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的胳膊。

但沒等他掙脫,便感覺到自己的後領被人重重地一拽,本就被抓緊的衣領頓時像收緊的絞繩般死死箍住他的脖頸。他瞬間發出一聲聲嘶力竭的尖叫,被勒得差點雙眼翻白,而那兩條胡亂踢踹的腿撞倒了座椅,磕上了桌腳,把本就雜亂的帳篷搞得一團糟,紙片、電線與叮叮當當的零件盒到處亂飛。

“按住他!”有男人在怒吼,橫飛的唾沫幾乎濺到了他的眼睛裏。

混亂中,他不住撕扯踢打,最終還是被幾只粗壯的臂膀死死按在了地板上,細瘦的胳膊被粗暴地反扭在身後,耳朵裏聽到的都是自己劇烈的、恐慌的喘息聲和男人們粗野的詈罵。他的肋骨間傳來尖銳的刺痛,肺部也一縮一縮地發疼。這股疼痛讓他渾身脫力,只能閉上雙眼,像即将被敲死在案板上的活魚那樣絕望地喘氣。

“把他關進籠子裏去。”他聽見男人說,然後是一陣嘈雜的附和聲。

他被鉗住了胳膊。有人像扛麻袋般扛起他來,而他的腹腔随後撞上了那人堅硬的肩膀,差點讓他從胃袋裏瀝出血來,眼前一陣發黑——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頭腦昏沉的他突然聽見帳篷外的看守員發出一聲怒喝:“停下!你要做什麽!”

但阻攔來人的看守顯然沒有辦法阻止不速之客的到來。

塞維爾軟綿綿地趴在男人肩頭,耳朵裏、口腔裏、顱骨裏都充斥着鮮血的味道,眼球像是即将爆炸一樣疼痛。哪怕這樣,他也依然不要命地瞪大了眼睛,因為他看見門簾被人暴力掀翻,大片匝地的、錯亂的耀眼燈光傾倒進了後臺。而其中,有人邁着沉重而铿锵的步伐朝他走來,落在地面上的人形陰影活像一把銳利的長刀,撕裂了滿地的暈彩,最終将他直直罩進了影子裏。

塞維爾渾身顫栗,不知是因為驚喜還是慌張。他擡起那張狼狽的、慘白的臉來,終于在昏暗飄搖的光線下與來人對上了視線,看見了埃爾溫冷若冰霜的臉龐。

Chapter.13 斷頭臺

【預警】:輕微血腥

* * * * * *

“放開他。”

屋裏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跟随着埃爾溫的動作,仿佛在判斷他的來意。但埃爾溫對這些警惕的、驚疑的目光視若無睹,徑直走到收賬的書桌前,将那沉重的琴盒哐當一聲砸在桌面上,震得木桌嗡嗡作響,活像被鐘椎驟然敲響的吊鐘。

埃爾溫就這樣站定了。他的眉眼間凝結着肅然與陰鸷,用那對冰藍眼睛掃視了一圈四周:“我來付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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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賬的蒙面人霎時眉開眼笑,一面歡快地嘟囔着“終于來了”,一面擡起下巴,示意扛起塞維爾的壯漢将他放下來。

“唔!”

一落地,塞維爾便痛苦得佝偻起脊背,喉嚨裏發出幾聲微弱的幹嘔聲。他的肚子還在一抽一抽地痛,咽喉裏也泛起一陣胃酸倒流的灼痛感,但沒等他緩過勁來,便感到有人粗暴地鉗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了書桌前的座椅上,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一道尖銳的響聲。

但至少……終于安全了。塞維爾坐在椅子上驚魂未定地喘氣,忍着腹部遭受撞擊後産生的鈍痛,擡起眼睛看向站在自己身側的埃爾溫——Alpha像以往那樣筆直地站立着,略顯淩亂的燦金色鬈發散落在那張沒有表情的側臉上。

但塞維爾感到奇怪,因為他能夠明顯地觀察到埃爾溫的狀态很差。

在這帳篷裏,在這模糊不清的燈光下,這個大男孩曲線冷硬的下颌線、筆挺的鼻梁和高聳的眉骨冷漠得不近人情,按在琴盒上的手指卻在無意識地、輕微地顫抖。塞維爾的目光不由得聚焦在埃爾溫的手指上,随即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埃爾溫緊繃的指關節上浮着一層薄薄的淤青,仿佛剛用這雙手參與了一場謀殺,毛細血管碎裂的青紅色交融着,蟄伏在那片蒼白的皮膚下,冷青洋紅兩色的編織帶有某種毛骨悚然的色彩。

埃爾溫究竟去做了什麽?塞維爾忍不住想,忐忑不安地挪動着雙腿,随後聽見蒙面男人從鼻腔裏發出一聲藐視似的哼笑。

“……原本拍下的價錢是一百萬美元,”男人的聲音甕聲甕氣的,“但你們耽擱了我們太長時間,得加錢。”

……這是敲詐!塞維爾差點叫出聲來。他想要站起身和這個敲詐犯好好理論,哪知道埃爾溫搶先一步。這個Alpha神情漠然,幹脆利落地掀開了琴盒,小臂肌肉繃起一道鯊魚脊背似的銳利弧度,然後在人們狐疑的注視下擡起了這只裝滿鈔票的箱子。

下一秒,一疊疊綠鈔如洶湧的瀑布般傾瀉而出,數以萬計的紙鈔或散亂或成垛地、噼裏啪啦地砸落在桌面上,幾秒鐘便堆出了一座淩亂狼藉的小山,幾乎能将蒙面男人的半截身子淹沒。随後,埃爾溫将倒空的琴盒往旁邊随手一擲,堅硬的琴盒外殼撞擊地板,發出一聲清脆的崩裂聲,激蕩而出的餘音在寂靜的帳篷裏久久回環。

接下來短暫的幾秒內,沒有一個人出聲,空氣裏彌漫着鈔票新鮮的、油墨與紙纖維揉雜的味道。塞維爾聽見壯漢們粗重的呼吸聲,也聽見了埃爾溫突然響起的聲音,質感如金屬般堅硬冰冷:

“夠了嗎?”他這樣說,漠不關心的語氣活像在施舍一個貪得無厭的乞丐。

“……夠了!足夠了!”坐在桌前的蒙面人連忙站起身來,一邊鼓掌一邊谄媚地笑彎了眼睛,“抱歉之前那樣對待你的朋友,這真是誤會一場,太對不住了!”

塞維爾這時才感覺到自己徹底放松下來,肌肉的酸痛與疲勞像流水般浸透了他的身軀。他一直在故作鎮靜,直到埃爾溫将那一箱沉甸甸的、用性命換來的錢砸在他面前,他才徹底放棄了僞裝,像剛出生的刺猬終于收回了顫顫巍巍的軟刺。

“埃爾溫……”他忍不住喃喃道,自己都不知道這低啞柔軟的嗓音裏蘊藏着什麽。

埃爾溫聞聲緩慢地低下頭來,輕輕看了他一眼。Alpha那對碧藍而雪亮的眼睛裏不辨情緒,眼神卻是無聲的、如鋼鐵般堅實冷靜的,仿佛一團冷寂且在黑暗中獨自燃燒的火焰,叫塞維爾不知不覺間濕了眼眶。

幾分鐘後,光着兩只細瘦小腳的凱茜被帶到了他們面前。她今年還只有十歲出頭,纖細的脖子上捆着項圈,被牽進後臺時像只跌跌撞撞的小羔羊,眼裏溢滿了待宰的絕望。

她沒有認出自己的買主來,因為他們都戴着口罩。她用力地吸着鼻子,努力不讓自己啜泣得太大聲,卻又在埃爾溫一把抱住她時忍不住嘶聲尖叫起來,用爬滿疤痕的手臂瘋狂捶打他的肩膀和脊背,像個精神失常的小瘋子。

塞維爾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但埃爾溫始終沒有摘下口罩來,而是安慰似的輕輕拍了拍女孩兒像炸毛的貓咪那樣拱起的背,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随後,塞維爾看見凱茜停止了掙紮,遲疑地、試探性地用那截慘白的手臂圈住了埃爾溫的脖頸,躲在髒兮兮的罩袍裏聲嘶力竭地大哭起來。

塞維爾的淚腺有些發酸,不禁移開了視線。

眼前這幅家人重逢的場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是個局外人。他因此忽然意識到,自己跟埃爾溫和凱茜之間并不存在什麽深厚的感情,也沒有加入到這個擁抱中去的立場。他所做的只有笨手笨腳地站在原地,不發出一點兒聲音來打攪這場重逢。但凱茜恸哭的每一聲都像一根鐵針般紮着他的心髒,讓他難受得要命,所以,他最終還是躊躇着轉過身去,悄悄地掀開了門簾,走進了夜場吵鬧嘈雜的喧嚣裏。

此時,拍賣會的中場休息時間已經結束,關押着壓軸拍賣品的籠子被擺放在了高臺中央,罩在籠身上的黑布早已被掀去,反光的鐵籠被聚光燈照耀成白茫茫的一片。頂着滑稽的兔子腦袋的主持人在高亢地號召着什麽,叽叽喳喳的人聲喧騰而興奮,像一片狂歡的海洋。

塞維爾呆呆地站立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沒有繼續觀看拍賣的心情。他只想要快點回家,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去。清除夜沒有公共交通工具,他就徒步走回去,到家後再好好睡一覺,然後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時就是嶄新的、沒有煩惱也不再需要逃亡的明天。

他身上的Omega信息素被抑制貼掩蓋住了,塞維爾想着,只要足夠小心,就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他。

他慢悠悠地往外走,想要把關于清除夜的一切都擺脫在腦後,最好能像洗去污垢那樣從他腦袋裏面清除出去。然而,在擠開人群的過程中,人們夾雜着笑聲的吵嚷與交流還是無法避免地竄入了他的耳朵。

“真難以置信,壓軸的居然是他……”有人半是驚訝半是興奮地說,“哪個白癡會願意買下他來?”

“別這樣說,”那人的朋友嘻嘻哈哈地笑着,“折騰他的方式多着呢,喜歡搞這種老男人大有人在。況且——賣掉他的器官肯定也能賺一筆回來。你瞧瞧他,普通人可不會像他這樣保養得好。”

另一個人嗤之以鼻:“我肯定不會買他。你沒看過新聞嗎,他指不定一身是病。”

“又不缺你一份錢,”又有人噗嗤噗嗤地笑,“這樣的上等人可會被某些人搶着要呢,更何況……”

塞維爾想要趕緊走開,但還是聽見了那人故作玄虛的低語:“更何況……這可是一個迪特裏希呢。”

又一個迪特裏希?塞維爾猛地站住腳,随後滿臉震驚地朝高臺上望去——剛開始,他并沒有在頻繁閃爍的瓦斯燈和搖動的光斑中看清拍賣品的面孔,但一旦看清楚那個縮在籠子裏的人,他首先感到了錯愕,随後便是一陣複雜的、半是怨恨半是悲哀的情緒自胸口擴散開來。

被鎖在籠子裏的是蓋布裏奇?迪特裏希,那個曾經差點強奸他的男人。

現在的蓋布裏奇完全看不出過去那副意氣風發的模樣。他跟其他的拍賣品一樣穿着一件皺巴巴的、低廉的罩袍,暗淡無光的金發濕淋淋地貼着瘦得明顯凹陷下去的臉頰,眼神閃爍着,拼命躲閃着臺下的買家對他投去的、促狹又揶揄的目光。

塞維爾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場合見到他,也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是這樣的狼狽模樣。

——那麽,埃爾溫呢?埃爾溫知道自己的父親也在這裏嗎?他知道蓋布裏奇正像貨架上的商品一樣接受着拍賣者目光的洗禮嗎?

塞維爾顯而易見地猶豫了。

他聽見兔頭用高昂到幾近破音的嗓音宣布競價開始,有稀稀落落的買家開始舉手,但報價的增幅緩慢,顯然人們對于蓋布裏奇興致缺缺,或者覺得他并不值得更高的價錢。

兔頭急得繞着籠子轉圈,手臂在半空中奮力揮舞着,似乎想要振奮人群的精神:“這是蓋布裏奇?迪特裏希!各位!”他幾乎是在尖叫了,“聽說他還有一大筆神秘資産沒有被追讨!想想看吧——花一點小錢就能買下他,從他嘴裏撬出所有你需要的信息,你就能拿到一大筆資産。諸位!你們只要買下他!”

他慷慨激昂的宣講聲在此時頓了頓,然後驚喜似的擡起碩大的腦袋來,宣布道:“又一位競拍者舉手了!再追加一千美元,是嗎,先生?”

塞維爾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意外地發現新舉牌的蒙面人正是曾與他競拍過凱茜的那位。這個神秘富豪戴着遮住上半邊臉的假面,象牙白的面具上有镂空的雕花,露出形狀略顯粗犷的戽鬥下巴。他不緊不慢地對着兔頭搖了搖頭,用懶洋洋的聲音說:“一百萬。”

他的聲音并不響亮,也不清晰,卻再次引起了全場的喧嚷與呼哨聲。塞維爾在這震耳欲聾的歡笑聲中愕然地瞪着眼睛,接着聽見兔頭從沮喪迅速轉變成狂喜的高呼:“他是您的了!”

“……不過!”兔頭的語氣随後一轉,“我注意到您是個熟悉的面孔,您上一輪對凱茜小姐的競拍令我印象深刻。我想在座的諸位都對此感到好奇——您為什麽這麽執着于迪特裏希家呢?”

這也是塞維爾想要問的問題。他緊張地盯着那個神秘人瞧,卻見那個男人咧開嘴大笑起來。

“請替他準備一個斷頭臺,”他笑着說,仿佛覺得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因為我想看他們血濺當場。”

人群中頓時滋生出某種激動的、錯亂的、即将發瘋的情緒來,像因饑餓而躁動不安的狼群,狂熱高漲的嗜血情緒如同病毒般蔓延在燥熱的空氣裏。而塞維爾置身其中,被駭浪似的人潮推擠,只覺得整個身軀都在不由自主地戰栗,體表滾燙而骨骼冰冷。

他意識到自己必須趕回去,趕在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前找到埃爾溫,然後、然後——

“一個尋仇者!”這時,兔頭在高臺上發出一聲突兀的、誇張的驚嘆,“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人要求我們當衆砍掉拍賣品的腦袋了,珍惜你們接下來即将看到的吧!”

随後,塞維爾看見主持人擡起手來,愉快地打了個響指,便有幾個渾身肌肉的屠夫扛着锃亮的鍘刀、遍布血污的木樁和粗布麻袋走上臺去。伴随着瘋狂的歡呼聲,他們把蓋布裏奇從籠子裏粗暴地拖出來,重重地按倒在了那只木樁上。

所有人,包括塞維爾,都知道他們只需要再等待一段短暫的時間——等到尋仇的陌生男人付完帳,蓋布裏奇的頭顱便會被鍘刀砍落,然後滾進那只粗糙的布袋,只剩下一只光禿禿的脖頸裸露在發着瘋病的空氣裏,動脈靜脈和任何一切能夠被斬斷的血管一同往外飙血。

但這一切都太原始、太血腥、也太反人類了,塞維爾無法控制自己渾身的顫抖。

他必須、必須立刻回到後臺,立刻找到埃爾溫!

Chapter.14 火海

【預警】:非主要角色死亡

* * * * * *

塞維爾不知道自己的信念和力量從何而來。

他胡亂撥開阻擋在身前的擁擠人群,穿過海洋般密集的人潮,艱難得像是在汪洋大海中與暴風雨搏擊。這些躲在面具後放肆尖叫狂吼的人們沖撞着他,揮舞的手臂、霓虹燈影與遠處傳來的爆炸雲在半空中晃蕩着,好似成簇的海葵張牙舞爪的觸須。

但塞維爾最後終于跌跌撞撞地靠近了後臺帳篷。他跑得氣喘籲籲,一掀開門簾,便徑直撞上了一堵堅實的胸膛,要不是對方反應迅速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很可能直接栽倒在地。

他正巧撞上了埃爾溫。

塞維爾感覺自己的腦袋在嗡嗡作響,每一處血管都在積血腫脹:“埃爾溫!你的父親他……他也是拍賣品!”

埃爾溫的身形明顯一滞,接着一言不發,猛地朝高臺的方向沖去!

“埃爾溫!”塞維爾看見他高大的背影眨眼間消失在人群裏,只好回身握住了凱茜的手——凱茜還紅着眼圈站立原地,懵懂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好像還沒聽明白。被他抓住手臂時,這個女孩兒驚慌地一跳,下意識地想要掙脫開來,于是塞維爾用緊張而顫抖的聲音安慰她:“不要怕,凱茜,我帶你去找埃爾溫哥哥。”

凱茜聽過他的聲音。幾乎是在他話音剛落的瞬間,女孩兒猶豫了一下,那孱弱的身軀緩慢地靠近過來,挨着他的手臂微微顫栗,像離群的小鹿終于找到了母親。

塞維爾牽着她的手往外跑,她罩袍的裙褶便在夜風中翻飛起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幾乎淹沒在喧鬧的人聲中。

人潮像翻湧的潮汐般撲面而來,凱茜個子不夠高,卻能透過人群接踵摩肩的罅隙看見漂浮在夜空中的光影與高臺上搖擺的人形。光影搖曳間,她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跪爬着,腦袋擱在血跡斑斑的木樁上,而一個戴着猙獰面具的大塊頭站在那人身側,舉高了手中明晃晃的屠刀——

下一秒,她感到眼前一黑——那個牽住她胳膊的蒙面青年忽然轉過身來,死死地捂住了她的雙眼。

她還在茫然地眨眼睛,像一只無措安靜的羔羊。塞維爾能夠感受到她顫動的眼睫掃過掌心,軟得像初生動物的胎毛,他這樣用冷汗涔涔的手掌掩住她的眼睛,便活像在行使以保護為借口的亵渎。

但她絕對不能看見這個。

塞維爾緩慢地擡起頭來。他聞到空氣中溢滿的、足以讓人嘶吼發狂的濃郁血腥,也聽到鍘刀砍斷頸椎時發出了一聲铿锵的碰撞聲,活像屠夫在案板上剁開動物的肋骨。随後,蓋布裏奇的頭顱滾落下來,充血的眼睛仍然圓睜着,自頭頸斷面中飙射的血霧便像大簇驟然綻放的猩紅焰火,在逼仄低垂的夜幕下染成一片熱紅。

噪雜的人聲在此刻終于遠去。塞維爾艱澀地喘了口氣,手臂不受控制地發着抖,感覺周遭的一切都慢得異常。

也正是這個時候,塞維爾終于在視野中找到了埃爾溫——Alpha站在狂舞的人群之中,如同一具冰冷的、矗立的塑像。他背對着塞維爾,直直望向亡父的斷頭臺,發梢和身體的輪廓被一重重或明或暗的鉻黃、暖橘與猩紅焰色照亮,那柔軟的金色鬈發在如火焰般熊熊燃燒的血霧中飄揚,像被洋流沖刷的洋紅色海藻。

“埃爾溫!”塞維爾忍不住大聲喊他,一面将凱茜的腦袋摟進懷裏,一面困難地推開人群。

直到他們足夠靠近,塞維爾的聲音這才像是傳進了他的耳朵。他微微動了動,側過臉來,近乎透明的眼睛裏泛着幽暗而森冷的光。

“你……”塞維爾輕聲說,“你還好嗎,埃爾溫?”

埃爾溫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逆着光的神情晦澀而難以辨析。他像是說了什麽,但那輕飄飄的話語被人群滔天的尖叫與歡呼吞噬,塞維爾只能聽見一點短暫而冰冷的尾音。

“不要……不要做蠢事,”但塞維爾仿佛預感到了什麽,聲線哆嗦着,“埃爾溫,他們太多人了!”

埃爾溫深邃的眼瞳看向了他,那眼神叫他脊背發涼。随後,他終于聽見了埃爾溫冷漠深沉的嗓音:“……你怎麽能勸我忍受這種事?”

“因為你這是去送死!”塞維爾鼓起勇氣大聲說。

“你把我搞糊塗了,”埃爾溫低聲說,“你好像并沒有資格來勸阻我。”

“他們想要強暴的是我的妹妹,他們宰殺的是我的父親,而想要他們償命的是我——這和你沒有絲毫關系。”

塞維爾的聲音頓時哽住了:“但是……但是……”

“還記得你離開的那一天嗎?”埃爾溫嗓音裏具有某種奇異的寧靜,“我聞到了你的信息素,然後,我在那天晚上分化了。”

“原來Alpha的分化期也會那麽痛苦,”他說,“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以為自己會被活活燒死。那個時候,我想見你,也只想見你。我給你打電話,發消息,想着你怎麽能那樣狠心,居然就這樣一聲不響地、毫無留念地離開了,甚至沒有一聲道別。”

塞維爾愣住了,感到心髒在突突地跳動。

“你究竟在想什麽,格蘭尼,”埃爾溫用那個疏離的稱呼喊他,“自從你逃開後,我們毫無交集,到現在已經跟陌生人沒有兩樣了——這是你決定的。”

對啊,他究竟在想什麽呢?塞維爾想說的話通通卡在了喉嚨裏,說不出是因為埃爾溫眉眼間的無情還是話語中的殘忍——但埃爾溫說得沒錯,當初逃走的是他,拒絕溝通的也是他,現在惹來麻煩的是他,反覆糾纏的也是他。

他自己也搞不懂了——他究竟在想什麽呢?

Alpha曾在地牢裏那樣貪婪地嗅聞他的信息,又那樣不顧一切地保護他,甚至會将臉頰埋進他的胸前偷偷哭笑——他怎麽不可能喜歡他?過去幾個小時內發生的這一切都是一觸即碎的幻境嗎?

“你是個累贅,單純得可憐,又天真得可恨,”埃爾溫的嗓音裏沒有一點溫情,“我當初……為什麽要救你呢?”

“但是……”塞維爾從嗓子眼裏擠出話來,“我以為你……以為你還喜歡着我。”

埃爾溫閉了閉眼睛,低喃道:“三年了……就算我曾經喜歡過你,也和現在沒有關系了。”

塞維爾啞口無言。他清醒了,他早該清醒了——這只是清除夜散播的瘋病導致的臆想,是吊橋效應在作祟,是他一廂情願地僞造的一場夢。

等到了明天一早,等到所有人都恢複理智,他們只會再次躲開彼此,又怎麽可能相互喜歡?

“你走吧,”埃爾溫在長久的沉默中緩緩開口,“你不是想走嗎?走啊。”

塞維爾默不作聲,輕輕揉了揉凱茜的腦袋——她一直在用慌亂而困惑的眼神看着他們,像不能理解人類言語的小動物,只能本能地覺得不對勁,紅着眼眶,眼巴巴地揪着塞維爾的衣袖不放。

“凱茜乖,”塞維爾用自己最溫柔也最虛僞的嗓音說話,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我該走了。”

“塞維爾……”凱茜皺着鼻子,眼淚珠子在眼眶裏打轉。她的手被埃爾溫輕柔但強勢地握住了,髒兮兮的金發耷拉在臉頰兩側,像只垂着耳朵的無辜小狗,可憐得讓塞維爾感到深深的內疚。

但他最終還是狠下心來,往後退了幾步,等到距離遠到足夠在他們之間劃清楚界限,他才輕輕地說:“再見,埃爾溫。”

埃爾溫沒有擡頭看他,而是用同樣低緩的聲音說:

“滾。”

Chapter.15 跑

【預警】:輕微血腥

* * * * * *

夜場的道路錯綜複雜,塞維爾只好靠夜場外矗立的高樓辨認方向。他感到沮喪、焦慮與饑餓,又想要拼命将這些感受壓制下去,好将注意力集中在腳下——他獨自穿過數不清的帳篷、移動商鋪和挂着骷髅裝飾物的路标,不知花了多長時間,終于找到了夜場出口。

但他站在角落裏觀察了好半天,發現連離開夜場都需要交一輪錢,而他身無分文,只能看着進進出出的人流幹着急。

該怎麽辦才好呢?塞維爾想,要去找之前埃爾溫帶他走過的鐵網通道嗎?雖然那個地方藏在夜場最隐秘的地帶,他也幾乎忘幹淨了路線,但那好像是他唯一的出路了。

他不知道現在距離清除夜結束還有幾個小時。每個來到夜場的人都是興致高漲、快樂異常的,仿佛置身面具之後便不需要在乎明天。只有塞維爾希望清除夜盡快過去,最好就在幾分鐘後結束——他覺得逼仄垂危的夜幕活像一只滾燙的、堅硬的熔爐,将他們圍困其中,像烤架上的嫩肉那樣遭受着熱病的炙烤與焚燒,熬煮出陰郁的、汗液、血漿、信息素與香辛料的粘稠味道。

塞維爾咬緊了嘴唇,躊躇着轉過身去。他打算沿着夜場外圍繞一圈,這樣好歹能夠節約些時間,哪知道一轉身便迎面撞上了一堵人牆,讓他不由得往後倒退幾步,下意識地想要說一聲抱歉。

“……你和你的同伴走散了嗎?”但對方搶先開口了,嗓音濃而沉郁得像是被煙熏過。

塞維爾猝然瞪大眼睛,逆着光看見了對方覆蓋着象牙白面具的臉龐——撞上他的正是在拍賣會上與他競價的神秘買家,也是那個讓蓋布裏奇血濺當場的尋仇者。

蓋布裏奇慘死的模樣還烙印在塞維爾腦海裏。他不寒而栗,條件反射地搖搖頭,當即想要往後躲,卻發現身後不知何時也有幾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圍了上來,将他徹底包圍住,活像一只被獵狗驅趕到陷阱裏的倒黴兔子。

“你們……你們搞錯人了,”塞維爾聽見自己牙齒哆嗦時發出的磕碰聲,“我沒有什麽同伴。”

神秘人笑起來:“找沒找錯人還得我說了算。”随後,他擡手打了個響指,戽鬥下巴像是在咀嚼什麽似的抖動:“帶走他。”

話音剛落,塞維爾便感到身後有勁風朝他猛撲過來!

他渾身激顫,頭腦尚未做出決斷,身體已經做出了應急響應——幾乎是感到風聲的同時,他猛地矮下身去,兩腿一蹬,眨眼間鑽進了隔壁商鋪支起的矮攤子下,快得如同一只竄進灌木叢的瘋兔子。

“媽的!抓住他!”

他聽見身後傳來怒罵與嘶吼,随之而來的店鋪招牌被撞翻的轟然巨響。他頓時吓得鞋底打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攤位下橫七豎八的支架間穿過,然後在老板娘的怒斥中掀開帳篷簾子,一頭栽進了商鋪另一側的人群堆裏。

他不敢停下,因為那些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很快緊跟上來,擠開人群時活像撕開冰面的破冰船,又像追逐獵物的狼群般從四面八方湧來。塞維爾渾身都開始冒汗,可能是因為緊張,也可能是因為人群擁擠得像聚集的沙丁魚,讓他幾乎邁不動腿,又喘得像是犯了哮喘。

除了自己劇烈的喘息聲,他還能清晰地聽見尾随者推開人群的聲響——人們先是發出憤慨的叫罵聲,然後逐漸變成幾聲含糊的嘟囔,接着,接着就是成串的、緊逼的腳步聲,就落在距離他半臂遠的後方——

“抓到你了!”那是一聲咬牙切齒的男聲。

塞維爾驚叫一聲,随後被男人粗暴地鉗住了胳膊肘。他瘋狂掙紮,想甩開男人繼續往前逃,卻被那股蠻力死死拽住屈起的手肘,像拖行一團死肉般猛地往後拽過去。

“……放開我!”

在致命的威脅前,塞維爾幾乎忘掉了恐懼。他無法掙脫男人遒勁的臂膀,急得轉身一口咬在了男人的手臂上,齒關咬合的瞬間有一股濃郁惡心的血腥味充溢了他的口腔。而後,他感到臉頰上一麻,接着是火燒般的疼痛——氣急敗壞的男人狠狠給了他一個掌箍,力道大得讓他眼前發暈,耳邊響起重重疊疊的蜂鳴。

他眼框腫脹,顴骨滋滋地發痛,因為疼痛而下意識地松開了牙,然後感受到男人的虎口靠近了自己的咽喉,仿佛即将擰斷他脆弱的脖頸。他不由得閉上眼睛,絕望地喘氣,像等待屠刀落下的死囚,渾身都在顫栗。

然而窒息的疼痛并沒有如期而至。他首先聽見的是一道尖銳的破空聲,利刃穿透皮肉出發清晰的噗嗤聲,接着是氣管裏灌入血沫的咕嚕聲——

塞維爾陡然一顫,睜開眼睛,悚然地發現身前的男人兩眼翻白,眼珠暴張,正用那雙血淋淋的手去拼命捂住自己飙射着血漿的脖頸——但他怎麽都捂不住頸動脈裏噴濺而出的漫天血霧,因為他那粗大的脖子被一箭貫穿了,沾血的箭矢從皮肉另一側穿透出去,卡在他嗬嗬作響的喉嚨裏,箭镞在昏暗的環境光下閃爍着猙獰的猩紅色。

塞維爾看着他頹然倒地,然後慌忙擡頭往男人身後望去——在山巒般起伏的帳篷頂與夜場上空縱橫交錯的鋼鐵支架間,埃爾溫與他猝然對上了視線。

埃爾溫就站在冰冷的鋼筋與鐵架之間,從至高點俯瞰着包括他在內的整個夜場,被暮色渲染成暗金色的鬈發在風中飄揚。這個大男孩兒仍然維持着搭弓的姿勢,但不知為何,他揭下了口罩,将那張冷硬而英俊的臉龐坦坦蕩蕩地暴露出來,蒼白的皮膚和臉頰處橫亘的劃傷在飄搖的光影下顯現出某種陰郁狠戾的氣勢來。

塞維爾與他的視線相交不過一瞬間,便看見他的嘴唇緊繃起來,再次擡手拉弓,離弦的箭矢在燈影下劃過一道流暢的弧線,箭羽在空中留下白色殘影,随後響起的是軀體倒地的悶響與哀嚎。

塞維爾發起抖來,不知道是因為劫後餘生的喜悅,還是因為看見那些原本追在自己身後的男人們紛紛掉轉方向,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般朝着埃爾溫蜂擁而去。

他能做什麽呢?塞維爾想,埃爾溫摘下口罩就是為了這樣做嗎——替他吸引開這些暴徒的注意力?

這太愚蠢了,太孤注一擲了,這樣的埃爾溫有什麽資格說他蠢?塞維爾感到無法理解與深深的惶恐:埃爾溫以為自己是誰?這家夥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嗎?以為自己是他的救世主嗎?

他被人群推得搖搖晃晃,又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往埃爾溫的方向靠近。哪知道埃爾溫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冰藍色的眼睛猛地眯起,朝他投來銳利的視線,然後嘴唇微弱地動了動,做了個口型。

跑。

塞維爾頓時僵立在原地,随後看見埃爾溫利落地翻身跳下了懸在半空中的鋼筋支架,像一只漆黑的、自高空墜落的烏鴉,衣擺像羽毛般翻飛。與此同時,伴随着一聲轟然巨響,一輛改裝悍馬從商鋪間猛地沖出來,車前的鋸齒鐵鏟悍然撞上了埃爾溫方才站立的鋼筋支架底座,發出震耳欲聾的碰撞聲。

人群在尖叫着後退。而那輛瘋狂的悍馬車碾着碎裂的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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