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墓畔談話
又濕又冷的天空低低的壓下來,看來要下雨了,下完雨天氣又會冷一陣,不過冷過這陣春天就該到了。天上已經開始零星飄着小雨,街上的行人很少,陳斯鵬站在路邊的自動售賣機前心裏考慮着,到底喝什麽好呢?自動售賣機出售果汁,奶茶,咖啡,碳酸飲料和啤酒,這些東西好像都不适合他,作為一個胃癌患者,他可能以後連水都不能喝了吧。
上午醫院給他打電話催他去做個住院前的全面檢查,他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好後下午請假出來了,但走到半路他突然不想去了,他把車子停在路邊想給自己弄點喝的。陳斯鵬平時連茶都很少喝,他幾乎只喝白開水,但現在他突然想喝點帶味兒的東西。他站在自動售賣機前優哉游哉的看着裏面擺放的飲品,此時此刻癌細胞正在以他意想不到的速度占據着他的身體,他知道自己應該趕緊住院,他早一分開始治療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可是他卻一動都不想動。幾天前他在電視上看過一集關于張學良的紀錄片,那個老家夥吃喝嫖賭抽樣樣占全活到了一百零一歲,而沒有任何不良嗜好的他居然三十幾歲就得了癌症,陳斯鵬覺得老天果然是不公平的。
遇到問題就解決問題,這是陳斯鵬一貫的生活态度,對于現實問題的專注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品質。陳斯鵬的父親脾氣很好,他幾乎從沒管過他,陳斯鵬是在一個沒有任何責罵和暴力的輕松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但放養式的教育方式卻沒讓他成為一個放縱的人。從他還是個小學生起,當別的同學都在為逃避寫作業絞盡腦汁,他不用任何人催促就會認真完成作業,進入職場以後,當別的同事都在精心計算如何幹最少的活取得老板最多的關注的時候,他只是一聲不吭的完成他該做的事情。當然他也跟人打過架,也上課睡過覺,也和同事在KTV裏鬼哭狼嚎過,也為了工作上的事情跟別人動怒過,但這些事情他只是偶爾為之,從不會上瘾,他身體裏似乎天生有一塊指南針一樣,總把他引向他該做的事情。他其實就是這麽一個簡單的人,不算計,不幻想,談不上有什麽遠大的抱負,對物質生活也沒有特別的追求,如果上司需要他把合同價壓低一個百分點,他就會竭盡全力達成目标,如果現在爆發戰争國家需要他去死,他也會毫無怨言的去戰場上當炮灰,他只幹自己該幹的事情。行事低調貌不出衆的陳斯鵬看上去是個很普通的人,但他确實和很多人都不太一樣。他現實到近乎無趣,冷靜到近乎冷漠,盡管有很多女人對他趨之若鹜,但他一直都不能理解為什麽會有人喜歡他這麽無聊的男人。
對人不對事的陳斯鵬幫人解決過很多問題,正因為如此他總是給人留下可靠的印象,如果他身邊什麽人得了癌症的話,他不會覺得這是個多大的事兒,他總能想出辦法幫他振作起來并治好他的病,他從不怕麻煩,他天生就是來解決各種各樣的問題的,可是他似乎從來都解決不了自己的問題。他為他的初戀女友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最後她還是背叛了她,他想盡辦法為杜北燕安排好生活中的一切,他甚至認真的考慮過只要她高興他什麽時候就帶她去中東轉一圈,但她卻要跟他離婚,他無法抓住幻想家杜北燕的心。如今他得了癌症,他首先想到的也是如何安排好杜北燕,至于他自己該怎麽辦,他完全束手無策。他不想住院當一個病號,但是他也不想死。
“你不買就麻煩讓一下吧。”陳斯鵬身後有人輕輕推了推他,他一回頭原來是個插着耳機的小年輕。
“不好意思,我馬上。”陳斯鵬掃了一圈自動售賣機裏的飲料,最終按下了買啤酒的按鍵。
陳斯鵬不想回家,不想回公司,更不想去醫院,他驅車來到了郊外的墓地,他把車停在墓地邊口袋裏揣着那罐冰冷的啤酒在墓地裏信步溜達着。天上下着蒙蒙細雨,墓地裏空無一人,去年冬天的衰草稀疏的覆蓋在潮濕的土壤上,但有幾根居然泛出了綠色,但那慘綠色的小草非但不能讓人感覺到春天的信息,反而使這裏顯得更荒蕪了。
沒有打傘的陳斯鵬在冷雨中徘徊在墓碑間,他連大衣都沒穿,雨點打濕了他身上的毛料西服,他想他死後是不是也會埋在這兒。他本來正處在一個男人最好的年齡,他雖然不年輕了,但是離死亡和衰老還很遠,而現在他就和死神站在一起,他第一次意識到在死亡面前他是那麽的渺小。
陳斯鵬打量着各式各樣的墓碑,他有些黑色幽默的想他死以後要不要考慮杜北燕的建議,直接做成肥料算了。這時一塊墓碑突然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那塊墓碑上刻着“愛子賀斯鵬之墓”,上面那帖小照片上長着狹長雙眸的男孩正是陳斯鵬見過的那個賀斯鵬。
陳斯鵬把手插口進西褲口袋裏看着那塊墓碑說道:“我說我們還真是有緣,叫一樣的名字,愛同一個女人,我來給自己挑塊墓地居然都能遇見你這個家夥。”
沾着冷雨的照片上賀斯鵬的笑容依舊溫暖明媚,墓碑前擺着一束枯萎的鮮花,估計是他家人來掃墓時留下的。陳斯鵬從口袋裏掏出啤酒拉開了易拉環,他在墓前的土地上倒了些啤酒說道:“一起喝點聊聊吧。”
墓碑上的男孩笑眯眯的,似乎沒有意見。
“說點什麽好呢,”陳斯鵬喝了一口冰冷的啤酒, “你最想知道的應該是杜北燕的近況吧,告訴你吧,她現在是我的女人,我們結婚了,她還懷着我的孩子,今年夏天孩子就出生了,我覺得會是個女孩兒,怎麽樣,你很嫉妒吧?”
照片上的男孩笑而不語,陳斯鵬又喝了一口啤酒後說道:“哦,對了,我也要死了,不是你詛咒的我吧?” 他靠在墓碑上低頭看着賀斯鵬的照片,從這個角度看上去他就像被陳斯鵬逗樂了一樣笑的更開懷了。
“我得的是胃癌,醫生說我不按時吃飯,工作壓力大,胃部本身有炎症,得這種病很正常,我真是恨死那個醫生了,他說的這叫什麽話,好像我不得胃癌天理難容一樣。”陳斯鵬有些憤憤的說道,他喝了一口啤酒看着遠處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死是什麽感覺,當你知道你要死的時候你怕嗎?”
四下裏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陳斯鵬嘆了口氣說:“說老實話,我怕死,雖然我活着也不過是在浪費糧食,但我真的不想死,可是我也不想去治療,我知道癌症病人會變成什麽樣,頭發都掉光,整個人骨瘦如柴,最後還不是一樣要死,我不想讓北燕看見我變成那個樣子,我真的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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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後蹲下身子看着墓碑上賀斯鵬的照片說:“跟你說實話吧,北燕想和我離婚,我想盡一切辦法對她好,但依舊得不到她的心,我在她的心裏從來都敵不過你,你能不能告訴我,杜北燕那個小腦瓜裏到底在想什麽?我想讓她過得幸福,可是卻把她的生活搞越來越糟糕,現在我變成了這個樣子,她怎麽辦?我當初幹嘛非逼着她跟我結婚?可是如果那個時候不結婚的話,她就得去堕胎,我還是會傷害她。”
雨水沿着大理石的墓碑流下來,陳斯鵬和賀斯鵬的臉上都在滴着水,陳斯鵬說道:“如果我問你我該怎麽辦的話,你也許會說放她自由,不要拖累她,沒錯,她還年輕,沒必要把青春都耗在我這個絕症患者身上,我不該害了她,可是我想告訴你,我不想離開她,我需要她,我死到臨頭也想和她在一起。你說什麽把她完整的交給我了,好像你多偉大一樣,但是你明知自己活不久為什麽還要跟她談戀愛,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撒手人寰了北燕怎麽辦?你也不過就是個自私的男人,你兩腿一蹬就把那個為了你瘋狂的杜北燕丢給了我,可是你比我幸運,因為你知道即便你死了,她依舊會愛你,依舊會記你一輩子,可是我呢?我過去對她那麽好她都要跟我離婚,我要是變成一個躺在病床上一無是處的廢人,她還願意和我在一起麽?”
陳斯鵬閉上眼睛痛苦的嘆了口氣,賀斯鵬微笑的眼睛卻像平靜的湖水一樣,這個一直生活在死亡隔壁的男孩眼睛裏卻有一種超越死亡的安詳,陳斯鵬仰頭喝了一口啤酒後說道:“也許她知道我得了癌症反而願意留在我身邊,她心那麽軟,一條狗丢了都念念不忘,我總不至于在她心裏連狗都不如吧,可是。。。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麽照顧我?更何況她肚子裏還有個孩子。治病就是個無底洞,我一旦不再工作把錢都用來治病,我的積蓄總有花光的時候,可能最後我還是會死,那時候她怎麽辦?我沒辦法像你那麽潇灑,我是她丈夫,我是她孩子的爸爸,我必須對他們負責。”說到這裏陳斯鵬有些說不下去了,他語氣有些凄涼的說道:“我真的很想看看自己的孩子,我想和她一起撫養我們的孩子長大成人,然後就帶她去周游世界,可是現在。。。”
陳斯鵬搖了搖頭有些自嘲的笑了。他晃了晃手裏的易拉罐,裏面已經沒多少酒了,他仰頭喝掉了一半,把剩下的倒在了賀斯鵬的墓前,他站起身來說:“好了,我該走了,很抱歉打擾了你的安息,不過真奇怪,我竟然覺得你還是個不錯的人,”他把雙手□褲兜裏看着賀斯鵬的照片問道,“哦,對了,你說她到底愛不愛我,如果我死了,她會不會像記着你一樣一直記得我?”
照片上的男孩沉默的微笑着,陰沉天空下的墓地是那麽空曠,陳斯鵬仰起頭看着落雨的天空笑了下說:“如果她真能一直記着我,那死了也挺好的。”
陳斯鵬轉過身沉默的離開了賀斯鵬的墓地,掉光了葉子的樹在冷雨中瑟瑟發抖,他的肩膀完全被雨淋濕了,一排排墓碑中間他高大的背影看上去是那麽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