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完
“靠,居然還活着。”
這是何株意識恢複後聽見的第一句話。
他睜開眼睛,伴随着臭水溝的詭異氣味,一張熟悉的、卻令人不是那麽愉悅的臉出現在了視野裏。
林渡鶴本來蹲在那看他,他突然睜眼,把這人也吓了一跳。
從下水道的某個出口,匪幫的人将他撈了出來。在幾乎不可能的呼吸環境中,何株居然活着被沖到了有空氣的地方。
“我們是來找林的,也許是神的旨意吧,在某個出水口外,我們等到了你。”泰荷坐在SUV後座的臨時辦公點,和何株解釋,“這可真是一片混亂——那些突襲隊員以為你們在水裏死了,主要打撈你們的屍體……林從他們身邊離開,遇到了一路從孟買跟到加爾各答的我們,抱着‘碰碰運氣’的念頭,我們試着到出水口打撈……啊,何先生,你還在聽嗎?”
——何株沒有反應。
“算了,這些都不重要。”“啪”的一聲,泰荷合上了筆記本電腦。“本着友好合作的态度,我們可以既往不咎……”
林渡鶴的聲音從車外冷冷傳來:“誰說的?”
泰荷咳咳兩聲:“在盡量合作的前提下……”
“……合作?”何株疲憊地擡眼,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這樣的合作?”
——他們此刻在SUV裏,林渡鶴在車外,靠着車抽煙;外面傳來規律的槍聲,在這片荒野,每隔五秒一次,槍聲回蕩。
每一次槍響,都是何株的一名手下被處決。
“林渡鶴,讓他們把嚴武備放出來……”他的聲音帶着哀求,“放過嚴武備,你想怎麽處理我都行。”
“就算殺了他,你又能怎麽樣?”林渡鶴熄了煙,往遠處走去,“我們又沒有拿一個處決名單,殺一個勾一個,誰知道是不是已經……”
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從車後箱門外竄出來:“替你看過了,他不在那堆人裏頭——可能是丢下你走了。”
Advertisement
沿着河岸走了一段,泰荷忍不住把口罩摘了下來:“你騙他作什麽?”
林渡鶴還帶着口罩。恒河雖然在大概三百米外,但氣味已經十分難以言喻了。
“他也在那吧?”他看着恒河。又有幾塊載着屍體的木板被推下河。
“都處理完了。你買下了那口最貴的棺材,我作為財務顧問,需要提醒你,你的資産和史可荷的資産……”
“——別煩了,我自己出。他畢竟救過我。”
“恕我直言,你這輩子都死在‘他畢竟救過我’這句話上。”
與其說他們在出水口找到的是何株,不如說找到了被嚴武備屍體抱住的何株。
嚴武備把他擁在自己懷裏。在身體之間形成了一個狹小空間,盡管小,但也留存了一部分的氧氣。
嚴武備死于槍擊撞傷導致的內髒出血和溺水。
“我們花兩周時間清除掉剩下的藥廠,再花一周旅游——我還沒在這旅游過……”
“我的建議預留三天就可以了,你可能三個小時就會想回去。最後再多留一個小時把他運到恒河邊上丢進去……”
他們正交談間,忽然被一個人影擋住了;有保镖警惕起來,但林渡鶴示意他們沒事。
那是個女人,他們在那天的突襲中見過。
大致介紹完自己的身份和來意,李珂等待對面的回答。
她沒有任何對林渡鶴的處理權力,對方顯然也知道這點,顯得游刃有餘。
“嚴武備死了?”
林渡鶴點頭。
“何株呢?”
“也死了,屍體都帶到恒河邊焚燒。”
“我需要帶證據回去。”
“那可能只能……”他做了個舀水的手勢,“他們畢竟和匪幫有矛盾,請你理解。”
這場談話至此,李珂明白她已經沒辦法帶走兩人了。她看着林渡鶴的臉,男人少了一只眼睛,臉龐比資料上來得消瘦。
“我知道你,廖無非有留下你的檔案。”
“我和廖先生合作過。”
“你父親過去曾經背叛過……”
“抱歉,我不想談他。”
李珂及時打住:“那你決定留在匪幫嗎?”
“——無家可歸的人會聚集在這,所以,是的,我留在這。”他看了眼此刻手機上跳出的消息,“……我知道自己要面對什麽。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可以把你的情況反映給我爸……”
“我哪都不想去,李小姐,我說了,我留在這個組織裏,”也許怕表達得不夠徹底,他想了想,“——直到我死。”
“你完全可以終止這種人生回到正軌,”她也激動了起來,因為嚴武備的事,“你也好,嚴武備也好,你們都沒有必須走這條路的理由……或許何株是被債務所逼,但你們的背後已經沒有逼迫力了!”
林渡鶴看着她的雙眼。他知道這是個很好的人,她會千裏迢迢試圖找回一個還可能被拉出泥沼的人,她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确實,如果說從前的苦難讓他們的人生一團糟,但現在他們完全可以離開這個泥沼,帶着錢遠走高飛。
“有個女人來報案,說她的前夫失蹤了。他失蹤前給她發消息,說‘船上發生很可怕的事情,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讓她好好照顧孩子’。她說她前夫在某些人看來就是混蛋,是個讨債的,但她不希望他出事。”她說,“——是金旺的前妻,金旺應該已經死在燈屋上了,對嗎?”
“我們奪回船的時候,屍體都已經被處理了。”
李珂想說什麽,欲言又止了幾次,最後嘆氣搖頭:“人命不該這樣被處理掉。”
“以前我也和你抱有類似的想法,後來我發現這樣行不通——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那種不抱有這個想法的人,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往往就會成為被他們處理掉的人命。”他結了帳,告辭離開,“我也只能盡量處理必須處理的人命,以此活下去。”
李珂叫住他。
“林先生,你看過那個世界。”
林渡鶴猶豫了一下:“是。”
“它更大,還是我們所處的世界更大?”
“我不知道。”
“他們是少數,還是我們秉持着普世道德觀念的人是少數?”
“我不知道。”
“我覺得人類是有救的,是不該這樣的。我們建立了社會、法律、道德、文化,我們應該是可以停止無止境的互相戕害的。”
“我不知道。也許人類存在的時間太短了,在人類的歷史裏……”
“絕大部分有記載的歷史,都是戰亂,對嗎?”
林渡鶴無奈:“沒錯。真正看起來算是和平年代的時長不到八十年,而且也只是局部……地球上的一小部分在和平狀态,而已。”
“會很絕望。就算不考慮到這樣的大局,單單只看單人的人生,也會絕望。”
“我十七歲時候就嘗過什麽是絕望了,嘗了很多年。”他從包裏拿出一瓶藥晃了晃,丢回包裏,“現在我嘗的最多的是抗抑郁藥。”
“何株嘗得更久。”
“——所以他瘋了。”他向她揮手,“再見——和你聊得很開心。我很久沒有和那個世界的人聊天了。”
“就是這樣,我告訴她,你已經死了。”
長餐桌邊,林渡鶴需要擡高音量,才能讓另一頭的何株聽見。
這裏是孟買從前某位貴族的別墅,現在被改為了豪華餐廳,只能同時接待一桌客人。
“按規矩應該是要給她一根你的手指頭之類的……不過因為沒有,所以什麽證據都沒法給她。”
何株坐在那張墊了巨大香料墊子的椅子上,神色麻木。
旁邊的侍從将羊排切成小塊,喂到他嘴邊,但他毫無反應。林渡鶴讓那人放棄,直接拖着墊子走到何株邊上,将墊子丢地上,坐了下來。
“這樣好多了……不然每次說話都像吼一樣。”他松了口氣,“——你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
“……”
“我送你去。然後在那裏分別,留下兩個護工,給他們長期監護協議,讓他們照顧你——我們就此分道揚镳,說簡單點,就此‘算了’。本來是要把你帶給通龍的父母的……”
何株的眼神動了動,他轉向林渡鶴,緩緩笑了。
“……你真可憐。”他說,“只有一個喜歡你的人,他不在了。”
有那麽一剎那,林渡鶴想告訴他嚴武備已經死了,但最後還是沒有。
“你想讓我殺了你?本來其實是要丢給恒河處理的,但今天,有一個人說,人命不該這樣被處理。”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如自言自語,“她說的是對的。就算能這樣處理,也不該這樣處理。所以我讓你選。”
這處宴會廳如城堡的廳堂,高聳石質建築帶着回音,讓沉默也變得晦暗不清。
過了很久,何株說了一個地方。
林渡鶴聽完,坐在那考慮了一會兒;然後他起身,走出宴會廳,去外面待了很久。
大約十五分鐘。
林渡鶴沒有回來,進來的是兩名護工,他們将何株搬到了輪椅上,帶出餐廳。之後,他就将啓程,去往那個他想去的地方。
加納納死後,桑德曼陷入了一段內部的厮殺。古老家族所控制的醫療器械領域被撕碎割裂,在三年後逐漸式微。
一股勢力就像吞食碎片的鯊魚,無聲無息在其中穿梭,逐漸吞沒過去桑德曼的産業,再将它們聚合起來。
在幾乎吞沒所有桑德曼的産業後,史可荷集團在燈屋上舉辦了慶祝晚宴。他們的首領了解這個家族,了解裏面的成員,也了解那些人的弱點——有些是首領提供的情報,有些是首領身邊那個孩子提供的。
如今的燈屋,又回到了最初的面貌——賭船。之前曾經繼續辦過醫院,海上孤兒院,海上圖書館,海上電影院,但出于許多原因考慮,最後還是做了賭船。
泰荷拿着一疊不好看的賬目找到他,那時候燈屋是海上電影院,在連續九個月的血虧後,他不得不把它改成賭船,以此回籠經費。
大概一年回本,如果改回醫院,九個月就能回本。但林渡鶴想要個能放松度假的地方,醫院讓人的神經都緊張了起來。
所以它成了最初的賭船。
深夜的甲板上,偶爾會看見護工推着輪椅出來。
那個人就在甲板上,看下方賭馬場的彩燈。
他在的區域,按照指令,其他人員都會被清空。
他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在甲板上。
他也會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譬如那個男人在欄杆邊抽煙,一個少年走過來,在幾句話之後,少年把男人推入了大海。那是在監控死角,這個男人,只會成為海上失蹤人口之一。在第二天,史可荷會尋找他們的二把手泰荷,泰荷昨夜喝了很多酒,不排除是自己失足落海……
而林渡鶴會糾結地看着人群中的阿爾,眼神中有難以落定的懷疑。阿爾幾乎繼承了父母的一切,女人的果斷和男人的神經質,他已經學會替自己、替林渡鶴清除那些潛伏的不安定因素。
——這種孩子如果沒有被帶出這個世界,就會變成這樣。
何株不禁在輪椅上笑了起來,又忍不住嗆咳。他的身體在發生緩慢的綜衰,肺部的感染是最明顯的——大部分失去四肢的人,壽命都取決于感染速度。
但是,他還在等。只要他留在燈屋上,一直在這裏等,總有一天,他能等到嚴武備回來。
除了自己身邊,嚴武備沒有第二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