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八百年後

三千道意穿透魂魄,子桑君晏眸光失神,很冷,但是不痛。

有人對他說,人才會感到痛。

“但是,”耳邊的聲音恹恹溫柔,“我有點疼。”

子桑君晏墨色的眼眸微怔,他會覺得冷,是因為背上是暖的,來不及說任何話,天地之間驟然爆發的光芒湮沒了一切。

……

我想當花,他讓我化形。他要死,我讓他活。是不是就是,他說的公平?

……

你會死。已經沒有輪回了。

……

優昙婆羅,本就沒有輪回。

……

死亡對一朵萬年優昙婆羅來說,不算什麽……其實,算一點什麽的。

嚓。

撐開的紅傘,那棵萬年修為凝聚的樹,随着兵解的剎那,一起碎裂了。

……

晨光熹微,遠山如墨畫,層層綠意被風拂開。

但秣陵村是沒有這樣綠的山的,只有山石,遠遠望去,蒼青色的山石如同浮雕一樣,八百裏浮雕仿佛一條死去的龍,盤旋阻隔着秣陵和外界。

第一個望見遠山墨畫的人揉了揉眼睛,雙頰顫抖,露出激動又惶恐的表情。

聲嘶力竭:“仙門來人了!仙門來秣陵收徒了!快去喊人!!!把全村所有人都喊起來!”

那人說得沒錯,那遠山墨畫,實則是一艘飛行器。

上面乘坐的人,是一道宗的修士,他們也的确是來收徒的。

飛行器上一行十四個男女,其中十二人穿着清一色素白的衣服,都是些內門高層弟子,為首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和另一個穿着青色道袍的男人,分別是一道宗的宗主之女和長老。

女子神色不虞:“這種地方能有什麽好苗子。”

話雖如此,她也知道,如今修真界各大宗門林立,神仙打架,正是搶奪人才的時候,好苗子本就少,靈山秀水的地方都是人家大宗派自家的後花園,哪裏輪得到他們。

就是一道宗家大業大,還能勻些這種偏遠地帶的資源,聽她其他宗派的手帕交說起來,她們的宗門已經不得不往凡間招弟子了。

想都知道,凡間那種靈氣和魔氣交雜的地方,能有什麽好苗子,這麽一比,他們一道宗都算好了。

道理都懂,但看到這些窮鄉僻壤,還是讓本就脾氣不好的楚紅月柳眉微愠。

青衣道袍的男子沉聲一笑,溫和道:“那是你年輕不懂,別看秣陵村不為人知,八百年前卻是修真界不遜郁羅蕭臺的地方。”

楚紅月頓時一驚,微微挑眉,下意識不信:“江師叔哄我呢?郁羅蕭臺是什麽地方,修真界無人不知,可謂是至尊上界,就這種滿地爛石頭,荒草都沒幾棵的地方……和郁羅蕭臺比?”

江行舟微微一笑,曼聲念到:“牛首開天闕,龍崗抱帝宮。六朝春草裏,萬井落花中。訪舊烏衣少,聽歌玉樹空。如何亡國恨,盡在大江東 (注:1)”

他念完,嘆息:“這人間之詩,用在這修真界倒也應景。八百年前,修真界有一個和郁羅蕭臺分廳抗衡的王朝,天下都稱為真玉。”

他話音一落,□□,一道驚雷淩空劈下。

船上弟子本聽得入神,冷不防陡然一驚。

楚紅月卻素來膽大,她已經金丹期修為,早見識過兩回雷劫,對此并不惶恐,但因為一個名字就起雷,這後面的故事就很有意思了。

“江師叔您繼續說。”

江行舟也并不為驚雷所擾,只笑了一下:“八百年了,提起真玉王朝還會有餘劫,無怪乎你們年輕一輩不知,修真界無人願提,實在是真玉做下了令天道都極為震怒之事。可嘆修真界三十六天城,八百年前真玉王朝占十八城,郁羅蕭臺都才僅有八城。”

周圍一陣驚嘆,楚紅月都神色觸動,愈發專注聆聽。

江行舟道:“那真玉王朝屹立修真界三千載,當時這些不可一世的大宗門都只是王朝一個屬官,大乘期修士見了真玉皇族,不說行跪禮,也必得彎腰鞠躬。”

弟子們聽得越發咋舌,大乘期修士,那可是修真界最頂尖的大能,一個宗派裏最強的存在,等閑不會出手。他們一道宗能在修真界有一席之地,正是因為宗門裏有三個大乘期修士。

飛行器已經到了地方,他們遲遲沒有下去,連招收弟子的大事都想先放放。

楚紅月更是催促道:“江師叔您繼續說,這真玉王朝既然如此強盛,怎麽會在修真界銷聲匿跡?”

江行舟雖是元嬰修士卻只是外來的散修客卿,素來在宗門裏不怎麽顯眼,這次接了這個差事出來,有心想在年輕弟子裏立下威信,招攬人心,這宗主之女楚紅月向來眼高于頂,一路上都神色驕矜,現在見她折服,心下不禁一點得意。

他索性不急,見他們有興致,自己也談興正盛,便繼續說來:“這就得提起如今天下的格局了,幽冥崩塌,輪回不複,修真界和凡間界限模糊,魔界出現,哪一樣都離不開真玉王朝。”

楚紅月睜大眼睛:“怎麽還越說越大了,連幽冥、魔界都有幹系?”

江行舟說:“你等不知,八百年前修真界和凡間原本有結界屏障,凡人當中有天賦異禀者突破了煉氣築基了,才會被接引到修真界來。除此之外,從不相通。此事持續了三千年。只有真玉王朝的皇室例外,他們有一種獨特的修行體系,可分神去凡間修行,修帝王龍氣,每一位不是凡間帝王便是能臣幹将。但是,真玉王朝卻有一種怪異的傳承,他們王族降生之時,會同時誕下一個天地化育而生的傀儡,替他們承業替命。”

楚紅月皺眉:“天地化育而生之人,怎麽就成了傀儡?”

其他弟子也不解,因為當今的修真界,輪回不複存在,宗門內會保管意外身亡弟子的魂魄,利用秘術讓天地靈氣凝聚身體,使其可以重生。能利用天地靈氣化育重生,是大人物才能享有的。

江行舟不徐不疾:“現在當然不是,但在八百年前,輪回秩序還在,這種沒有經歷陰陽交合胎生之人極少,便都是異人。正因為真玉王族傲慢,不将這些天地化育之人當做人,還和地府勾結,将他們死後魂靈獻祭給生死樹,造成生死樹被因果反噬,這才導致整個地府輪回崩塌。真玉王朝也被天譴滅族,危及大半個修真界。”

剩下的事,楚紅月他們都從小聽說,八百年前,輪回崩塌,鬼氣魔氣縱橫,修士死後只能修鬼道,但鬼修死後,便道消魂散。若不想如此,還有一種辦法便是奪舍。一時之間,無數奪舍活人之事發生,天下大亂,幸得郁羅蕭臺出山剿滅。

相傳那些鬼修為了逃過一死,有些化成了妖獸,有些遁入了魔道,引得魔界勢力膨脹。

魔界因此頻頻騷擾凡間,倒逼修真界打開了和凡間的結界。

楚紅月柳眉微凝:“這麽說來,一切竟然都是真玉王朝引起的。那真玉王朝有此結局也是應該。”

她話雖如此說,心中卻想,這世間道理都是站在強者這邊的,若是強者需要傀儡承業替命,那天地靈氣化育之人便算不得人,只能低人一等。若是強者自身成了天地靈氣化育而生之人,那能被天地靈氣化育便是大人物才配享有的待遇。真玉王朝滅國,個中或許還有內情。

江行舟有些話沒有說,眼底閃過一絲諷刺,他沒說的是,當初那些依附真玉王朝的大宗門,每一個都有分得這承業替命傀儡之術,這才會被一同波及。

而真玉王族可不都是滅絕在天譴下的,大宗門趁火打劫,傀儡反攻瓜分,全都少不了。

現今那些大宗門引以為傲的,讓死去弟子的魂靈得以被天地靈氣化育重生的秘法,到底是從何而來的,只有他們自己心裏清楚。

楚紅月心下不論怎麽想,臉上只作好奇:“江師叔還沒有說,真玉王朝和這秣陵村有何關系?”

江行舟:“因為這秣陵村眼下不顯,八百年前正是被稱作玉山上京的真玉王朝的皇宮舊址。曾經這裏每一寸地面都是靈玉鋪就的。”

所有人呼吸微微一秉,可睜大眼睛望去,無論遠看還是近看,這荒蕪之地都只是個貧瘠的山村,絲毫不見王朝古都的跡象。

江行舟并無意外:“當初真玉被天譴,幽冥詛咒肆虐而出,郁羅蕭臺上一任天道傳人以自身兵解封印了地府。兵解的靈氣遏止了天地靈氣的枯竭,方圓千裏的宮室夷為平地,落土成山。原本這裏靈氣充裕,但無數人來此地想要探尋寶物,一無所獲不說,因為奪寶相互大打出手,死去的修士不勝枚舉。這裏一度淪為戰場,都說這是還遺留着真玉王族的詛咒之氣,漸漸便荒廢了,直到這百年才慢慢有人煙居住。”

楚紅月聽了眼睛發亮,其餘人也呼吸一陣緊促。

“江師叔剛剛提到的,郁羅蕭臺上一任天道傳人,可是……那個人!”

江行舟有着和他們一樣發亮的眼睛,但卻更為複雜,他深吸一口氣,曼聲說道:“正是那位。”

沒有人說出那個名字,但所有人的神情都懂,那是一種崇敬混雜着向往的神情。

一時沉默不語。

八百年前的郁羅蕭臺和現在不同。

那個人執掌郁羅蕭臺的時候雖然短暫,卻是極其輝煌燦爛的時刻。

那時候,修真界雖然不能說絕對自由平等,但高階修士無法恃強淩弱,凡間上來無根無基的小修士不用擔心自己走在路上就被人殺人奪寶,小門小派也不必擔心自己因為言行不慎被人滅門。

皆因那個人執掌天命之書,以修為刻下律令:修士不得恃強枉殺。

那個人雖然活着的時候年紀不大,卻是天生道體,修為極高,對戰三個半步飛升的聖人也不落下風,言行必果,端嚴無情。

無人敢以身試法,生怕自己的名字被記在了天書上,修真界那段時間甚是太平。

現在崛起的很多小門派,都是當年那段時間發展起來的。

現在的郁羅蕭臺也不能說不好。

但是,新的天道傳人據說資質一般,為人太過溫和,心慈手軟,被郁羅蕭臺的侍宸長老架空,只是面上好看,并不管事。

八百年前,郁羅蕭臺一改以前避世高居的作态出手後,後續便不受控制。

九侍宸各自為政,互相掣肘,争權奪利,頻頻吞并城池,尤其是近百年,無數修士投靠依附郁羅蕭臺後,底下人良莠不齊,愈演愈烈。

據說有一個千人宗門,門中還有十個大乘期高手坐鎮,門主出去喝了一趟喜酒,回來時候自家便被并入了郁羅蕭臺,還只給了個二等宗派的評級。

若是不從,郁羅蕭臺律法嚴苛,他們總能給你找出幾條罪名出來。

威逼利誘,連消帶打之下,能獨善其身的極少。

成了郁羅蕭臺門下勢力也不能說不好,只是,郁羅蕭臺規矩極多,好進難出。

修士天性自由,規矩二字難以适應,郁羅蕭臺以天道律令治天下不假,聽上去公正公平,但執行操作的人各有不同,最終呈現的現狀……只能說,鈍刀子殺人磨性,各種苦楚難言,各人自知。

好在他們一道宗這種小門派,入不了那些大人物的眼,地處偏遠,倒也自由自在。

江行舟活了九百多年,經歷的事情更多,他知道如今許多底層的年輕修士不滿一潭死水階級分明的修真界,又聽了長輩關于那個人的傳說,一個個奉為偶像,他們卻不知道,八百年前大半個修真界圍殺此人之事,說不得還有他們祖輩參與呢。

那人活着的時候鬼神厭棄,世人皆懼,魂飛魄散八百年後,天下卻懷念需要他了,無數人将他視為心中至高之神,日夜祈禱,恨不得他能凝魄重生,将那些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修士一舉肅清。

人活久了,什麽光怪陸離的事都能看到。

但元嬰修士的壽限只有千年,江行舟若再突破不了,也就只有幾十年好活。

他回過神來,低咳一聲:“好了,天色不早了,趕緊完成宗門交代的任務,早些趕回去吧。我們散門小派,在這種公共地界上,更要小心不能行差踏錯。”

萬一遇到了大門派,要是行事嚣張的,随手滅了他們,也沒有人能替他們說理。

楚紅月撇撇嘴,她之前臉色不悅,就是因為本來他們計劃去收徒的地方,被另一個宗門搶先占了,那地方本就是他們年年去的,對方與他們實力相差無幾,往日遇到這種他們占理的,也是對方賠不是,若遇到不要臉的,大不了大家比劃一場,輸贏定去留,也好讓這些将來的小弟子們看看他們的本事。

可是,卻因為對方歸順了郁羅蕭臺,人家一口咬定這是公共區域,先來後到,若是不服,請他們去找郁羅蕭臺裁定。

什麽公共區域,在郁羅蕭臺門下眼裏,天下只要不是郁羅蕭臺的地界,都是公共區域!

若要找郁羅蕭臺裁定,找到的也只能是那些人上級的郁羅蕭臺宗門,簡直就是對方自己裁定自己,可是,對方不接茬,他們若是要動手,對方便可以他們觸犯郁羅蕭臺律令,擅自出手傷人為由告他們一筆。

一道宗不想牽扯上郁羅蕭臺,只能忍氣吞聲自己走人,這才退而求其次,來了這裏。

楚紅月心下暗罵他們一句,狗仗人勢!郁羅蕭臺的名聲遲早被他們敗壞幹淨。

滿秣陵村的人都早已經彙聚到平地上,恭敬等候飛行器上的仙人們下來。

秣陵村的這些人雖然是修真界人士,但絕大多數根骨一般,勉強修行多活幾年罷了,便也和凡間之人一樣,過着嫁娶生子的凡俗生活。

其中也有一些闖蕩過修真界,名噪一時,最終卻放棄了長生夢,回歸隐居的前輩。

楚紅月雖然性格驕縱,卻絕不是什麽蠢人,對着這些村民也沒有失禮,更不會流露什麽看不起的表情。

說白了,這些人地位遠遠低于她,根本無所謂什麽看不看得起,若是計較,反而掉價,自找沒趣。

現在修真界生源最珍貴,哪怕修行無所成,放在外門當雜役弟子,也能增添排場人氣不是。

楚紅月也想給将來的新弟子們留個好印象。

但她也不是什麽禮賢下士的性格,要她故作親切反而假了,于是便只是平平站在一旁,只在最開始對着衆村民拱手一禮,其餘讓江師叔代為發話。

她生得張揚豔麗,便是不說話不笑,站在那裏也像一樹怒放的桃李,讓那些人露出看見仙女一樣的表情。

根骨測試,測得是七歲以上十四歲以下的孩子。

大門派可以選擇的餘地很多,或許有很多講究,他們卻簡單很多。

“只要能操縱天地靈氣,便都算過。”

反正回頭沒什麽天賦,往外門一放就好。

就這樣,挨個測一遍,也只有七八個人合格。

這數卻已經很不錯了,他們往年也不過能帶回去三五個人。

連江行舟也露出一絲喜悅,他這差事辦得不錯,回去地位鞏固不說,這也代表自從修真界和凡間放開相通後,這些有資質的孩子多了起來。

楚紅月的目光卻被人群裏一個少年吸引,對方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雖然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衣服,頭發只随意綁起來,額前的碎發遮擋眉眼,一眼望去也已然見到此人優越的鼻梁下颌線條。

似是感覺到被注視,那少年擡眼朝她看了一眼,不等楚紅月有什麽反應,對方已平靜移開目光。

他薄唇蒼白微抿,神色淡淡自然,像是習慣寡欲沉默。

人群裏也沒有人在意他。

但剛剛一眼,那雙墨色寒潭一般沉靜的眉眼,卻遲遲沒有從楚紅月眼前消散。

山野之間,竟有生得如此俊美氣質尊貴沉靜的少年。

她見過多少比之年紀更大的男子,什麽長老之子,宗主首徒,青年天才,每個人無不華服美飾,和這少年一比,竟然全都相形見绌,仿佛螢火與日月争輝,不是太脂粉,就是太浮躁,要麽就是老氣刻板。

可今日以前,她也覺得那些人是難得的神仙人物。

楚紅月招了招剛才負責考核的弟子,指着那少年低聲問詢:“他剛剛測試是何反應?”

弟子不明所以,以為師姐是問此人資質,想了想:“哦,他是木靈根。”

只是木靈根?!

木靈根向來只能修些醫道之類的小道。

楚紅月有些失望,又有些不信:“你仔細說說。”

他們到底測得粗了些,說不得有什麽遺漏。

弟子卻搖頭:“喏,師姐你看他懷中抱着的花盆,他方才測試時候,就是用靈氣催生那花盆裏的花,嗨,連個花苞都沒有催出來,就一片新芽。”

楚紅月徹底失望,又怔然,想着自己是怎麽了,難道長得好就一定資質好嗎?

她再看那少年,對方正在登記。

記錄名字的弟子頭也不擡,例行問道:“姓名,年紀。”

少年聲音清冽淡淡:“子桑君晏,年紀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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