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吃咖喱吃多了上火
那把槍很沉,單手握着吃力。林渡鶴把它別在腰後的皮帶上——盡管有的電影裏演員會這樣做,但實際上非常不舒服。
媽媽在追問他的眼睛,她還不知道他的右臂是義肢。而父親顯然更生氣:“他把自己弄成什麽樣都可能!”
他想出去,但是進來的門被人關上了。林渡鶴想找個監控攝像,告訴史先生自己不想待在這,但這地方似乎真的只是地下雜物間,沒有攝像頭。
“讓他們放我們出去。”父親說。
林渡鶴拉過一個塑料桶倒扣,坐了下來。他很久沒見父母了,并不知道該怎麽開場。
過了一會兒,他和父親說:“你不太直接看我的臉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好像是很多年前開始,父親就一直在躲閃他的目光。
男人沒有回答。
“是因為心虛嗎?”
“……我沒有什麽好心虛的,我們已經給了你最好的生活了。”
“在這種‘最好的生活’裏,我其實經常會想……”他坐下的時候,腰會碰到那把槍,弄得很不舒服;林渡鶴伸手調了下它的位置,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你已經長大了,要學會為自己負責,父母給了你好的條件,你為什麽就學不會好好珍惜它?”
林渡鶴扶額:“……又來了。”
“——我再警告你一遍——”
父親站了起來,可是吼出聲的話卻戛然而止——槍口對準了他,林渡鶴微微笑着:“坐下。”
母親在尖叫:“小鶴你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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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該瘋嗎?!我們一家三口還有正常人嗎?!”他用更響的咆哮聲吼了回去,“你們把我賣了,換生意換房換車,你覺得正常的父母會做出這種事嗎?!”
“——那你小子以為憑自己能考上哈佛?”
“我他媽有病嗎去考那玩意兒?!我學什麽不行?!”他的牙關死死咬着,努力不哭出來,“——我有時候想,要是沒有你們這對父母就好了。”
被咆哮聲和尖叫聲充斥的地下室,在這句話之後陷入了可怖的寂靜。
“要是你們去死就好了。”雖然這麽說,但他卻放下了槍,“要是我不是你們的孩子就好了。”
“……你真的瘋了,”父親的聲音,終于出現了一絲顫抖,“你想殺我們?”
“你看你這話問的,就好像待會兒我能喊一聲‘驚喜’一邊從這個桶裏給你掏出一個生日蛋糕似的。”他自己都笑了,“我都和他們混一起了,早就沒那麽好說話了。”
“你敢?”
“道個歉怎麽樣?”林渡鶴苦笑,“道個歉,就算過了。大家從此別見面。”
他看着父親的眼神近乎哀求。
“沒有給你道歉的道理。”
林渡鶴聽了,垂下眼,很久沒說話;母親似乎想說什麽,但是被男人攔住了。
“那好,”他點頭,重新拿起槍,但是這次,他将槍把朝向了父親,“——槍給你,你殺了我,就能出去了。”
父親沒有接。林渡鶴幹脆把槍丢到他身上。
“你們生了我,給我一條命。我沒別的能還的,這條命還給你們。”
“那個是傳說中的恒河?”
“對。”
“看上去好髒。”
加爾各答的恒河東岸,清晨就能看見許多人在河岸邊洗漱。一段枯枝飄過洗衣婦人面前,女人很平靜地和朋友聊着天,根本沒有多看一眼。
“新德裏也是北方吧?但英格口口聲聲說什麽‘不會去北方’,明明自己就是北方人……”
“據說新德裏的人覺得自己算脫離北方的城市人,硬要類比的話,類似……”
“上海和江浙滬嗎?”
“你這個舉例,跨度是不是也太大了……”
“我剛才還聽那個英語說得不錯的印度人和你推銷假金器,問你‘加爾各答和上海相比怎麽樣’。”
在路上走兩步就會有印度人圍過來,推銷小商品,要求合照,不知緣由的閑聊——外國人在這很受矚目。
在一口空木棺旁,嚴武備坐了下來,将樂器箱放在地上。大街小巷都躺滿了在這裏等死的人,殘疾人随處可見,何株在這裏反而顯得沒那麽特殊。
“真想把你丢恒河裏去。”他揉着因為背包而酸痛的肩膀。
何株往棺材裏縮了縮,似乎很惬意。反正沒人注意,他用牙齒咬住嚴武備的衣角,讓那人和自己躺在一起。
“這是棺材。”
“我知道。它很小,人和人可以緊緊貼在一起……”
嚴武備拿他沒辦法,也坐了進去。狹小的木棺中,誦經聲遠遠近近,他們被糾纏在那片濃重的香料氣味裏,幾乎忘掉了外界的一切。
“我們該走了。”何株輕輕用頭拱着他的胸口,“租辦公室、雇人、尋找供體……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忙的。你要帶我往返很多地方。”
槍口對準了林渡鶴。
男人從前很熟悉槍械,但此刻槍口在微微顫抖,或許是因為緊張,也可能是因為,他老了。
這是把很沉重的鍍銀槍,觀賞價值遠高于實用價值。
“你們是不是在商量領養孩子?”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槍口劇烈顫抖了一下,險些摔在地上。
“——我的手下告訴我的。他有時候會‘關心’一下你們的生活。那天他讓我不用擔心你們,因為你們在辦理領養手續,我就快要有個弟弟了。”他低頭笑了笑,“養兒防老嘛。明白的。”
“因為我們只有你一個孩子……”
“你想要幾個孩子和我沒關系,我數三下,你不開槍,就永遠都沒機會開槍了。我可以把你們送去西伯利亞待一輩……”
他的話沒說完,男人的手指扣了扳機。母親尖叫着抱頭蹲下,不忍心看眼前的一切。
是空殼,槍裏沒子彈。
幾秒後,有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那是彈夾,林渡鶴剛才把它卸了下來,別在腰後的皮帶上。
他注視着那個緩緩放下的槍口。男人在劇烈顫抖,甚至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剛才扣了扳機。林渡鶴坐回了水桶上,表情怔怔的;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
他笑得前仰後合,完全停不下來。就像一出荒誕劇落幕,那下無聲的扳機,其實射出了一顆子彈,打碎了禁锢了許多年、許多年的東西。
碎得再也拼不起來,化成齑粉,歸入塵土。
“還給你們了。”他的聲音很疲憊,卻帶着某種釋然,“全都還給你們了。”
林渡鶴搖搖晃晃站起身,走向出口的地方,他一直在呢喃,還清了,還清了。
門從外面打開了。史先生讓泰荷在這接他。林渡鶴都走到了門口,卻又想起一件事,猛地轉過身,竄到男人面前,一拳砸在他臉上,将他打翻在地。
做完這一切,他才揮了揮手,走出地下室。
“——他們呢?不送去西伯利亞或者索馬裏嗎?”泰荷瞥了眼屋裏驚恐的男女,好奇林渡鶴最後的決定。
“送回去就行了,我不想再聽見這兩個人的消息。替我定去印度的機票,晚上就出發。”
“你要殺何株?找個人解決就行,一顆子彈的事。”
林渡鶴停下腳步,轉頭看着泰荷。
“——他算什麽東西。我們要去處理的是北印其他的藥廠據點。”他說,“用匪幫的手段處理這件事,那裏是個很方便的地方,沒人在乎恒河裏面多幾十具屍體。”
這是個霧天。加爾各答的恒河流域,霧天很常見。
瑞吉按照介紹人的指引,去了紅花街的那條香料街。隐藏在香料街的北路口,有一條地下通道。因為積水,這條地下通道基本已經廢棄,只有藥販子和神志不清的成瘾者才會在夜裏出沒于此。
通道裏散發着一股惡臭,應該是下水道翻湧污水導致的。瑞吉和他的人将面罩拉上,勉強擋住氣味。他們沿着地道,走了大約五十米,就發現了那扇鏽跡斑駁的綠鐵皮門,上面用紅油漆寫着“LIVER”。
他敲了三下門。過了很久,門的通風口被人拉開了,後面是一雙白皮膚印度人的眼睛。
“我們是來找醫生的,我是‘制藥商’。”他将介紹人的紙條從通風口遞了進去,“我們遇到麻煩了。”
通風口被拉上了。大概等了十分鐘,這次,鐵門被人從裏面緩緩拉開,那個守衛讓他們進去。經過他時,米拉注意到了他背着的沖鋒槍。
大約是從兩個月前開始……對,“醫生”的傳說,就是從兩月前開始的。
器官販子在北印不少見,販子們大多不會幹涉彼此,他們有自己的“貨源”,貧民窟。
但是從兩個月前開始,在加爾各答的販子開始銷聲匿跡,無聲無息蒸發。只有幾個人,屍體被人發現漂浮在恒河中。
零散的器官販子被人抹殺,取而代之的,收購器官的生意,彙聚到了一個叫“LIVER”的醫生手上。他開的價格更高,他那邊雇傭的取器官的醫生,手法也更為專業。就算是加爾各答之外的地區,也有人開始來此找醫生做生意,一顆腎髒能夠滿足一家五口人一年的生活費。
然而,不止是器官的販賣。
只要出得起價錢,“其他的事情”,醫生也會幫忙。有傳言說,“醫生”是兩個人,其中一個負責武力解決阻礙。
米拉跟着守衛往深處走去。不知不覺,惡臭味消失了。高強度的空氣清新系統在兩面牆後面運作,還有大型淨水器。
這是一間很幹淨的房間,就像富人家庭的客廳,柔軟的波斯長絨毯子和墊子,銀餐具裏顏色豔麗的點心……但有一樣東西和這裏格格不入,那是一盤他不認識的菜,但其實随便一個中國人都認得出,這盤東西是黑椒牛柳。
旁邊還有雙筷子。
一個詭異的人影陷在柔軟的錦緞墊子上,那是一張蒼白文氣的亞裔面孔,此刻似乎在睡覺,半長的頭發淩亂地散在耳後。這個人渾身都被毯子裹着,身形很特別,似乎少了點體積。
另一個人坐在他身邊看着筆記本電腦屏幕,偶爾拿起筷子,夾起菜喂他一口。這個睡着的人能感覺到食物的靠近,熟絡地張嘴咬過。
那人在吃完後,用米拉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一句似乎很高深的話。四周有其他持槍的護衛,但沒人說話。米拉想,那應該是個非常嚴厲的命令。
其實何株只是用中文在抱怨,天天吃咖喱,吃得都快上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