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願與你一起墜入深淵
有什麽東西在響。
好像是,打籃球的時候,不當心被籃球打中頭……還是說不當心撞在欄杆上……痛死了。
還有東西卡在胸口……
不對,要把眼睛睜開——不對,這裏不是籃球場,有血和汽油的味道,要把眼睛睜開……
林渡鶴聽見小孩子的啜泣聲,他試着動了動左手,立刻就碰到了孩子細軟的頭發——阿爾在他懷裏,不知道傷情。
得還擊……這是襲擊……必須要……
他放開阿爾,艱難摸索配槍;孟買夜晚昏暗糟糕的光線環境下,幾個黑乎乎的影子接近了他們車隊的殘骸。他們在裏面找幸存者,找到後就幹脆利落地對着腦袋來一槍。
一槍。兩槍。
甚至連消音器都沒有,槍聲反複響徹在街道上,原本行跡稀疏的行人卻毫不害怕,居然漸漸圍聚過來……大概這就是印度吧。
槍聲處刑正在接近。林渡鶴拔出槍,在變形的座位上調整姿勢,将阿爾塞到座椅後方;泰荷也轉醒了,很快明白了現在的處境。
有護衛車和摩托沒有被撞到,保镖們企圖反擊,卻被襲擊者有條不紊地幹掉。這支隊伍有嚴格的組織和訓練,并不是泛泛之輩。
“……如果我死在這裏……”
“什麽?”
“如果我死在這,我要求海葬。”他告訴泰荷。
“萬一我也要死在這呢?現在看來這是大概率事件。”
下一秒,車頂的碎片被人掀開,他看見了槍口——林渡鶴扣了扳機,打中那人的額頭。這也引來了其他人的注意。有機關槍擡起的聲音——它擡頭時的機械聲和其他槍械不同,在幾秒之後,将有狂風暴雨一樣的子彈,把車裏的人不分生死一起打得稀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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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渡鶴看見視野中出現了半張臉。那個人沒有和其他襲擊者一樣蒙面,在微光下,面部線條也并不是印度人的面部。
甚至有些眼熟。
機關槍就在他手裏,甚至已經搭好了穩定架——可這人沒有扣動扳機,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讓人繼續掀開其他的碎片。
“我不殺你,”他用中文說的這句話。林渡鶴記得這個聲音。“帶走你,放走車裏的其他人。讓他們不要抵抗。”
他們把林渡鶴從車裏拖了出去,左手和雙腳綁住,蒙上眼睛丢上貨車車廂。其他人和這個車禍現場被留在了這,等半個小時後救護車趕到。
回到加爾各答的路途很漫長,需要幾天的時間。林渡鶴每天會在休息時被嚴武備帶下車吃飯,時間是十五分鐘,精确到秒。
他從不和林渡鶴說話,無論對方問什麽。在燈屋上,何株與嚴武備分明還是敵對關系,卻不知道為何,此刻成了合作。
“他那樣對你,你為什麽要和他合作?”在最後一次上車前,林渡鶴輕聲問他,“我不明白。”
只有這次,嚴武備回答了他。
“你應該慶幸自己不明白。而你明白的事情,他永遠不會明白。”
從黑暗的車廂中,他被拖到了室外。随着鐵門開合聲,林渡鶴再被帶往地下。
在蜿蜒的地下通道裏不知走了多久,有人把他朝前面推去——他倒在地上,眼罩被解開,在這處地下廢墟宮殿裏,何株裹着厚重的毛毯,坐在高處的軟墊山上。
他的唇邊有笑。
“好久不見了。”
林渡鶴也笑:“居然還活着。”
“少了些零件,但勉強活着。很快就能活得比你好。”他仔細打量林渡鶴的臉,“你的下颌角很适合下刀。可以剝下一張完整的皮。”
“你看仔細了嗎?為什麽不讓他把你抱近點,看仔細一點,确定到底哪裏适合下刀?”
何株打了個哈欠:“長途跋涉辛苦了,給你準備好了床。快睡上去吧。”
在左邊,确實有一張床。林渡鶴知道這是做什麽用的——一般是伐木加工,将木頭綁上去,機床頭的鋸子可以自動把木頭鋸成兩半。
沒有什麽意外。
“沒創意。”他冷笑。
“會先做剝皮處理,你自己選下刀的地方?”
“那多可惜?選得再好,你也沒手來親自操刀了。”
何株靜默了片刻,然後,他喊了嚴武備。
“把他全身的皮都剝下來。”
他看着林渡鶴的神色——對方的神色很平靜。
“求一句饒,就少割一塊皮,怎麽樣?”
林渡鶴沒有反應:“我已經快忘了怎麽求饒了。”
手下将他拖到車床上,用鐵鏈綁住。嚴武備在準備刀具,大概是覺得麻煩,他抱怨:“他不怕痛也不怕死,你費這種力氣做什麽?”
何株不爽:“你在替他說話?!”
“不是。”
“我就不該讓你一個人去抓他!”
“夠一點,你瞎想什麽?”
“我瞎想?!”
“好了好了……”
“——有完沒完啊你們倆?!”那邊傳來林渡鶴的罵聲,大概是覺得惡心。
何株突然忍無可忍:“給我一刀刀把他切開!我今天一定要聽見他求饒!”
嚴武備走到車床邊,手裏的刀尖對準林渡鶴空眼窩的眼角,小心刺了下去。沒有眼珠的眼窩頓時多了一條血痕,就像是淚痕。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種詭異的感覺。仿佛,在很久之前,另一個人的眼窩也沒有眼珠,而他在自己的眼窩裏……
這個人自己挖掉了自己的眼睛,裝入義眼……
——不,是自己在多想。
林渡鶴沒有義眼,眼窩裏什麽都沒有,沒有機關,沒有炸彈引爆器。
他猶豫了,而林渡鶴看出了他在猶豫。這個人莫名笑了笑:“看出來了?”
對,看出來了,只是還不确定問題出在哪裏。這個人不怕痛也不怕死,他可以自我了斷,以免被這樣折磨。
“你為什麽……不從我的斷臂下刀?”他問,“我的義肢也不在,那裏應該也沒有機關……”
“安靜。我不想弄得太難看。”
刀尖慢慢拉長,延伸那條血色淚痕。林渡鶴笑意更濃:“廖無非先生教了我很多……”
聽見廖無非的名字,嚴武備的手不禁顫抖了一下,這是一個将他和過去串起來的名字。
“其中,比如,很歪門邪道的……”
“安靜!”
“……就是怎麽把自己,變成一個炸彈。”他張開嘴,口腔深處,隐約有一點藍光急速閃爍,“——熟悉嗎?”
幾乎是瞬間,嚴武備反應了過來,将手掌塞入這個人的嘴裏,阻止他咬下藏在牙齒中的啓動器;另一只手則按住林渡鶴的斷臂——斷肢處的皮膚觸感不一樣!那是仿生皮膚!
他用它包裹着爆炸物,僞裝成一截斷肢!
晚了。
林渡鶴的眼神仿佛在說,殺掉你也一樣。
嚴武備阻止不了他,僅僅晚了那半秒——
驟然槍響。無人預料到的槍響,門口的守衛倒了下去,頭部中彈;所有人、包括林渡鶴的注意力都被這意外的槍聲吸引過去——緊接着,又有人被擊中。
門外沒有人影,一顆金屬球在地上彈跳了幾下滾落進來,立刻燃起濃煙——是煙霧彈!
煙霧彈,然後是精準點射,步伐輕快地沿着邊沿前進——這套戰術被襲擊者用教科書一樣完美的行動展現出來,對嚴武備來說,簡直熟悉到令人發毛。
——是“自己人”。
濃霧中,一個戴着面具的戰鬥員身影破煙而出,來到他面前。緊接着嚴武備舉槍,她也舉槍,雙方沒有任何猶豫,就發生了第一次對擊——子彈的沖擊力将嚴武備打入後方的霧氣中,盡管防彈背心阻擋住致命傷,可他還是能立刻感到肋骨的斷裂。
和影視劇裏只要穿着防彈背心就所向披靡不同,現實中,在這種近距離射擊中,防彈背心僅僅只能卡住子彈,但無法卡住子彈的沖擊力。沖擊依舊能摧毀肌肉、血管和神經,造成大出血。
她也往後倒落,被隊友扶住;嚴武備已經從原地消失了,他竭力趕往何株的方向,打算在這場襲擊中将這人帶走。
“嚴武備!”
李珂的聲音隔着面具,顯得那麽含糊。
濃霧漸散,他們看見對方的槍口對準了自己——其他手下在這場突襲中都被壓制,只要李珂開槍,她就一定能打中嚴武備或是何株。
“投降。”她說。
何株在發抖,他拼命地說,不要,不要。
“……好,那就不要。”嚴武備抱住他,最後看了眼槍口——下一秒,他抱住何株向下方躍去,身後劃過一場彈雨。他背後中彈,連續中了兩發,立刻就聽見肋骨折斷的聲音。
何株的座位在高處,下方就是一個秘密的緊急逃生口,那是廢棄的地下水管入口,一旦進入,就會身處蛛網迷宮一般的地下水管網絡之中,擺脫追蹤。
他拖着何株,拖着重傷的身體,不斷向深處逃亡。身後的追擊越來越近,何株因為害怕,死死蜷縮在他懷裏。
“沒事的。他們不會找到我們的。”他的腳步愈發沉重。無光的地下水管中,何株看不清他的臉,“我們要麽一起活,要麽一起死。”
有溫熱腥甜的東西滴落在何株嘴邊,是血。
血從嚴武備的嘴角流落。
“……我們……走不掉的,對不對?”何株哭了,笑得很凄然,“別跑了,把我放下來……”
“……我還能走。”
“放下來,然後殺了我。”他将額頭緊緊貼在那人沁血的胸口,“只有這樣,我才會不怕死。你殺了我,我就安心了。”
——他說的是事實。他們逃不掉。
嚴武備猶豫了幾秒,慢慢地将何株被毯子包裹的身體放下,然後擡槍對準眉心。但是試了很多次,他都沒能扣下扳機。
“好了,我沒喜歡過你。”黑暗中,看不清何株的神色,只能聽見他一如既往刻薄的語氣,“別自作多情了……我就是想要一條狗,我從來沒把你當人看。別再拖了……太惡心了……快動手……”
他握槍的手雖然穩如磐石,卻靜止不動。
“動手啊!”何株大吼。在嚴武備身後,已經有搜尋者的燈光在接近了。
随後,槍被放下了。
在這樣的黑暗中,他都仿佛看見嚴武備笑了。
“……這種時候說這種話……”嚴武備低低笑着,丢開槍,抱起了他,“就是喜歡的意思。”
他緊緊抱住何株,在細微的滿足嘆息聲中,兩人一起翻入旁邊漆黑的污水之中,沉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