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Gangsta

嚴武備單獨坐在隔間裏,兩名隊員近乎看守一樣看着他這個隊長。

“武哥你先別想了,你沒聽剛才李老大那邊怎麽說的……”

“——我要帶那個何株回去。”

“這船人、這條船、這片海域的成分有多複雜你都聽見了啊!”

公海海域的事件,往往要考慮距離最近的國家、涉案人的國籍、事件牽扯諸方、交通工具所屬人的國籍、交通工具登記地……

再加上每國對于國際法的通用、應用都有不同,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條船登記區在土耳其,但擁有者是意大利人沃特·桑德曼。林渡鶴是重要證人,但因為是美國人,就連審問都不能立刻進行。

而且還是重傷狀态,那天強撐着出來說了幾句話,之後就一直在搶救。何株很聰明地待在手術室不出來,外面人也不敢進去。

甲板上雖然找不到血跡,但是在船外側的船體表面縫隙處發現微量人血反應,需要帶樣本回去化驗。嚴武備聽見負責搜證的人在抱怨,要給加納納定罪,居然只能靠殺一個人這種罪名。

這些古老的家族在現代發展為財閥集團,這已經不是控制幾家公司的範疇了,而是控制人類社會中的幾條産業鏈。也許在千裏之外的中國,醫院采購一套攝片系統,花費幾十萬到幾百萬,無論這些品牌看起來是合作還是競品,歸根到底,品牌資本背後的源頭都是桑德曼。哪怕中間會有很多子公司和母公司,但就像溪流彙入河道,河道彙入海洋,一切資本最終都彙入這個家族的各個賬戶與基金。

家族成員本身幾乎都已經去罪化,就算想調查,大多也是稅務金融層面,極少能牽扯到刑事。全球人類的衣食住行,如果歸根溯源,幾乎都被某幾個家族在壟斷着。

背後的罪惡堆積似山,卻難窺分毫。就算其中一兩個成員——如加納納,哪怕這次達到最理想的結果——被定罪了,但這根本無法撼動這個家族。

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行動,每個人心裏都清楚。他們中的一些人,只是出于自己的目的在參與行動,而并非執着于推翻這些家族——人類社會已經形成了穩固的上下供給模型,它根本不可能再被推翻。

想給加納納定下故意殺人罪的人,其實有很多個,有些是桑德曼的敵人,有些是桑德曼家族的成員。無論這些警員如何行動,他們都只是大棋盤上的棋子,根據己方棋手的落子而行動。在這個棋盤上,唯一脫離所有人控制的,只有躲在手術室裏的何株。

達芬奇手術室裏慘不忍睹的老人屍體,确認為沃特。當日參與手術的醫生們證明,死因是因為交火時的機械臂失控。

——林渡鶴給了他們許諾。作為曾經傑德的副手,林醫生在這些人心裏仍然有着不錯的信譽。他拜托何株代替自己去和他們談,這個人選很好,何醫生致力于帶着各個醫護組在背地裏賺外快接私活,讓大家從本本分分做非法器官移植手術變成偷偷摸摸做非法器官移植手術,就算資歷不夠、太過年輕也沒關系,能帶大家賺錢的人,一般情況下人緣都很好。

電刀高溫和電鑽讓傷口面目全非,加上達芬奇手術室裏無法安裝攝像,一切都随之湮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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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株在手術室裏,其實林渡鶴已經脫離危險了,但嚴武備他們還等在外面。行動組在調查完畢後,必須在72小時內離開燈屋,只要等到時限,自己就安全了。

沃特死亡,但是沃特名下的資産,在遺産分割完成前會歸屬于信托會,由他的律師進行保管。燈屋也是其中之一,按照規定,沒有登船許可的人都必須離開。

但林渡鶴他們有。林渡鶴甚至有一份沃特親自簽的長期登船與無限期船上居留的許可,在燈屋“誰都不屬于”的這段真空期,沒有人有理由能将他趕下去。

準備離開的嚴武備他們走向廊橋,何株從甲板上看見了,沖下面喊了一聲。

“——你們走了?”

回答他的是嚴武備的槍口,槍朝向甲板上的何株。

“你在這條船上,已經确定參與手術了,回去之後,自己主動過來自首吧。”

“肯定的,我回去之後,肯定還是先來找你的。”

下方的隊伍裏莫名傳來低笑聲,嚴武備轉頭走回船內,過了一會兒,他來到何株所在的甲板。

——留下何株,也是林渡鶴出庭作證的條件之一。嚴武備沒有強行抓他,只是走到他身邊,無可奈何嘆了一口氣。

“……你得回去。回到原來的生活中。”他說,“這不是你該待的世界。”

何株只是略笑着看他,又是那種眼神——嚴武備很難描述何株看着自己的眼神,自從生活發生異變,何株就開始用這種讓人不舒服的眼神看着他。

——就好像欣賞一個作品。不是看着自己的朋友,而是像小姑娘看着自己打扮好的娃娃,雖然飽含愛意,但沒有人類希望被這種眼神看着。

“別和他們走了,留下來吧。”他輕聲說,“那邊也不是适合你的世界。你更喜歡拿着槍沖在最前面,每次奮不顧身,分泌的多巴胺反而能成為你的解藥。留在這保護我吧。”

嚴武備覺得這不真實。或者說,從很早之前,何株身上開始發生各種不對勁的事情時,他就覺得這不真實——他認識的何株很軟弱,想被人關注,依賴自己,害怕自己離開他,不惜拿一堆可笑的借口留住他。

他喜歡被這樣的何株依賴着。

無用的何株必須依賴自己,才能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活下去。上班時他躲在醫院那個象牙塔裏,對塔外的事情一無所知,自己是他的所有支柱……

何株依附着自己,滿足自己的某種……嚴武備不知道該怎麽描述,他經常會被別人稱贊,雖然是刑警,但卻意外地待人謙和。但他知道,自己的自信心和所有驕傲,在小時候就被父親嚴峻不斷打得粉碎。

他是廢物,是弄丢弟弟的元兇,是害死母親的禍胎。往後人生的一切榮光,都敵不過這段黑歷史。

“……沒事的,小武,你不用開口,他們等不到你,到了時限就必須下船。你說得對,這邊的世界很危險,所以你留在我身邊,我才會安心。”何株很慢很慢地伸出手,隔着金屬纖維的防割手套,抓住了嚴武備的手指。“別再回那個世界了。你被他們毀了,嚴文聰被拐賣不是你的錯,是不負責任的父母,貪圖省事,把小孩子丢給大孩子帶。明明他們才是監護人,卻想把弄丢孩子的責任推到你身上……”

腦中的弦,驟然發出詭異的鳴聲——在某個隐晦的角落,嚴武備的心裏,是有過同樣的想法的。

——不是我的錯啊。

你們才是父母,是你們讓我們下去玩的。是你們指望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能看住弟弟的。如果不是我離開了,或許我會和小聰一起被抱走……

這樣的想法,被藏得很深。他從未說出口過,光是讓它從深處浮起來,看見它浮光掠影的剎那,他都會覺得惡心。

但是,何株……

嚴武備打開他的手,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按在扶欄上。海風從下方席卷而上,将何株微微留長的頭發吹得很淩亂,遮住眼神。

“——你為什麽說,嚴文聰是被拐賣?”嚴武備的語氣森然,“一直都是不明原因的失蹤,也有鄰居懷疑他是在工地水泥坑出了事,你為什麽說是拐賣?”

何株一怔:“大家都這樣說。不然呢?”

……是啊,不然呢?

嚴武備悵然片刻,松開了他。何株還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

警察離開了燈屋,也帶走了沃特的屍體,走流程歸還給家屬。這條船上的夜晚,從來沒有這樣清淨過。

林渡鶴還很虛弱,他介于輸血标準,但是本人不想輸血,大概是輸血後的反應要比失血本身還難受。英格建議把人送去氧艙——拜沃特所賜,這條船上的醫療設備比得上任何一個國立大學醫院。

“他得要保溫,很嚴格的保溫,”她說,“林完全有可能随時一睡不起。”

何株沒有回答,沉默着叼着煙去了下面的船員宿舍。船工們的宿舍和客人們活動的區域完全隔絕,四人一間。他推開一間宿舍門,裏面的四個人在打撲克。

其中蹲在床沿邊的人看見是他,不禁吹了聲口哨:“你還活着啊?”

“我佩服你才對吧?”何株忍不住對金哥笑了,“你怎麽什麽場景都混的進去啊?”

——沃特的手術開始前,船上的閑雜人等都會被清下去。金旺不知怎麽的沒有被趕出去,還混進了廚工組。

大概是中國人的做菜天賦吧。

何株帶他去了病房:“給你個任務,陪聊。”

“你終于發現哥哥我的技術價值了?”

“林醫生得和你這種低俗接地氣的人聊聊,接點地氣,避免升天。”

——金旺被帶到了林渡鶴的病床邊,那人果然還強撐着不想睡,剛才腹部的負壓管有倒血,李義給他打了止血針。看見金哥,林渡鶴心情更糟了:“這就是你那位有着臨終關懷技能的金助理?”

“他是北方人,會說相聲,是吧?”

“……誰告訴你我是……”

“哎,那說一段聽聽?”林渡鶴居然想聽。

金哥面無表情:“……”

“說吧——不說就沒機會了。”他輕輕嘆了聲,有些神志模糊地低喃,“他們很快就會知道死訊……很快的……”

沒等金旺開口,林渡鶴就已經因為虛弱睡着了。他的病房外,有幾組醫護都在盯着情況,何株很放心——如果讓林渡鶴死了,之前對于封口的承諾也無效了。

林渡鶴睡了整整一天。如果不是船體颠簸和炮火聲,他估計可以再睡一天。

起初以為是做夢,睜開眼睛,才發現不是幻聽,是真的有炮聲在轟擊游輪。他反而沒有驚訝——這是遲早會來的。當桑德曼收到沃特的死訊,就一定會利用海島和雇傭兵過來奪船複仇。

外面也亂成一團。醫護們被轟擊吓得四處亂竄,尋找安全穩固的藏身處。何株很淡定地在玩手機,金旺也弄不清他為啥那麽平靜。

“不就是個手段誇張點的醫鬧嗎。”何株頭也不擡,“逃也沒用,憤怒的家屬過一陣子自己會冷靜的。”

“你也考慮一下,萬一人家這是帶索賠的呢……”

“咱們賠得起嗎?那老頭的屍體簡直和松鼠桂魚一樣。”

“……賠不起。”

賠不起,那還有什麽好想的。

何株也無奈,在下一陣轟擊時,被上面的灰塵簌簌落了一身。

就在人群四散奔逃的時候,從武裝船外側又湧來了一支公海的海盜黑船隊。但這批海盜并不是協助原來那批人轟擊燈屋的,它們火炮筒口,對準的是桑德曼雇傭的船隊。

船帆上,千年一遇地标着一行字——海島船大多不會在船身留下線索,避免被護艦隊針對,但是這批海盜船的船帆上,都用紅色噴漆,寫着“Gangs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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