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一更
冶昙一直都沒有動。
因果線像焚燒着的畫卷,子桑君晏的下颌輕輕擱在他的肩上,身體的重量壓在他的身上,失去支撐一樣,又像是漂在唯一的浮木上。
冶昙看不到他的表情,直到一切焚燒殆盡,子桑君晏也沒有動。
冶昙緩緩擡起手,放在他的背上,祂也不知道,這是一個安慰,還是怕他掉下去。
“還要繼續嗎?”
“嗯。”
就算子桑君晏已經不想繼續了,無時無刻不存在的新的因果線也會自動拉他進入。
“你還想知道什麽?”
可他到底在找什麽呢?想得到什麽呢?
在已經死亡的廢墟的因果裏,翻撿到的真相,又有什麽用處?
你還想知道什麽?
那無處不在的聲音也在問,似有若無,像域外的天意,像來自子桑君晏的大腦,像無數因果線裏死去的人,像另一個子桑君晏,像無數與他不同的子桑君晏,站在焚燒的時間真相裏,嘲弄冷靜問他。
“……你想知道為什麽?”
“……天道為什麽殺你,為什麽你沒有被審判的罪?不,你想知道的不是這些。”
“……你想知道為什麽母後不像別人的母親那樣待你,你想知道為什麽父皇要殺你,你想知道為什麽母後要殺父皇。”
“……你想知道為什麽你的人生裏只有你,你想知道為什麽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樣,你想知道為什麽這個世界不需要你,你想知道為什麽他們恨你。”
“……你想知道人為什麽求長生?你想知道‘人’是什麽?他們在想什麽?”
冶昙聽到,子桑君晏的聲音,氣音一樣輕:“……不想知道。”
祂側耳仔細去聽:“你說什麽?”
他說:“……想知道……你為什麽騙我。”
冶昙頓了一下。
那無處不在的聲音也停頓了一下。
然後,哈哈哈哈哈哈……一陣壓抑瘋狂極盡嘲弄的笑聲,在笑,子桑君晏終于崩潰了。
他已經徹底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冶昙的眼眸很輕,認真地說:“我沒有騙你。”
那不是祂。
子桑君晏毫無氣力靠着祂,不知什麽時候抱住了祂,那不像是擁抱,更像是緊緊抓住了祂。
他聲音平靜,和以往一樣冷淡:“是你。”
但冶昙感到自己被抱得更緊了,緊得像是骨頭長在一起,呼吸都覺得緊蹙。
冶昙不甚在意,想說:“那以後不騙你了。”
但下一秒,祂的眉睫一顫,随即是子桑君晏輕輕的悶哼,更加無力的壓在他的肩上。
新的因果線,又是碧落山上那一幕。
祂手中握着刀柄,刀刃洞穿子桑君晏的心髒,鮮血順着刀柄濡濕手指。
子桑君晏的下巴支在祂的肩上,身體徹底放松的靠着,耳邊極輕的聲音,從來寡欲冷靜無動于衷,第一次像是倦恹:“好疼。”
冶昙怔然:“痛,是人才會有的。”
祂就不會痛。
一旁撐着傘的小熊貓,從始至終都很平靜。
它好像确信子桑君晏不會死在這裏,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阻止也沒有驚訝。
冶昙看着它:你不生氣嗎?
天書:【是假的呀,冶昙不是傷害主人的壞人,我記得很清楚噠。】
可是,子桑君晏記不清楚了。
是祂找到的理由,讓子桑君晏不清楚的。
冶昙:“我只是想……”
只是想,那處沉睡的雪谷,子桑君晏能一起。
他是暖的。
冶昙眼眸垂斂,無聲嘆息,眉睫下微微放空的眸光,恹恹低靡:“怎麽從這裏出去?”
【只有主人自己知道,主人想出去就能出去。】
“……沒人能出去,誰都出不去……”
突如其來的聲音,像是腦海深處的幻覺。
冶昙:“你聽到了嗎?”
天書:【什麽?】
小熊貓一無所覺。
“……無間因果無邊苦海,就算是郁羅蕭臺主人來了,也要發瘋,沒人能走得出去,沒人能例外。”
冶昙:“沒人能例外嗎?”
可祂不是人。
冶昙扶着子桑君晏,自己挑選了一條因果線走進去。
那虛無缥缈的聲音遠遠笑了。
“……你以為自己沒有被影響嗎?可你難道忘了,你進入的每一條因果線裏,你都已經不是你。”
“……生死樹會捆住子桑君晏的靈魂,永堕地獄。”
冶昙走進的因果線裏,他們再一次變回了嬰孩。
這一次,冶昙用靈力修改了這具身體的資質。
如果修改過去,讓他們沒有殺子桑君晏的理由,這樣,子桑君晏就願意出去了吧。
醫修欣喜禀告皇後:“用藥之後,殿下的根骨資質大為好轉,只是……這藥的後遺症。”
皇後看到冶昙的外貌,不甚在意:“不要緊,超脫世俗的強者,有權利與衆不同。”
皇後這一次沒有起換孩子的意圖。
她只是和其他因果線裏對待子桑君晏一樣,無限壓榨冶昙,讓祂無時無刻不在修煉。
冶昙手指輕輕滑了一下,便産生一道結界,結界之內創造一個影子冶昙,如皇後所願不停的修煉。
而祂自己,只是靠着廳廊,望着遠處的水面放空發呆。
時間到了,就模拟調整一下修為,顯得超出一般人的天資。
作為傀儡的子桑君晏,被當做普通皇子一樣教養,只是這一次,沒有人教他。
但他什麽都不做,天生道體,自然而然就會修為暴漲。
既然太子本身資質足以,皇後并沒有在意傀儡。
但是,當郁羅蕭臺需要收徒的時候,皇帝不僅将太子冶昙派去了,送去了皇室、宗派優秀的子弟,而且,他還注意到了子桑君晏這個傀儡。
“任何人都可以。”皇帝對着冶昙說,“如果你不能成為天道傳人,那麽你就要侍奉任何成為天道傳人的人。誰能得到天道傳承,誰就是真玉未來的新皇。”
他看着冶昙的臉,陷入了一瞬的失神。
明明是一張冰雪色一樣極淡極清聖的面容,像是開在冰下的花,霜雪一樣的頭發,穿着聖太子規制的冕旒,黑色的衣服襯得脖頸的肌膚冷白得刺眼,只有那雙翡色的眼睛如秋水澄冷,聖潔完美得讓人汗毛直立。
“誰讓你穿黑色的?以後不許穿黑色!”
修真界崇白,王族卻以黑色和紅色為尊。
太子冶昙的衣服從小就一直被換成了紅色,莊重的朱紅黑金紋邊的衮服,盛着冰雪色的人,像是一種禁锢獻祭的詛咒。
因果線再一次走入真玉皇宮的那一夜。
這一次,冶昙獨自走了進去。
祂站在丹陛下,看着龍椅上的老皇帝,翡冷色的眼眸靜谧。
太子是被緊急召回來的。
但,在見皇帝之前,冶昙先去見了皇後:“母後救我。”
那慵懶的美人仍舊年輕貌美,表面看上去仿佛愚蠢又野心,眼底卻清醒:“發生了什麽?”
冶昙看着她:“父皇想要奪取天道傳承,他想自己飛升。”
皇後溫柔地注視着祂,手指輕輕撫摸祂的臉:“別怕。”
冶昙看着她:“母後想做太後,還是想做皇帝?”
皇後沒有任何意外,鳳眼半阖看他,忽然噗嗤笑了。
……
冶昙看着老皇帝,清淩的聲音很輕,好像不會有任何情緒:“殿外很多修士,你想殺我嗎?”
祂穿着朱紅的衮服,九道冕旒朱玉垂下,像春夜最皎潔的一道月色,落在宮牆盛開着的紅梅之上。
那紅色靡豔得沁骨生寒,卻不及皎冷的冰雪霜色奪目。
美得近乎惡心,讓人無端起一陣暴虐,想撕碎那層莊重威嚴的衣服。
皇帝不知不覺站起來走到丹陛前,手指撐着太陽穴,後退了半步,喉結滾動,赤紅的眼睛盯着祂寧靜近乎聖靈的眼眸。
“朕要你,把傳承給朕!”
仿佛連帶着皇宮的陰翳也一起移動籠罩下來,撲面而來的死氣。
冶昙蹙眉:“這麽重的死氣,父皇察覺不到嗎?”
老皇帝站在陰影之中不動,鬼一樣盯着燭下的冶昙,低聲說:“朕跟地府三千年前就達成了交易,所有傀儡都會被送去地府的生死樹,當做祭品。你是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
冶昙看着他,眨了下眼,平靜地說:“為什麽?我又不是天地化育而生的傀儡。”
皇帝低聲笑了,笑了好久,像是暢快,看着冶昙,陰冷又溫和:“那不是更好。”
他說:“生死樹得到新的生死泉,我得到天道傳承,你是真玉的太子,為真玉在地獄長生。這是你從出生前,就被寫好的宿命。”
冶昙沒有聽懂:“……嗯?出生前就……”
皇帝眼神帶着一種知曉天大秘密的興奮:“你的母親,她是一個傀儡,你是真玉和傀儡的孩子。”
冶昙面無表情:“……”
子桑君晏的命運,從出生前就寫定了?
冶昙擡眸,看着老皇帝:“讓父皇失望了,我并不是天道傳人。”
這一次,天道傳人不是冶昙,不是別的任何人,仍舊是子桑君晏。
哪怕,冶昙不讓他露一點鋒芒,在每一個子桑君晏嶄露頭角引人注意的時刻,自己先一步站在他前面,遮擋住他的光芒。
但最終,天道還是選擇了子桑君晏。
以至于,郁羅蕭臺所有人都感到驚訝。
冶昙翡冷色的眼眸,從未有過的認真:“但是,這一次我不會讓你,讓任何人殺他。我也,不想再殺他了。他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