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沖呀,寶寶

“首先,不要覺得自己在做壞事。”

原來的歌劇院,此時已經是燈屋醫院的大宣講室。金哥站在舞臺中央,也披着件白大褂,他說一句,英語翻譯就同步将他的話翻譯出來。

“這世上有那麽多人忍受病痛,這種病和別的病可不一樣,別的病用藥就能治,但這種得要器官。別的地方他要排隊,他等不及,或者他特別痛苦,咱們來幫他,咱們一方面幫病人解決了病痛,另一方面,賣器官的人也能拿到錢,對不對?”

底下坐着許多人,都是新來的醫護,面對金哥的演說一臉困惑。何株在全球範圍內招人,也許培養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是很困難的,但是将一個三流醫生定向培養為專精于特定器官移植手術的人才則要容易得多,關鍵還是便宜。燈屋是安全的,它被林渡鶴歸到了史可荷財團名下,通過菲律賓那邊的操作,成為了合法合規的海上醫院。

何株雇了律師,咨詢回國的風險。得到的結果讓他很意外,用嚴武備的說法,他會牢底坐穿,但是在律師的解釋中,何株完全可以安心回國,得到的懲罰無非是一些短期的人身限制。

“不,但是,在中國這個是重罪……”

“你有開展針對中國公民的人身傷害嗎?”

何株腦中閃過一個人名,但緊接着,他立刻搖頭。

“——那中國為什麽要重判你?一個土耳其醫生累計出庭二十一次了,都是無罪釋放。你都是在安全地帶、安全人身上做的手術,這解釋起來很麻煩,但總之記住一個原則,你沒有損害A方的利益,A方也不會來損害你,并且通過損害你,它得不到任何利益……雖然這麽說是不太準确的。”

“就是,只要我沒有給兩個中國人動過手術……”

“對,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這要分為受害者國籍,審判地,手術地點,當然從警方的角度看,你肯定是重罪。從法律,尤其是國際法的角度來看,你很大可能性是無罪釋放。”

“他們說要抓一個典型來重判……”

“我覺得這還是一個警方視角和法律視角的差異,這不取決于警方覺不覺得你有罪,這取決于法律。他們說的重罪,指的是你介紹國內的病人或者捐贈人往國外進行手術。”

當然,如果他回國,想再出來,就只能通過非常手段——出入境方面肯定會被限制。但這并不是無法繞開的,只要拿到當地長居證和工作證,就可能再次拿回護照。

他原來以為的嚴重後果,在律師看來都是輕描淡寫。法律保護的是本土和本國人,大部分情況下,只要不牽扯到這兩方的利益,監獄哪來那麽多位置給他吃長飯。

何株回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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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武備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結束了休假。沒有新的行動計劃,對于國內的辦公室而言,和中國有關的事務已經結束,接下來,無論加納納出庭受審的結果是什麽,都不是他們能控制的。

在三個月的音訊全無後,何株的第一個消息居然是回國。他怎麽敢回來?

但是和律師一起坐在詢問室裏的何株,那副表情,又好像寫着“我怎麽就不敢回來”。

問話進行了很長的時間,嚴武備經過門口時,問話剛剛結束,何株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玩手機。嚴武備好像沒看見他一樣走了過去。

“小武。”何株的聲音從背後叫他。但對方仍舊像沒聽見一樣。

不管何株怎麽叫他,嚴武備的表現都好像世界上根本沒有這個人。喊聲從普通的打招呼變成大喊,近乎嘶吼——聲音喊得全樓層都聽得見,不少人從辦公室裏跑出來看情況。

“有病啊!”一個警員呵斥,“喊什麽喊?!當這裏什麽地方?!”

另外有人和嚴武備去問情況。匆忙問了幾句,就回來轉達了嚴武備的話:“你沒什麽事啊,要是沒事就回去等通知吧,別離開本市就行。”

何株呆站在那。

“你不是犯人,嚴警官不用一天到晚盯着你的。”那人還以為何株是不放心,用安撫的口氣和他說話,“回去吧。”

嚴武備不用像以前一樣盯着他了,因為已經沒有盯着他的理由了。

最初因為他們是朋友——被林渡鶴形容為長年累月的PUA友誼。然後,因為何株有嫌疑。

忽然何株身上的嫌疑解除了,忽然他不再是需要留意的人了,嚴武備的關心和留意,也在一瞬間結束。

何株回了家。他回國前給林渡鶴去過消息,說自己打算回去看看情況。林渡鶴回答說,那行吧,一個月。

這句話的意思貌似是,如果一個月後何株還沒回燈屋,或者被困在國內,那麽那天晚上酒店門口飛車劫人事件就要再度上演。

每個月,他都會把一筆幹淨的錢彙回去給何秀。這不是因為母子情深,何株不想自己回去之後還看見一堆催債人堵在門口。家門口現在很幹淨,裏面甚至傳來搓麻将的聲音。

門開了,何秀和幾個小姐妹真的在裏面搓麻。看見兒子回來,她短暫地怔了怔,然後就笑着将他迎進屋子裏:“我兒子,小株,剛從國外出差回來。”

她找了個借口送走朋友,最後一個人離開,何秀關上門,緊接着就緊張地拉住他:“你怎麽回來了?警察來問過很多遍!”

“我就是從那回來的。”

“……沒事?”

“沒事。執照和證書吊銷了,接受批評教育,之後還有一次正式的通知……”

“不用坐牢?”

何株轉頭,很困惑的看着母親:“我做了什麽需要坐牢的事?”

“啊,這……就是來了很多警察……”

“我在國外受聘當醫生而已,你希望我坐牢?”他把包丢在沙發上,整個人坐了下去,陷在柔軟的墊子裏,“——我餓了。家裏有吃的嗎?”

“其實剛才有人送這個過來……是你買的嗎?”何秀從門口拖來一個紙箱,裏面似乎是水果。打開箱子,一堆椰子在裏面,如此的眼熟。

何株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後拿起一個椰子,用尖刀開了口,插根吸管喝了起來。

他帶着這顆椰子下了樓,冬天了,外面寒風呼嘯。在一群穿着羽絨服往來的人中,有個只穿着秋季外套的少年身影。何株對着他走過去,順手把椰子丢進了路邊垃圾桶。

“這不是應季水果,很難吃,”他對阿修說,“加納納那邊讓你來殺我?”

阿修的大眼睛看着很可憐,像流浪小狗一樣看着他。

“我失業了。”

“什麽?”

“——我失業了。我是燈屋的保安隊長,現在失業了。”

何株沒管他的話,這孩子精神有點不正常,只有加納納能鎮得住。而且,阿修是國際通緝犯,頂着張孩子氣的臉,在鬧市街頭開槍掃射不是一次兩次了。

他要混進中國不是那麽容易的,來找自己一定有目的。

何家的飯菜香味傳到了嚴武備家。

這很少見,因為何秀不太會認真在家做飯,何株不喜歡做那種油煙味很大的菜。

嚴武備跑去将密封窗關上,隔絕掉了那股味道;此刻,在何家的餐桌邊,坐着三個人。

何秀渾身僵硬地坐着,在她對面,阿修吃兩口飯就要擡起頭,用蹩腳的中文說“好吃”。

“好……好吃就好……”她滿頭冷汗。

何株面無表情:“吃完了就走。”

“我很想媽媽。”

阿修沒有給“媽媽”這個詞加上特指。他的眼神看着何秀。

“——能把你媽媽借給我抱一抱嗎?”

客廳裏寂靜了幾秒。何秀聽不懂英語,但對面的人盯着她,她也知道話題和自己有關。何株露出生吞了蟑螂的惡心表情,很快擺了擺手。

“随你便。”

阿修放下筷子,走向何秀。幾秒後,作為鄰居,嚴武備聽見何家傳來了女人的尖叫。

他趕到現場,人已經逃了,窗戶開着,寒風将窗簾吹得呼呼亂飄。何秀吓得躲在沙發邊上歇斯底裏,何株微笑着看向門口:“你來了?”

嚴武備的到來,顯然給女人一劑定心針——她跌跌撞撞跑過去:“那個人——那個人……就是公交車上殺人的那個……”

嚴武備立刻反應過來,是阿修。緊接着,他發現何株在看着自己,帶着那種令人不适的笑意。

“他在。”何株說。

下一秒,格鬥刀從門後刺來,殺向嚴武備。阿修根本沒有從窗子逃走,那只是個幌子,他一直躲在門背後,等嚴武備聽見尖叫聲沖進來。客廳頃刻間被近身扭打弄得一片狼藉,伴随何秀的尖叫,阿修被他踹出窗外,但并沒有墜落,而是身手靈活地攀着窗邊翻了回來。

“自由行動”。

這是加納納給他的唯一一道指令。

阿修很喜歡這個指令。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會期待從爸爸嘴裏聽見這句話,“自由行動”。

每天的時間都不知道被什麽東西蠶食了,比如要抱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水桶去打水,去澆田,去幫忙搓麻繩,修補漁網,還有只有他能做的,就是憑借孩子的體重爬上高高的椰子樹,去摘椰子。

做不好會被爸爸拳打腳踢,休息時間很短,他說“自由行動”,但是最多十五分鐘,阿修又會聽見那讓自己回去幹活的吼聲。

家裏有很多女人。在海邊的魚棚裏,這些女人并排坐着或者躺着,蒼蠅停在她們身上,但她們只是懶洋洋地揮揮手;水手或者漁夫如果有閑錢就會走進阿修家裏的棚,然後帶走一個女人,去海岸邊随處可見的礁石後面。

在阿修印象中,這樣的海邊棚戶随處可見,不止他們一家。爸爸管理控制這些女人,包括阿修的媽媽。

加納納很少給他這個指令。桑德曼控制着人類社會的醫療器械行業,等同坐擁享用不盡的財富和權力,他們起初理解加納納養着阿修和一堆那邊的流氓或者殺手,在二戰後,東南亞的許多地區局勢不穩,如果生意想在那裏順利紮根,一些血腥手段是在所難免的。

等後來阿修被“養大”,家族中的一些人開始發現異常。這不是活動區域僅限于東南亞的家夥,加納納可以把這人派去任何地方,針對任何人,包括家族中與自己對立的人。

阿修的行動只有一個原則——除掉對加納納不利的人。自由行動的意思,就是讓阿修自己判斷和策劃,無論他覺得誰會對加納納造成威脅,都可以動手清除掉,不計任何後果。

有時候孩子的直覺遠比大人們的推測更準。阿修的直覺就是,他要除掉這個叫嚴武備的人。

何株看着他們打,大概是經歷多了,他現在看見這種場面,就好像在上海圍觀兩個人為了袋蔬菜吵架一樣平靜。

阿修給他一種精神病院放風的感覺,病院大門是加納納偷偷打開的,放他出去殺個痛快,反正精神病殺人不犯法。精神病帶刀上街砍人肯定會引起混亂,阿修引發的新混亂,說不定可以讓加納納趁機平息掉眼前的混亂。

林渡鶴那邊已經準備出庭了,會不會也有危險……

何株起初有過擔心,但很快安心了——林渡鶴如果出庭作證加納納殺人,傷害的是加納納;而桑德曼家族裏那些不希望加納納成為家長的人,一定會反過來保護林渡鶴,确保他能出庭。

那麽,阿修來殺嚴武備,如果殺成功了,排在嚴武備之後的就是……

打鬥以玻璃碎裂聲告終,阿修被嚴武備踹進了廚房,撞碎了廚房的玻璃門。裏面再無聲息,他進廚房查看,排煙窗是打開的,這次,這小瘋子是真的從窗口逃走了。

嚴武備打電話叫支援,一邊回到客廳。何秀還躲在角落裏,但是,何株已經不見了。

阿修沿着排水管滑到底樓。嚴武備很麻煩,他應該用炸彈才對,但如果在居民樓裏安裝炸彈,很容易就會殃及到何秀。

在底樓花園,他居然看見了何株——這人提前跑了出來,等在樓外。

“我覺得我們是同一邊的,”阿修對他笑笑,“我幫你殺掉那個麻煩的警察,你幫忙說服林渡鶴不要出庭作證。”

何株沒有說話。

“不會吧,你們不會現在還是朋友吧?”阿修很驚訝。

又是幾秒鐘的沉默。對于現在的阿修來說,時間是争分奪秒的,他不想和何株繼續打啞謎。

就在準備離開時,何株開口了。

“——你知道他的另外一個住處嗎?”何株問,“我可以把地址給你。”

阿修有點意外。

“他不會再看着我了,我也不想再看見他。”何株的笑容很平靜,他說了嚴武備宿舍的地址,“去吧,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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