一樣被拴住脖子的女孩兒——

他剛認識凱茜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和埃爾溫一樣的饞嘴小孩,會悄悄溜進書房來,用那對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這個給哥哥補習的陌生人,然後從側門害羞地溜走。但等到他們熟悉後,她天真又貪玩的小性子才逐漸暴露出來——她甚至央求過塞維爾,拜托他偷偷繞過奧德麗的管控,給她帶一小瓶廉價的、不健康但甜蜜異常的橘子汽水,因為“那看起來很奇妙,像流動的黃昏”。

但現在,凱茜被鎖鏈拷着雙手和脖子,蓬亂的金發下露出一對絕望的、驚恐的眼睛,一有人靠近就尖叫不止。兔頭和幾個壯漢把她從籠子裏粗暴地拖出來,她便在地面上胡亂掙紮蹬踢,光裸的腳掌被石礫磨出血痕來,哀叫得像一只被獵槍射穿翅膀的小鳥。

“三十五萬一次!”兔頭和人們一同興奮地叫嚷,全場的情緒仿佛被她崩潰的呼救聲徹底點燃,“三十五萬兩次!”

塞維爾咬緊牙關,感覺眼前一陣陣地發暈。随後,他的手指緩慢地動了動,最終下定決心,猛地擡起手來,用盡全力喊出了聲:“三十六萬!”

喊出聲後,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手指的顫抖,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四十萬。”有人再次舉起了手,聲音平靜而清晰。

塞維爾深吸一口氣,手臂舉高了些:“……四十一萬!”

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否足夠有底氣。但人群裏激昂亢奮的情緒再次瘋狂蔓延,連串的、排山倒海似的呼哨與狂叫傾瀉而出——他們都知道接下來将會有一場驚險刺激的拍賣角逐,放肆的笑聲與嘶吼聲便如狂風驟雨般劈頭蓋臉地向塞維爾襲來。

“五十萬!”與塞維爾對峙的男人再次出聲。

塞維爾知道自己無路可退,只能繼續咬牙堅持:“五十五萬!”

“六十萬!”

“……六十五萬!”塞維爾已經完全把自己那點可憐的儲蓄抛在了腦後。

“七十五萬!”男人的聲音徹底冷下來,仿佛搞不懂為什麽會有人願意和他死磕到底。

塞維爾的指間已經沾滿了濕淋淋的汗水,但與男人長久的僵持更讓他焦慮。他閉了閉眼睛,感到某種瘋狂的想法在心底滋長,索性孤注一擲:“一百萬!”

四周突然寂靜下來,塞維爾也感到方才滿腔的沖動在胸中凝結成冰塊——圍繞着他的人群在用最低的嗓音竊竊私語,用或期待或狐疑的眼神打量他和另一個競價的蒙面人。随後,塞維爾看見不遠處那個曾與他追逐着競價的男人聳了聳肩,半是無奈半是遺憾地朝他攤開手:“你贏了。”

高臺上的兔頭立刻拍板:“一百萬美金成交!”他的語氣裏充溢着狂喜,“戴黑色口罩的客人!請您到後臺來付賬,凱茜?迪特裏希是您的了!”

塞維爾藏在口罩後的臉龐驟然變得蒼白。他這時才發覺自己的背脊上早已竄出了一層冷汗,始終高舉的手臂終于脫力地、哆嗦着垂落下來。

Chapter.12 捕夢網

塞維爾被幾個身材魁梧的壯漢帶領着前往後臺——當然,與其說是帶領,他覺得這更像是羁押,跟獄警控制一個想要逃跑的囚犯沒什麽區別。

他忍不住要胡思亂想,一面覺得自己蠢得透頂,一面又想要在臨死前從記憶裏擠出一點值錢的、足以收買劊子手的東西來,免得一會兒受苦。

他首先想起自己在紐約租住的那間屋子。那是一件狹窄的、膠囊似的小房間,他不得不和一大幫子口音各異的、膚色不同的室友共用廚房、餐廳和洗浴間。他房間裏的任何角落裏都能找到前人留下的痕跡,就像是在和一個素未謀面的鬼魂建立聯系。他常常會這樣想:鬼魂先生或者鬼魂女士現在在哪裏呢?他或她的紐約夢、美國夢實現了嗎?他能夠像他們一樣搬出這座封閉的棺材嗎?

随後,他想起家鄉的老宅。他記得吊扇在潮濕的空氣裏吱嘎着徐徐旋轉,沒有血腥味的和風溫暖得像襁褓。老宅屋頂上的防水層早已經破破爛爛,于是每個暴風雨夜裏,他都得拿好幾個小桶放在床邊、書桌旁甚至枕頭左側,像印第安人編織的捕夢網,但原住民們捕捉的是夢,他捕捉的是雨——有着工業氣息的、帶着酸味的雨。然後,他會躺在濕氣彌漫的床上,聽着嘩啦啦的暴雨與呼呼咆哮的狂風襲擊屋子,聞着雨和夢的氣息逐漸入睡。

他還想起更早的時候。他曾經将一只裝着彈殼的匣子藏在家門前的枯樹下。那個時候還沒有清除夜,他的童年玩伴死于陌生人走投無路的搶劫。那個男孩被埋葬在受耶和華庇護的墓園裏,他也把那枚殺死夥伴的彈丸和自己的祝願埋進土裏,希望樹根生長得足夠深足夠長,把通往天堂的階梯引渡給亡者的屍骨。

但它們都無趣、無法置換,也沒有什麽價值——沒有什麽能被金錢衡量的價值。塞維爾想,如果硬要給他的出租房、給他的老房子、給他埋在樹下的匣子和屍骨标一個價,那會有幾位數字呢?恐怕距離一百萬美元差了不知多少個零。

他從來都沒有足夠的資本來挑戰這些龐然大物——無論是曾經的迪特裏希家,還是現在的清除夜。它們代表着社會賴以生存的秩序和某種人民賦予的權力,永遠都不會覆滅。而他是會消失的,因為他擁有的只是一身如土壤般貧瘠的身軀,和敏感脆弱又固執異常的大腦。

那麽他為什麽要站出來呢?塞維爾想,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此時,坐在他面前的蒙面男子正用那同樣的、不可思議的眼神打量着他。男人剛檢視了一遍塞維爾的存款,眼神半是好笑半是愠怒:“你是在耍我嗎?只有一萬美金?”他嘶啞地說,“你就他媽的只有一萬美金?”

那其實是塞維爾積攢了一年的生活費。他默不作聲,聽着周圍人鼻腔裏發出的嘲笑與嘶嘶低語,感覺像是落入了蛇窟——那些滑膩的、冰冷的軀體在黑暗中環繞着他,緩慢蠕動,朝他低低嘶叫:誰給了你捉弄我們的勇氣?

最糟糕的情況會是怎樣的?塞維爾想,等待他的不過只是一死。

但是……凱茜不應當被那樣對待,所有人都不應當被那樣對待。他想要救她,他想要救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清除夜放大了人類的低劣、虛僞與瘋狂,也或許放大了他腦中不切實際的念想——他不禁這樣想,他能夠救得了自己、救得了凱茜、救得了所有人嗎?

他想試一試嗎?

塞維爾閉了閉眼睛,然後緩慢睜開,同時聽見自己發顫但柔軟的聲音:“我沒有捉弄你們的意思。我有一大筆現金,只是暫時不在我手上。”

“錢在哪裏?”男人問。

“……在我的朋友手裏,”塞維爾知道自己只能靠埃爾溫來解圍,“他很快就會趕過來。”

男人這才稍稍舒展眉頭:“他什麽時候會來?給我個具體的時間。”

“唔,這個……”塞維爾嗫嚅起來,頸後冒出虛汗——他不知道埃爾溫什麽時候會回來,也不知道Alpha能否找到這個位置。所以,埃爾溫到底去做什麽了?為什麽會把他抛棄在原地?

“你不知道?”蒙面男人的嗓音驟然變冷。

現在該怎麽辦?塞維爾的心髒劇烈跳動,喉嚨裏快要迸發出無聲的尖叫來。他攥緊衣袖,掌心裏因為恐懼和焦慮而逐漸變得潮濕悶熱,他必須要拖延時間:“……我需要聯系到他才行。”

“你的意思是什麽?”站在他身後的某個大塊頭說,那粗粝的嗓音沉得像是從一只木桶裏傳出來,“你想讓我們翻遍整個夜場——好找到你那個不知所蹤的‘朋友’嗎?”

塞維爾微微側了側腦袋,餘光瞥見男人們粗壯的軀幹,知道這些壯漢或許能夠徒手掰碎自己的顱骨——光是想到那副景象便叫他心驚肉跳。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搖了搖頭,細聲細語:“不,不需要這麽麻煩……”他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麽,低聲下氣地懇求起來,“勞駕各位借我一只手機,可以嗎?我現在就能給他打一通電話。”

“……真是麻煩。”他身前的男人嘴邊發出一聲嘀咕,在褲兜裏摸了好半天,才把手機從裏頭掏出來遞給他。

塞維爾還記得埃爾溫的電話號碼。他擅長記這些無規律的數字,或許這也是為什麽總會有人把他當作怪胎。他在手機屏幕上一個個按下數字按鈕,确認無誤後點開綠色的撥通鍵——

拜托拜托拜托拜托——他在心裏緊張地念叨,同時察覺到周遭一片靜谧。這些危險的、雙手血跡斑斑的男人們正虎視眈眈地盯着他,而這通電話死活都撥不出去,可能是因為信號太弱或者別的原因。塞維爾感到體表冒出的冷汗濕乎乎地黏附在了指間,但他乖順地低垂着眼簾,努力不把眼底的膽怯和驚慌暴露出來。

“信號不好,我再試一遍。”他輕輕地、像抱怨似的嘟囔一聲,然後快速地挂斷電話,重新撥號。

這回沒等幾秒便自聽筒那側傳來了聲音。塞維爾眉梢喜悅似的一跳,但很快又僵住了表情——那是機械的電子女聲,正用柔和甜美的嗓音告訴他:這是個空號,號主早已注銷了電話號碼。

“……嗯,”塞維爾的眼珠在眼睫灑落的濃密陰影下慌亂地轉動,腦筋飛速旋轉,藏在口罩後的嘴唇顫動起來,“這裏是塞維爾……你在哪兒?”

他停頓了一下,裝作在聆聽對面傳來的說話聲,然後慢騰騰地開口:“我在夜場中央拍下了點東西……你能不能快點過來幫我付賬呀?”

“……好、好的,”他等了一會兒,又馴從地說,“那你快點哦,不要耽誤別人做生意才好。”

演完這一切後,他克制着指尖的哆嗦,挂斷了電話,在口罩後徐徐地吐了口氣。接着,他将手機遞回去,那對漂亮的眼睛略微彎了彎,像是在朝男人們微笑,實際上是一個顫抖的、僵硬的假笑。

“他不太熟悉路,但應該很快就會過來了。”他小聲說。

男人們這才點點頭表示滿意。凝滞沉重的空氣再次流通起來,幾個原本守在門口的彪形大漢發出低聲的埋怨,掀開遮住後臺的簾幕,拿着打火機和煙卷出去抽煙。塞維爾能夠聽見他們在讨論今天晚上能夠賺到多少,讨論某個禿着油膩腦袋的老家夥怎麽可能硬着陰莖給拍賣品開苞,接着又開始詛咒華爾街某些西裝革履的精英最好一輩子都像清除夜裏那樣表現得像個軟蛋,惹來一陣鼓掌與哄笑。

塞維爾聽着他們野狗似的吠叫,暗自數着時間,越往後數便越能明顯地感覺到額角有冷汗正沿着臉頰往下流,沒入口罩與皮膚銜接的縫隙中。他的對面始終坐着那個管賬的男人,随着時間的流逝,塞維爾能夠清楚地看見男人眼角眉梢透露出的不耐煩與狐疑來。

塞維爾只能緊張地眨着眼睛,眼珠轉動着偷窺男人的動作。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終于按耐不住,當着塞維爾的面點開通訊記錄,再把手機往他的方向狠狠一推:“打電話。他怎麽還沒來?”

塞維爾努力掩飾着自己內心的焦躁,伸出手去,正要觸碰到擺在桌面上的手機,卻聽見男人突然開口:“不,我改變主意了,這次我來打電話。”

不可以!

塞維爾猛地瞪大眼睛,下意識地想要一把抓過手機來,哪知道男人比他更快。幾乎是眨眼間,塞維爾的手臂顫抖着停在半空中,眼睜睜地看着男人拿起了手機,手指惡狠狠地戳在了撥號鍵上。

接下來的時間流動得如此緩慢,以至于他甚至能夠看到男人露在外面的眉毛是如何一點點虬結,眼底的困惑又是如何轉變成了震怒。

完了。塞維爾不住地告訴自己冷靜,卻發現自己渾身哆嗦得厲害,只有一對眼睛一眨不眨地、祈求似的緊跟着男人的動作,腦袋裏只剩下一個念頭,完了。

“你他媽……”男人沉着臉挂斷電話,顯然氣得不輕,露在面罩外的半張臉顯現出氣急敗壞的豬肝色,“你他媽居然敢騙我們?”

塞維爾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他張了張嘴,下一秒被男人猛地揪住了衣領,被硬生生地從座椅裏拎了出來。男人像被激怒的鬥牛似的喘氣,腥臭嗆人的呼吸陡然噴灑在塞維爾蒼白的臉上,齒間咔嚓咔嚓地響,像是恨不得把塞維爾當場活剝:

“你這個厚顏無恥的、狡猾的、該死的騙子!”他呼哧呼哧地罵,“來人!把他扒幹淨!把他扔進籠子裏和那些拍賣品關在一起!把這該死的……該死的!”

塞維爾抖得像只被吓到快要休克的兔子。他聽見大塊頭們的腳步聲朝這邊聚攏,不由得在男人手裏瘋狂掙紮,用手指去摳抓對方緊揪着他衣領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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