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筋與玻璃,倒退了幾米,又往埃爾溫離開的方向猛沖過去。随後,有人爬上了悍馬的天窗,朝着前方開了槍——槍口冒出的鮮豔火花在夜幕下連串閃耀,鋼鐵、帆布帳篷與子彈碰撞時濺起一簇又一簇短促而耀眼的光斑。

塞維爾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快要蒸發了。

他覺得自己不該就這樣逃跑,不該像個被吓壞的小孩那樣只知道回家找被窩和媽咪的懷抱來庇護自己。但他無法動彈,因為有一雙柔軟的小手在熙攘的人群裏輕輕握住了他的胳膊,用那顫巍巍的清亮聲音祈求他:

“塞維爾,是我,”那是凱茜的聲音,“哥哥說……哥哥說,我們要找個地方躲起來。”

塞維爾愣了愣,轉過身去牽住凱茜的軟綿綿的手,艱澀地說:“……那他怎麽辦?”

“我不知道……”凱茜在人群的陰影中仰起臉看他,藍眼睛裏浮着水汽,“但他會來找我們的,他一定會回來的。”

塞維爾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自己急促的呼吸:“他……有說過我們該去哪兒嗎?”

随後,他感到掌心裏被塞進了一只小紙團——它被汗水浸泡得有些發軟,散發着怯懦的、恐懼的氣息,卻擁有屬于另一個人的溫暖體溫。

“……去這裏,”凱茜小聲說,“然後……哥哥說要找到一個叫做麥克斯的人。”

塞維爾将手裏的紙團拆開,捋平了攤在手掌心裏,看見了埃爾溫潦草的字跡——那是一個地址,第五大道,34街至60街,除此以外再也沒有更詳細的信息。

第五大道是紐約最繁華奢靡的地段,塞維爾去過那兒的公共圖書館借書。每當他擡起頭,從閱覽室的寬敞窗戶往外望,便能看見1453英尺的帝國大廈高聳入雲,好似一座向地外生命發生信號的天線塔——人類的想象力與創造力就是這樣瑰異詭奇。塞維爾覺得帝國大廈乃至其他神奇的現代建築就像東方的長城、沙漠中的金字塔,或者藏匿在洪都拉斯熱帶雨林裏的瑪雅宮殿,是無數只插在地球上、見證着文明興衰的紀念碑。

可是,第五大道……埃爾溫給的信息只有第五大道,塞維爾有些茫然地想,為什麽埃爾溫會篤定他們能夠在這樣的地方找到那個特定的人呢?

凱茜手裏頭還拿着幾張埃爾溫留下來的鈔票,讓他們順利離開了夜場。由于清除夜沒有了公共設施提供的一切服務,他們只能在路邊招了輛黑車,一路送他們到了第五大道與34街的交彙處。

在上車時,瘦得像個骷髅的司機透過後視鏡打量着他們,手邊還擺着一只滿載子彈的左輪手槍。他食指和中指間夾着短到幾乎快燃盡的卷煙,一聽說他們的目的地後便咧出滿口黃牙笑起來。

“你們這是去幹發財的買賣呀?”他說着,把煙屁股叼在嘴邊,貪婪地吸了一口,然後報了個遠超白天裏出租車三四倍的高昂價格。塞維爾低頭清點了一遍紙鈔,發現埃爾溫居然将費用估計得八九不離十,司機只需要給他找幾個硬幣。

但疑慮和憂愁仍然纏繞着他。司機那句有意無意提及的話同樣讓他在意,不過他沒敢仔細詢問,因為害怕司機看出來自己是個清除夜的生手。然而,等到他真正帶着凱茜抵達了第五大道,他的一切疑惑便消散得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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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大道依舊是金碧輝煌的,只是這種金碧輝煌與往日不同——塞維爾一下車便聽見凱茜了驚訝的叫聲,他下意識地擡頭望向面前的街道,發現鱗次栉比的鋼筋建築矗立在街道兩側,窗戶與建築上挂滿的彩燈已經徹底灰暗下去,如同幾排在曼哈頓島擱淺的、黑幢幢的鯨魚群,支撐着華貴的皮囊,在黑暗中有氣無力地睜着眼睛窺視外來者。

但街道中央卻有燈火通明的地方,像是燃燒着的火光或者搖擺着的探照燈,就在好幾段街區之外。

塞維爾牽着凱茜往裏走,看見滿地狼藉——街道兩旁的櫥窗都已經被打碎、爆破或者殘留着暴力撕裂的痕跡,匝地的玻璃碎片與尚未熄滅的火焰蠕動着淩亂無序的光。越繼續往後走,他越能清楚地聞到煙塵、香水味與皮革焚燒後的焦味在空氣中蒸騰,也逐漸看清了街道中燈火通明的地方有什麽。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工地般的場景——探照燈的光束亮如白晝,幾臺重型機械正在燈下切割被鐵牆防護得嚴絲合縫的店鋪。它們在加厚的牆壁上鑿開大洞,将保護櫥窗的鐵幕撕毀,然後将被粉碎的堅硬牆推倒在地。引擎的隆隆運作聲中有鉛灰色的濃厚粉塵揚起,接着便有大群等候在外的人們魚貫而入,砸破商鋪的玻璃和貨架,發出尖叫與歡笑聲。

塞維爾這時才發覺到凱茜像是害怕了。她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手掌裏汗津津的,像握不住的、滑溜溜的魚。而塞維爾自己也提心吊膽,壓根兒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他必須堅強起來,至少要讓凱茜感到安心。

“……不要怕,凱茜,”于是,他柔聲說,“你玩過躲貓貓嗎?我們現在就要去找藏在這裏的麥克斯啦。”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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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6 奶頭樂

凱茜坐在車廂內狹窄的軟墊上,濺滿泥漿斑點的破爛罩袍下伸出兩條細細的腿。她的眼睛望着窗外,看着龐然大物們像解剖一樣剖開第五大道的奢侈品店,聽着人們興奮的、夾雜着髒話的狂叫,兩條細瘦的腿懸在半空中顫抖,有如小奶鹿纖細的腿腳。

塞維爾就坐她身旁,同樣沉默着望向車廂外這番翻天覆地的景象。

幾分鐘前,他們被人帶到這裏,那人在離去前讓他們耐心等待麥克斯的到來。麥克斯像是這裏的知名人物。塞維爾對此感到有些意外,但又覺得合理,否則埃爾溫也不會留給他一個簡簡單單的、幾乎什麽都沒有寫清楚的紙條。

他現在只希望這裏足夠安全,而埃爾溫也能夠從追殺中逃離出來。

塞維爾咬了咬嘴唇,看見又一面牆壁被粗暴地推倒了。灌滿混凝土又填充着鋼板夾層的牆體轟然倒塌,在劇烈的崩裂聲中掀起一陣浪潮似的熱風與煙霧,露出裝潢精美的店鋪內部,仿佛一只被撬開殼的牡蛎,珠寶、金銀與奢侈箱包在搖曳燈影下如碎鑽般流轉着微光,然後被人群哄搶而空。

“……他們在做什麽呢?”凱茜卻像是看不懂眼前發生的這一切,貼着塞維爾的耳廓小聲問,“他們為什麽要搶這些東西?他們可以花錢買的……”

塞維爾轉過臉去,輕輕捏了捏凱茜仰起的臉蛋兒:“不是每個人都能買得起它們,凱茜。”

凱茜吸吸鼻子,将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小聲嘟囔了一句“确實”。

“凱茜,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塞維爾突然開口。而後,他略微等待了一下,見到凱茜乖巧地點了點頭,才繼續詢問,“你……怎麽會出現在那種拍賣會上?你們家裏到底發生什麽?”

“我不知道,媽咪很少和我說,”凱茜搖搖頭,“我和媽咪一年前就搬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好久都沒有見到過哥哥和爸比了,因為媽咪說爸比是壞蛋。但爸比前幾天給我打電話,說要帶我去好玩的地方……”她的話語頓了頓,聲音有些低落,“我就……就偷偷跑出來了。”

“但那種地方……一點兒都不好玩!”她嗚咽起來,手掌握成了拳頭,“我吓壞了!爸比為什麽要帶我去那種地方?還把我關進籠子裏——我讨厭他!但他……他卻……”

塞維爾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感到諷刺,也感到悲哀——凱茜并沒有看清楚蓋布裏奇身上發生了同樣的事情,卻仿佛從他們的只言片語裏覺察到了什麽。她很堅強,也很聰明,而蓋布裏奇将自己的女兒哄去作為拍賣品出售,卻沒有逃過像豬猡一樣被宰殺的命運。

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他怎麽能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呢?塞維爾想,難道他和自願參與地牢游戲的埃爾溫一樣,只是為了錢?

塞維爾撫摸着凱茜的小腦袋,又擡起頭來,迷茫地望向邈遠的夜空。

屬于清除夜、屬于城市的暗紅色燈光與雲霧遮蔽了他在小鎮上見過的滿天繁星,滾熱的空氣裏傳播着某種讓人頭腦發瘋的瘟疫,而這就是清除夜的意義嗎?就像政府所宣傳的那樣,像大半的政客與他們的擁趸宣稱的那樣——清除夜能夠帶來大大降低的犯罪率和更加美好的生活?

他們是這樣說的,而結果的确如此:“你可以選擇參與清除夜并享受狂歡,也可以留在家裏陪伴家人”、“走在夜路上的孤身Omega再也不會被拖進漆黑的小巷裏輪奸”、“所有人都不用再擔心歹徒沖進屋子殺光自己的妻兒”、“當街行兇者将徹底消失”、“孩子們将得到全方位的保護”,哦,當然還有最重要的“自由!徹底的自由和擁有無限希望的明天!”

“……奶頭樂,”塞維爾感到胸腔抽痛,随後聽見自己喃喃出聲,“這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奶頭樂而已。”

凱茜卻像是沒有搞懂他的自言自語。她迷茫地眨着眼睛,将那張有些嬰兒肥的臉蛋兒湊近了些:“什麽?塞維爾,你在說什麽?”

“沒什麽,”塞維爾深吸一口氣,轉而揉了揉女孩兒柔軟的鬈發,“你累了嗎?要不要躺下歇一會兒?”

“我不累,”凱茜嘴上不肯承認,卻乖乖地躺上了坐墊,将腦袋枕上了塞維爾的大腿。然後,她隐秘地打了個哈欠,用哭啞了的纖細嗓音問,“塞維爾……你和我哥哥吵架了嗎?”

“……唔,”塞維爾遲疑了一下,自己也不能确定,“你為什麽這麽想?”

“你後來沒再來過我們家,是埃爾溫惹你生氣了嗎?”凱茜小聲說,“而且,他變了好多,連我都覺得他好陌生。”

塞維爾愣了愣,知道自己不應該和凱茜說蓋布裏奇曾經做過的那檔子事,只好含糊地說:“他沒惹我生氣……”

“不要怕他,塞維爾,就算他的性格再怎麽改變,他還是我的哥哥,”她蹭了蹭塞維爾,一绺绺金發因為石礫和濕氣而打着結,卻依然如動物皮毛般柔軟,“我了解他。他是我的家人,家人就應該在意彼此、關照彼此。我也知道他對待自己在意的人是什麽樣子的——”

真奇怪,她明明才是那個需要被安慰的人,為什麽會轉過來安慰他了?塞維爾安靜地想,又聽見凱茜輕聲說:“他在和你吵架後後悔得要命,你敢相信嗎?他在你離開後沒幾分鐘就想要重新找到你,當時的他握着我的手,手心滿是冷汗,但就是不肯承認在意你。”

“他就是個白癡,”她用那對幹淨漂亮的藍眼睛望着塞維爾,“哪個聰明人會這樣做?還好我們最後找到了你,要不然他指不定要到哪兒偷偷哭鼻子去了。”

塞維爾忍不住微笑起來。

“但這個白癡救了我們的命,”他低聲說,用手指捋順了凱茜蜷曲的卷發,“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我希望他平安無事。”

凱茜在他膝頭挪了挪腦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像是有些焦躁不安。塞維爾垂下腦袋,便看見她逃避似的閉上眼睛,小聲嘟囔:“他會回來的。他答應過我的。”

“嗯,他會回來的。”塞維爾跟着輕聲說。

凱茜輕輕地吸了吸鼻子,好像是想哭又忍住了。她最終沒再發出其他聲音來,也沒再不安地挪動身軀,而是緊緊地閉着眼睛,努力放緩呼吸。

但當塞維爾低頭看她的時候,便發現她在悄悄地流淚。如月光般慘白寡淡的光線透過敞開的車門和窗戶鋪灑在她柔軟的臉龐上,清晰地照亮了她泛着薄紅的鼻翼與雛鳥羽毛般濃密的睫毛,也照亮了順着她臉頰往下流淌的淺淺淚痕。她的睫毛微微歙動着,清淺的陰影便像自眼睫上簌簌抖落的雪花般落在眼窩、顴骨與豐盈的臉頰肉上,讓這張天使般的臉蛋兒顯得寧靜而甜美,悲傷而安詳。

塞維爾只覺得心口發堵,忍不住用手掌輕輕摩挲她的鬈發,在緘默中安撫着她,看着她逐漸睡去。

她比埃爾溫看起來更像奧徳麗。

塞維爾一邊聽着她平緩的呼吸聲,一邊定定地望着她的臉龐,忽然發現凱茜和她的母親一樣,有着經典的歐式雙眼皮和活潑俏麗的鼻尖。而埃爾溫在鼻梁、嘴唇和眼睛上并不像他的Beta母親——他的鼻梁是英挺的,嘴唇的線條像極了羅馬雕塑,還擁有一對狗狗似的下垂眼。他鮮少像母親那樣露出盛氣淩人的眼神,但只要他想,卻總能做出小狗崽般令人憐惜的表情來。

但是……塞維爾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他那副表情了。他在清除夜裏最常見到的埃爾溫總是一副半斂着眼簾、表情冷淡又疏離的模樣,那獨特的眼形所賦予的純良與無害消失殆盡,被某種怠惰的、陰郁的、沉重的神情取代。Alpha仿佛總是在專注地凝望着某個事物,活像凝視着滿地的搪瓷碎片,然後思索着怎麽把這些銳利的、破碎的棱角重新拼湊回原本的模樣。

他在凝視着什麽呢?當他凝視時又在想些什麽呢?塞維爾想着,感到無措又傷感——人類的頭腦裏藏着着的化學物質和神經反射太過于複雜難懂,注定難以用表情、聲音和文字完整表述,他是這樣,埃爾溫是這樣,還有無數人都是這樣。

要是有種東西能夠把他們的想法、感受和情緒統統标注出來就好了,就像晦澀難懂的書籍裏貼心給出的附注,每個人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就像剛出生的嬰兒,或者躺進墳墓的屍骸,渾身裹着素白或者漆黑。

但那是不可能的。塞維爾看着凱茜逐漸變得恬靜的睡臉發呆,知道自己在異想天開。但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一個怪胎的思想總是這麽無趣又奇怪。他的母親總是說他安靜得異于常人,又敏感得一驚一乍,活像腦袋裏裝了只瘋兔子,時不時蹦起來吓人一跳。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确是只瘋兔子,就像愛麗絲的白兔先生那樣,拿着懷表,看着時間,在清除夜裏匆忙奔逃——

對了,時間。

塞維爾的脊背僵硬了一下,随後擡起頭。他想随便喊住一個站在車廂外的人,好問問距離清除夜結束還有幾個小時,或者說,距離世界回歸文明社會還有幾個小時。

但他的聲音突然哽在了喉嚨裏。因為就在他擡頭的瞬間,一道人影出現在了車門前,傾斜的影子像一把将世界切割得黑白分明的長刀,鑿得他眼眶生痛,一聲細微的呢喃不受控制地從喉嚨裏逸散而出:“……埃爾溫?”

下一秒,那個人影明顯地停滞了幾秒,然後彎腰鑽進了車廂裏。

塞維爾這下子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來人有着一頭淩亂的黑色卷發,在三月份微涼的夜色裏只穿着一件工字背心,渾身卻像是浸過水般大汗淋漓。塞維爾聞不到他的信息素,無法判斷他的第二性征,卻窘迫得恨不得當場消失,因為男人在與他視線相交時挑起眉來,從鼻腔裏哼出一聲:“埃爾溫?”

“……抱、抱歉,”塞維爾不确定自己該不該坦率些,于是選擇了最保守的措辭,“您大概是聽錯了,我什麽都沒有說。”

或許是他表現得太過緊張,男人噗嗤一聲笑出來,笑聲卻沒有惡意。然後,塞維爾看見他将目光投向了睡得懵懂的凱茜,仿佛擔心驚擾到睡夢中的女孩兒那樣壓低了嗓門:“我就是麥克斯,埃爾溫叫你們來這裏幹什麽?”

“啊……您好,您可以管我叫塞維爾,”塞維爾緊繃的神經一點點松懈下來,“我們遇到了些麻煩。埃爾溫和我們分開了,但他在離開前讓我們來這裏找到您。”

自稱麥克斯的男人點了點頭,視線依舊停留在凱茜半掩在陰影裏的蒼白側臉上。塞維爾知道他想要确定凱茜的身份,于是小心翼翼地拂開了落在凱茜臉頰上的土灰和濕軟的發絲,将那張姣好的臉龐暴露出來。做這些事的時候,他的手指仍在因為猶豫而發抖,随後便聽見麥克斯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她真是一點兒都沒長大,”他說,“被奧徳麗養得渾身瘦得沒幾塊肉。”

塞維爾不由得擡起眼睛,驚訝地說:“您以前見過凱茜嗎?”

“遠遠地見過一兩面,但她大概不知道我是誰,”麥克斯嗓音裏有着老煙槍獨有的粗粝,“我曾經是埃爾溫的射擊教練,後來奧徳麗那婆娘拿我抽煙帶壞了埃爾溫為借口,把我辭退了。”

說到這裏,他發出一聲輕笑,擡起那對烏黑的眼瞳來打量塞維爾:“你呢?這可是清除夜,你為什麽會和他們待在一塊兒?”

【作者有話說】:

還是存稿(在備考沒時間碼字

*“奶頭樂理論”被認為是由美國前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提出來的理論。指的是生産力的不斷提升伴随着競争加劇,世界上80%的人口将被邊緣化,他們不必也無法參與産品的生産和服務,同時80%的財富掌握在另外20%的人手中。為了安慰社會中“被遺棄”的人,避免階層沖突,方法之一就是讓企業大批量制造“奶頭”——讓令人沉迷的消遣娛樂和充滿感官刺激的産品(比如:網絡、電視和游戲)填滿人們的生活、轉移其注意力和不滿情緒,令其沉浸在“快樂”中不知不覺喪失對現實問題的思考能力。(來自百度)

Chapter.17 穩态

“……送我和凱茜過來的黑車司機說來這裏可以發財,”塞維爾将手指輕輕搭在車窗上,看向窗外人頭攢動的商鋪,“他說的發財指的是……?”

麥克斯剛聽他說完地牢、旅館和夜場裏發生的事情——當然,塞維爾為了避免尴尬,在某些與埃爾溫過于親密的地方刻意模糊了言辭。他不知道麥克斯是否聽出了點什麽,因為男人用那戲谑的眼光打量着他,随後眨眨眼睛。

“哦,這個嘛……”麥克斯說,“你有什麽想法嗎?”

塞維爾愣了愣,沒有想到麥克斯會反過來問自己。

“嗯……這些商鋪裏都是最值錢的珠寶和奢侈品,”他試探性地說,“他們是來洗劫這些商鋪的,等到清除夜過去後,他們就發財了。”

“對,我也發財了,”麥克斯笑起來。他擡起手指頭,給塞維爾指了指在街道中緩慢行駛向下一座店鋪的破壁車,“那些大家夥都是我搞來的——但這都是要賺錢的,我們不可能花這麽大手筆來做慈善,不是嗎?每年的今天,他們帶着戰利品離開的時候,都要向我付一筆錢。”

“啊?”塞維爾的語氣說不出是驚嘆還是困惑,“你每年都幹這種事情嗎?但是……商鋪老板怎麽可能就這樣任你們擺布?”

“商鋪每年清除夜後都會更新防護設備,比如加固圍牆,增設鐵壁,”麥克斯懶洋洋地搖搖頭,“幾年前還能用子彈射穿的牆壁,現在卻要用炸藥來爆破了。”

“可他們為什麽不在白天把這些東西都搬走呢?”塞維爾繼續問。

麥克斯仿佛被他無休止的問題逗笑了:“這就是清除夜,無論他們把值錢的東西搬到哪兒去,總會有人像蝗蟲一樣将它們洗劫一空,”他頓了頓,又擡了擡下巴,“而且,你看看這些人——”

塞維爾順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看見又一大片櫥窗被人群砸得粉碎,棒球棒、鋼管和撬棍與與玻璃相撞時發出轟然脆響,晶瑩剔透的玻璃碎片如瀑布般嘩啦啦地流瀉下來。然後,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人們伸出搖晃着的手臂,那滿是玻璃片、血污與疤痕的手便如同瘋長的野草,一股腦兒湧入了敞開的、精美而裝飾高檔的櫥窗裏。

“他們多半都是窮人、流浪漢、賭徒或者毒蟲,”麥克斯低聲說,“我賣給他們的不僅僅是這些金銀珠寶,還有快樂。”

“快樂?”塞維爾重複道。

“因為這是屬于他們的清除夜,我跟他們說,他們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麥克斯無辜地攤開手,“我只是個從裏面撈髒錢的商人。不要以為有埃爾溫的擔保,我就是個好人。我和其他商人沒什麽兩樣。”

“……因為他們的行為是自發的,”塞維爾喃喃細語,茶褐色的眼睛微微閃爍起來,仿佛想到了什麽,“就像你一樣,所有人的行為都是自發的,只因這關乎利益,利益驅使人們做出選擇。”

這席話讓他找到了某種感覺,某種奇異的、怪胎式的思維。

他側過臉來,忍不住輕聲說:“我之前一直在想,清除夜為什麽會存在——但現在,我好像明白了。

“清除夜滿足人們的欲望,就像一個人造的生态循環系統,把屬于頂層的少部分資源施舍給底層,活像給不聽話的狗狗一個消耗精力的玩具,”與其說是讨論,塞維爾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然後,在這一片混亂中,不同階層的欲望被暫時滿足,貧富差距導致的仇恨被短暫平息,劣質而無自保能力的基因被永遠殺死,社會獲得進步,秩序得到維穩,人類擁有了自由和更長遠的發展。

“它用重新分配的資源換得一個穩态,把優勝劣汰冠冕堂皇地擺在明面上,然後說這是對我們好,”塞維爾深吸一口氣,感到自己的聲音哆嗦起來。他想起自己在地牢裏的黑暗經歷,又想起地牢外光鮮亮麗的廳堂,“……實際上,我們都是被它玩弄的對象。”

說到這裏,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發表了怎樣一番長篇大論,頓時露出窘迫又不知所措的表情。他難堪地挪了挪腿,凱茜還睡得酣甜,腦袋枕在他的腿上,因為這一動作發出輕微的哼哼聲。于是,塞維爾沒再敢動了,他低頭假裝去看凱茜的睡臉,嘴上不好意思地說:“抱歉,一放松下來,我就以為自己還在學校呢……”

“沒事,”麥克斯難得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用看神奇動物似的眼神看他。男人笑了笑,笑容居然異常溫柔,“你敢相信嗎?埃爾溫也和我說過類似的理論。”

“什麽?”塞維爾懵懂地擡起頭,“他是怎麽說的?”

“他的說法不像你的這樣複雜,”麥克斯回答,“他說:‘清除夜是維護統治的政治産物,像瘸子的拐杖,随時可能被人奪去,成為推翻一切的武器’。”

“啊?”塞維爾略微睜大了眼睛,不知是受到了驚吓,還是被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吸引了全部的注意。他意識到了這句話語裏蘊藏的反叛,卻不覺得意外,“所以……所以他才需要錢,才需要像那樣深入清除夜……”

“別瞎猜,我可什麽都不知道,”麥克斯笑着搖頭,“奇怪得很,我覺得清除夜只是人們發洩情緒的途徑而已,不像你們,腦袋裏裝的都是些什麽。”

塞維爾悶悶地不接話了。但麥克斯像是沒有察覺到他的小情緒,自顧自地擡手看了看腕表,語氣有些納悶:“現在已經是淩晨三點五十了,埃爾溫怎麽還不來接走你們?”

已經将近四點了?

塞維爾這才猛然意識到清除夜早已過去了大半——這短暫的一夜像是足足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他不禁懷疑自己能否撐過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而且,還有埃爾溫,這個大男孩兒能熬到與他們再次相見嗎?塞維爾不想看見凱茜失望的眼神,也無法忽視自己內心的苦澀與擔憂。

萬一呢,萬一埃爾溫再也沒能從那幫追殺者手中逃開,他和凱茜該怎麽辦呢?他們之前還有那麽多遮遮掩掩的誤會和秘密沒有說清楚,當真要把它們通通帶進墳墓裏去嗎?

塞維爾躊躇起來。他抿了抿嘴唇,偷偷瞄了幾眼麥克斯,小聲開口:“……麥克斯,你知道埃爾溫的家族究竟發生了什麽嗎?”

麥克斯正百無聊賴地望着車外的爆破場景,聞言訝異地挑起眉來:“你不知道嗎?”

“我很少看這類新聞,”塞維爾當即局促不安地絞緊了手指,內心裏發誓回頭一定要把和迪特裏希家的新聞翻個底朝天,原本忐忑的語氣裏不禁帶上了輕微的埋怨,“……埃爾溫也不願意和我說。”

“他當然不願意和你說,畢竟那不是什麽非常光彩的事情,”麥克斯慢條斯理地說,“簡單地說,因為許多原因,迪特裏希家已經破産了。”

這其實也是塞維爾的猜想之一,可他還是有想不通的地方,忍不住繼續發問:“但是,為什麽會有人想要将埃爾溫和他的家人趕盡殺絕呢?明明破産後也會受到法律保護的……”他的話語在這裏突然頓住,因為腦袋裏又冒出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難道,他們借了高利貸?或者參與了黑市交易?還是說……攪入了黑幫糾紛?”

他越想越焦慮,眼巴巴地望着麥克斯,希望得到一個準确的回答。但黑發男人笑得咧開了嘴:“你有這麽多問題,為什麽不去問問埃爾溫呢?”

塞維爾頓時哽住了,随後小聲說:“他讨厭我啊……他甚至都不願意和我多說幾句話……”

就算凱茜說過埃爾溫的确在意着他,但他還是不敢相信——他做錯了很多事,不該把蓋布裏奇的所作所為牽連到一無所知的埃爾溫身上,也不該因為日記裏的只言片語那樣慌張地不辭而別。他在清除夜裏給埃爾溫添了那麽多麻煩,像個闖禍精,獲得了埃爾溫的保護還不知足,最後還搞得埃爾溫生死未蔔。

而且,他還記得埃爾溫站在父親的斷頭臺前,在血與霧交織的火光中轉過頭來,眼神中透着猩紅色的、蝕骨的恨和冷意,讓他如墜冰窟。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感到愧疚和自責的——因為蓋布裏奇的死居然讓他感到了一絲解脫,因為這長久以來一直糾葛着他的噩夢終于消失了。

但這是不應當的——在埃爾溫痛苦的時候,他卻覺得慶幸,這是不應當的。

塞維爾沉默着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緩慢地握成了拳頭,同時輕聲說:“我……我現在只希望他平安。”

麥克斯像是不習慣說什麽安慰的話語,跟着他一同緘默下來。車廂內如此安靜,在塞維爾耳邊回蕩着的只剩下街道上的喧鬧人聲——又一片圍牆被推倒了,牆體崩塌的聲音像地震般隆隆穿來,而正在這時,麥克斯忽然喊起來:“塞維爾,我先離開一會兒!”

“什麽?”塞維爾猛地擡起頭來,随後看見麥克斯自車門邊緣一躍而下。

男人像是看見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一邊往外跑去,一邊朝街道另一邊揮舞着雙手,嘴裏叫嚷什麽。在他的指揮下,幾輛破壁車的頂篷上很快架起了重型機槍,冰冷的槍口對準了左側的街道口——

塞維爾這才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驀地轉過頭去。

在如血液般黏膩濃郁的夜色裏,他聽見了汽車引擎的隆隆咆哮聲。然後,有兩道刺眼的澄黃色光束撕開了逼仄的夜幕——他曾經見過的改裝悍馬像一頭橫沖直撞的兇猛巨獸,沖過了丘壑般凹凸不平的廢墟,悍然闖入了這條街道。

是那幫追殺埃爾溫的人!

塞維爾差點忘記了呼吸。他本能地想要逃跑,但凱茜還在他身側無知無覺地沉睡,麥克斯和那高高架起的機槍群也全部瞄準了這輛悍馬,參與洗劫的人群也圍聚了過來。所以,他咬緊嘴唇,握緊雙手,意識到自己不需要再逃跑,也不能再逃跑了。

自從那輛悍馬出現後,車廂外的人聲便逐漸沉寂,塞維爾只能聽見彈藥的裝填聲、發動機的轟鳴和呼嘯的烈風聲。他知道無數雙眼睛都像他這樣緊張地盯着這個不速之客,想要搞清楚對方貿然闖入的意圖——而就在這樣的注視下,如移動小山般沉重的悍馬車猛然剎車,車身猛地一橫,橡膠輪胎摩擦地面時發出刺耳的尖叫,瓦礫與玻璃碎片四濺而起,瞬間綻開細碎的火花。

這輛血跡斑斑的改裝悍馬就這樣堪堪停在了機槍的掃射圈外,引擎熄火時發出一陣氣喘籲籲的嗡嗡聲,仿佛遙遠天際傳來的悶雷。随後,塞維爾看見刺眼的車燈熄滅了,駕駛座的車門被同時推開,有人幹脆利落地下了車,鞋底踐踏在滿地的碎屑與磚瓦上,踩出沉悶而铿锵的響動。

麥克斯或許罵了一句粗話,但塞維爾并不關心這聲詈罵裏的內容。他的呼吸真正地停止了,或者說,停止了幾秒鐘,連帶着停住的還有自己的心跳聲——再往後,那顆髒器猛地一個哆嗦,像被人一巴掌抽醒,終于抽搐起來,搏動起來,狂跳起來。

他看見了熟悉的、在滾燙的熱風裏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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