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叫了我的名字,所以,我……
“冶昙,這個名字很好聽吧?”
冶昙靜靜望着時宣,望着他清雅出塵輕輕閉合的眉眼。
這是怎麽回事?
像祂知道時宣就是暄葉一樣,時宣也知道,祂就是冶昙?
不,不可能。
更改因果線,冶昙以真玉王朝太子的身份出現在碧落山的時候,彼時并沒有暄葉。
祂和暄葉從未打過照面。
唯一一次還是在子桑君晏紫府識海的記憶裏。
暄葉不可能見過祂,認得祂。
“怎麽了,不喜歡嗎?”
時宣的笑容,多一分便覺得暖,少一分便像曦光傾瀉下神廟中垂眸的神像,溫柔卻冷涼。
像是光影明滅,看見的都是自己心中的投影。
“宣宣知道我長什麽樣子嗎?”
時宣摸了摸小傻子的頭,閉着眼睛,溫和地說:“阿律說,頭發是霜糖一樣的雪色,皮膚像珍珠和梨花一樣的白,穿着紅色的衣服,很可愛。紅衣雪發,很适合這個名字。”
冶昙:他不知道是我。只是不知道從哪裏知道九百年前的真玉太子,把對方的名字送給一個小傻子。因為都是紅衣雪發。
【只是随口?】
冶昙:暫時看是的,除非……
【除非什麽?】
冶昙:除非真玉王朝還有後裔,還有人像崇拜上一屆天道傳人子桑君晏一樣崇拜真玉太子冶昙,這樣,昔日尊貴的太子的名字被一個傻子用了,他這麽做就是有意嘲諷刺激對方。
冶昙并沒有回答喜不喜歡,子桑君晏出現,再一次從時宣身邊帶走了祂。
……
“為什麽要這麽做?”青冥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
這個名字對雩靂的意義重大,讓一個傻子叫這個名字,雩靂不瘋才怪?
時宣提筆,在紙上試着複原那幅畫。
他神情恬淡,溫和地說:“一個名字而已,覺得适合就用了,我未必做什麽都要先想他高不高興。”
“可雩靂不會這麽想。”
時宣神情平和:“我以前叫暄葉的時候很壞嗎?對他做了很壞的事嗎?”
“暄葉不壞,只是,不夠強。”
時宣閉着眼睛,露出一個溫柔淡然的笑容:“散功重修,變成小孩子,前塵盡忘,世間再沒有比我更糟糕的傳人了。”
青冥沉穩淡定:“有我在,不必擔心。天道既然選了你,你就是郁羅蕭臺的主人。”
時宣:“對了,你應該也見過那個人,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那個,叫冶昙的人。
“奇怪的人。”青冥陷入回憶,“他出現的時候,像是白日做的一個夢,并不只是因為他的樣貌。我從未見過第二個這樣的人,周圍的天地靈氣都好像不對勁,将他跟周圍的人隔絕開。他很強,但很多時候都一動不動靠着一棵樹發呆,樹通常是開着白花的樹,因為這個人很喜歡白色,但他卻穿着一身紅衣。
“我無法完全記清他的臉,他撐着一柄紅色的傘,只能看見下半張臉,不撐傘的時候,靠着樹望着遠處發呆,最多也只能看見一點側臉。我曾經看見過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很靜,讓人像是掉進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湖水裏,有時候會看見一些奇怪的幻象。
“他的身邊永遠有一個黑色的影子,那就是子桑君晏。有他在,誰也不會注意子桑君晏。但沒想到,最終天道卻選擇了子桑君晏做天道傳人。真玉舊人裏流傳着一個秘聞,其實那個人根本不是人,而是子桑王族和天地靈氣化育之人所生的半人半傀儡。
“慶合帝和地府做了一個交易,要讓他去做生死樹的生死泉。最終,導致幽冥輪回崩塌不複。”
時宣:“我認識一個小孩也紅衣雪發,才想到了這個名字的。”
青冥:“雩靂是個瘋的,若是不想給那個小孩招惹麻煩,最好換個名字。”
時宣點頭:“我知道了。”
青冥看着他閉着的眼睛:“修天道之力,需修無情道,你當然可以用段淩,但這個人是雩靂的人,雩靂越來越瘋,你要小心。”
時宣露出一個清淺若無的微笑:“嗯。”
……
有青冥在,那些夫子先生知道要避諱這個名字,加上那小傻子也不過是個湊數的,大不了不叫他就是了。
山莊的其他人,要麽不理會一個小傻子,要麽只會笑嘻嘻地叫他美人,當然,是在趙夜不在的時候。
于是,名字的風波就這樣過去了。
只有時宣,會叫他冶昙。
但,風聲還是傳到了雩靂那裏。
雩靂面無表情,蒼白的唇抿成直線,黑暗空洞的樣子:“讓一個傻子叫這個名字,以為我就會失控嗎?”
讓他失控,殺了那小傻子,能殺了趙夜最好,這樣這些精心挑選的內門弟子就都會與他離心。
“好精巧的局,我若不瘋,豈不是叫你失望?”
……
段淩再一次去找雩靂的時候,便看到徐天缙站在外面,神情微凜,面無人色。
空氣裏有血腥味。
雩靂心情不好?
這樣想着,冶昙腳下不停走了進去。
雩靂獨自坐在椅子裏,青白色的衣服上有點點血色,蒼白豔麗的面容上也有,卻因為那張少年孤寂的臉,顯得無辜可憐。
冶昙垂眸靜靜地看着他,眸光低靡:“長老要殺人,交代一聲就是了,何故自己動手?”
雩靂靠在椅子上的頭微微轉動了頭,面無表情望向他。
又黑又大的眼睛裏毫無光亮,像是世間最可怕的妖魔鬼怪。
人人唯恐避之不及,這個人卻敢進來。
雩靂死氣沉沉看着段淩的眼睛:“你不怕嗎?”
那雙眼睛清淩平靜:“不怕,長老不會殺我。”
雩靂沒有任何感情:“我誰都會殺,你知道死的是誰嗎?一塊骨頭都沒有剩下。”
段淩穿着绫雲錦緞,纖塵不染,豎起一根手指,清淨的術法将周圍的一切血色清除幹淨。
“是誰?”做完了冶昙才淡淡地問。
“封不渝。”
雩靂門下最忠臣的一條瘋狗,雩靂将他殺了,而且,死狀這麽慘烈。
“不問為什麽嗎?”
冶昙輕輕地說:“長老願意說嗎?”
重新幹幹淨淨的雩靂,終于沒有那麽恐怖了。
他站起來,看着冶昙,揮了一下袖子。
轉瞬之間,周圍變幻了天地。
冶昙看着視野之中從未見過的風景——山下是連綿的冰山,冰山之上雕琢宮宇。
像是漫長的通天之階,從山下一直穿過雲霧,到達天穹。
很冷,連呼吸也覺得壓迫。
“這是哪裏?”
“通天之階。”雩靂說,“真玉王朝還在的時候,版圖占據十八座天城。他們在這十八座天城中修建了許多天階。王朝覆滅後,據幸存的宮廷之人說,所有天階最終彙聚到真玉王宮上空,是祭天用的,傾舉國三千多年國力修建,成功之日,通天大陣開啓,可以打開天門。通天大陣的建造是和子桑王族的傳承一起,從已經飛升的仙帝那裏得來的。王朝覆滅後,通天之階隐匿不見,現在,我們就在其中一座上。”
他們站在半山道上,已然身處雲霧之中,那天階卻還是不見盡頭。
“盡頭有什麽?”
雩靂說:“沒有什麽,他們沒能修成。今天不上去,你的修為太低,受不住。這天階不是用別的什麽造成的,而是修士生前飛升的執念。真玉王朝所有修士自覺修為無法精進時候,就會來此處兵解,重入輪回。他們生前的修為和飛升的執念,決定了可以為這天階增加多少階。”
半山道上,有一道玉白色的門,開在側面,看上去,門的後面和左右是一片虛空。
雩靂站在門外:“王朝覆滅後,地府輪回崩塌,修士若不能不斷進階,就會迎來壽終老死。若不能奪舍重生,或是棄屍修鬼道,只有身死道消。郁羅蕭臺禁止奪舍,被發現的人就會死。那些人要麽不敢動念頭,動了的人就潛逃魔界,還有些人去了人間。”
他唇邊一絲淡淡的嘲諷:“但在修真界,一些大宗門之中,還有一種不用奪舍就可以重生之法。昔日真玉王朝的傳承,是讓天地靈氣化育而生之人作為他們的承業替命傀儡。現在,這些人弄出了一個,利用天地靈氣讓修士的元神捏骨重生之法。”
冶昙輕聲說:“長老不以為然?”
雩靂:“怕死修什麽仙?”
冶昙:“難道不是因為怕死,才想修長生?”
雩靂聲音冷定:“修真不該是為求長生,求不死不滅,是修我命由我不由天。一萬多年前,那時候飛升之人極多,那時候,修真是逆天而行。”
雩靂話音剛出口,忽然捂着胸口單膝跪下,像有什麽可怕的存在壓着他。
雩靂嘴角鮮血流出,笑容卻更銳利諷刺:“修仙本該是逆天而行,不知道什麽時候古籍殒滅,多了一個天道傳承,壓得修真界喘不過氣來。所有人都乖乖的,自以為得天命眷顧便就可以飛升,可以修得大道。再無人能飛升,他們永遠都無法飛升。”
他每說一句,那種無形的威壓就越重一分,讓他的臉色越加蒼白。
雩靂雖然跪着,脊背卻努力挺直。
“天道先是以輪回動搖修士的道心,既然身後有退路,失敗了大不了從頭來過,而不是一條只能前不能退的孤路,所有人不得不拼盡一切。将這群人馴化了一萬年後,再重新抽掉地府輪回,以為他們就再也不敢了,不敢再去挑戰淩雲路。”
冶昙去扶他:“你怎麽樣?”
雩靂臉上神情無懼:“看來這裏的确離天太近了,祂聽到了。”
“誰?”
“天道。”
冶昙眼眸垂斂不動。
雩靂借着他的手站起來:“進門吧。”
門打開了,裏面是一片黑暗,像是一腳踏空就會萬劫不複。
雩靂走進去,冶昙也跟了上去。
黑暗之中,一片瑩瑩白光。
他們好像在星河之中行走。
雩靂張開手,一個玉瓶浮現手中,瓶塞打開,裏面飛出一個更加明亮的光點。
是元神。
昏沉無識的元神在光點之中飛竄,慢慢變大,不久之後便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形。
天書認出來了:【是封不渝。】
剛剛被雩靂滅殺的封不渝。
冶昙:“你殺他又複活他?”
雩靂冷冷地說:“殺他是因為,有人當狗是不得不,他好好的人不做,上趕着給人當狗。既然如此,我為什麽要将他當人?”
他說完,蒼白的唇角浮起一絲微弱的笑:“複活他,是因為他還是一條心中另有主人的狗。”
冶昙:“封不渝的主人,不是長老嗎?”
雩靂斜睨封不渝一眼:“他之所以當我是主人,因為自以為我跟他一樣,心甘情願給那位當狗呢。既然如此,我姑且留着繼續用。你若是哪一天,對時宣動心,就是裝也別讓我發現,不然,你的下場比他更慘。”
冶昙的臉上沒什麽情緒:“嗯,我不敢的,我怕疼。”
封不渝很快複活,睜開眼睛,看着極其虛弱,卻還是無怨無恨,恭敬地對雩靂行禮:“多謝長老。”
雩靂面無表情:“知道為什麽殺你嗎?”
“長老殺我,定是封不渝做錯了……”
“因為我心情不好。”
封不渝的臉上沒有任何波動:“長老心情現在好了嗎?若是不好,便再殺我一次吧。”
雩靂百無聊賴:“本來好了,現在又不好了。”
他轉身離開:“走吧。”
冶昙看着封不渝平靜的臉,直到被雩靂帶離的最後一刻也沒有看出任何其他。
……
段淩離開雩靂那裏。
“時宣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沒什麽事別來找我。”
冶昙本來是想讓段淩問他,冶昙這個名字有什麽意義,時宣為什麽會給別人取這個名字。
誰知對方心情不好,一個不好就殺個人助興,雖然複活了對方,但玩弄生死的态度,簡直在嘲諷天道。
以及,真玉王朝居然還留了這樣一筆,通天大陣。
“之前我沒有在意,現在的修真界利用天地靈氣捏骨重生,是從子桑王族的傳承裏獲取的,子桑王族當初能那麽做,是因為王族地脈裏用修士靈肉養着一株蘖生優昙婆羅。現在,他們的捏骨重生之法……難道還有其他優昙婆羅的蘖枝散落在修真界?”
小熊貓翻了翻雪白的肚子:【天書上沒有記錄,但我覺得保不齊就是。你看,他們在十八座天城中修建了許多天階,天階最終彙聚到真玉王宮上空。王宮地底下有蘖枝的優昙婆羅,所以他們用天地靈氣化育而生傀儡。天階之上的陣法能讓修士捏骨重生。怎麽想都是如出一轍。】
冶昙臉上什麽情緒都沒有,眼眸放空,低靡恹恹:“所以,當初他們拿走我那截藤蔓後,不僅用屍體養着生傀儡,而且還分屍了很多塊,在上面用死去修士的執念搭天階?現在又用來玩弄生死?為了飛升,無所不用其極。”
小熊貓也氣鼓鼓的:【真的好過分,我現在支持天道毀滅修真界了!他們簡直是一群邪魔外道,走火入魔了都。】
冶昙看了它一眼:“修真界走向這麽扭曲,很可能正是天道的手筆,別忘了,拿走我那截蘖枝的,就是天道。天欲使其滅,必先使其瘋。”
可冶昙還是不明白,天道若是要毀滅修真界,只要放任天地靈氣枯竭就好了,世間就再無人能修仙,為什麽要采用這麽複雜的計劃?
是不喜歡?還是做不到?
【那我們接下來怎麽做?】
冶昙:“上一次收集到道意筆墨,似乎是因為我毀滅了真玉王朝皇宮地底下的大陣。十八座天階,十八道道意筆墨。”
小熊貓眼前一亮,板着爪爪:【讓冶昙變回優昙婆羅,并且永遠都不用開花。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哇,剛好是十八個字!】
冶昙微微蹙眉,望向它:“可是,上次我只需要收集一處就夠了。”
【上次你寫得是——子桑君晏兵解不死——,而且付出的代價是一萬年修為凝聚的樹都被擊潰了,而且,皇宮那棵優昙婆羅蘖枝可以直接天地靈氣化育生人,所化育之人是有靈魂的。天階下的蘖枝卻只能讓人利用天地靈氣捏骨重生,還得自備元神。能一樣嗎?】
“你說得對。”
【別怕,雖然十八處聽上去有些多,但我們還有主人呢,主人什麽都能做到的,什麽時候開幹?】
冶昙頓了頓:“先找到位置再說。”
【找,找位置?怎麽找?】
……
冶昙之後再沒有讓段淩去找過雩靂。
段淩閉關了半個月有餘。
理所當然地失敗了,于是傷勢加重,矜傲的面容蒼白了許多。
做錯了事的人,當然不能過得太好。
怎麽能騙了人,自己躲起來閉關還突破了呢?
渣男當然得被天譴。
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和時宣之間的事,得知他閉關失敗後,陸續有人來看他。
段淩依舊很沒有禮貌的,謝絕了好幾個人。
楚紅月想到這個人這麽心高氣傲不可一世的,剛進入內門不久就遇到挫折,這些人往日因為時宣就冷暴力他,現在肯定是來看熱鬧的。
就算她說自己并無惡意,段淩也不會信的吧。
雖然她沒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外門時候段淩和趙夜不對付,在食堂那次,因為小傻子被段淩的跟班欺負,自己還和他交過手。
要是以前,她肯定會覺得解氣,但了解的多了發現他好像也沒有那麽壞。
“性格這麽不讨喜,吃點苦頭也好,免得日後遇到大挫折。”
楚紅月只送了些滋補的靈藥就走了。
……
“這是這段時間上課,我做的記錄。你可能不知道,你閉關前後,先生們讓侍讀也去上課,還讓我們兼修了許多課業。比如符篆、陣法、丹藥……”
第五夏将記錄的玉簡放在段淩面前。
“夏姑娘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此前我們也沒什麽交際。”
第五夏擡眼看他。
段淩穿着白色的室內便服,長發披散,因為靠坐着,并沒有用簪子或金冠束發。
眉宇的矜傲自然不會消失,只是被些許寥落化開,反倒有些天真孩子氣。
“你像我認識的一個人。”第五夏說,“我們第五家在宗門裏也算地位崇高,但根基不穩,哥哥很要強,宗門內的弟子們勝不過他,又不喜歡他的性格,一直抱團為難他。宗門戒律森嚴,他心高氣傲,那些人善于鑽規矩的漏洞,他吃了很多苦。我父母不教他如何解決問題,遇事又只重罰他,斥責是他心境有問題。哥哥後來性情大變,叛離宗門,再也沒有回來。小時候他待我很好,後來連對着我也不信,他在外頭一定吃了很多苦。”
第五夏平靜地說:“我想着,我待你好些,說不定因果彙聚,也有其他人像我這般,待哥哥好些。你不必放在心上。”
……
妩翩仙也來了,送了很多吃的玩的。
“其實我覺得他們說得不對,修煉是為了更好的生活,怎麽能為了修煉不要生活?”
說着說着,她就雙手托着下巴望着段淩發呆。
“真好看。”
她原來只覺得,氣質纖弱的人若柳扶風好看,原來素來傲慢不可一世的人一旦病弱,居然更好看。
嘴唇蒼白,還抿得這麽冷,就該用來親,狠狠地親,時宣虧得是瞎的。
病弱潦倒,眉眼神情還這麽傲,不但該被親,還得親到哭,時宣真是瞎,可他是真瞎啊。
冶昙緩緩擡眸,望着眼前這個想入非非的小妖:“你知道,落月山莊混進來了一只妖嗎?”
妩翩仙微微僵住,面上還是一派楚楚天真:“妖?郁羅蕭臺好像和妖族關系還可以。”
冶昙淡淡地說:“還是一只花妖,據說,長老正在在找。”
“找,找到了幹什麽?遣返嗎?”
“拔了根,種到花盆裏,日日欣賞。”
妩翩仙嗖地站起來,同手同腳:“我想起來,夜深了,男女授受不親,我先回去睡了。”
【你吓她幹什麽?】
“她修人道也還是妖性難改,做回妖修,修為定然一日千裏,在這裏遲早有大劫。”
門外忽然傳來聲音。
“時宣!你也來看段淩啊!”妩翩仙大聲說,“段淩段淩,時宣來看你啦!你快進去,快進去,他一定在等你。”
守在門口的侍從神情讪讪,這時候再說“我們少爺已經歇息了,您請回”好像不太好。
但少爺吩咐只讓女孩子進去,他們也……
“你在外面等着。”時宣拎了禮物,對阿律囑咐一句。
阿律答應一聲,跟那三個侍從聊起來:“你們少爺架子好大,我們公子來了幾次了都見不着……”
時宣走進來,将聲音關在門外。
他在床邊坐下。
“我看不到,你在生氣嗎?”
“生什麽氣?”
“那日游園,說好是我跟你,但中途來了別人,我還先走了。”時宣眉宇神情清雅高華,“在想,若是你忽然不來上課,是不是因為這個生氣了?”
“我不會生時宣的氣。”
果然這麽說了,似這樣的話已經聽過許多了。
他閉着眼睛,黑夜之中,笑容也像暈染開的陽光融融:“那就好……”
“畢竟,裴英是我叫來的。”
時宣臉上的笑容緩緩失去了溫度,仍舊溫和。
一只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時宣沒有動:“我本來就看不見的,不需要多此一舉。”
一開始沒有溫度,慢慢的才感覺到掌心的溫熱。
對方的聲音很輕,淡淡的倦恹,浮于表面的矜傲,好像并不完全投入這場談話,有些神秘的慢悠悠的從容:“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樣,世界跟你想的不一樣,我跟你想的不一樣。我比你以為的更早遇見你,你目前所猜測的所有答案,都是錯誤答案。不是你跟任何人,只有我跟你。”
時宣:“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我知道你在做什麽,我知道你想做什麽,你想做的就是我會做的。暄葉。”
那聲音輕輕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時宣:“……”
像是擁抱,輕慢的像是游戲一樣,伏在他的肩上。
他沒有動:“你是誰?”
這不是段淩!
像是被喚醒的邪神嘉獎他的信徒,白日幻夢一樣,散漫慵倦的聲音:“你叫了我的名字,所以,我來見你了。”
明明沒有想任何,但他下意識念出一個名字:“冶昙。”
他聽到,燭火燈盞、光、聲音,漸次熄滅的聲音。
漫不見底的深海,水波,不斷沉下去。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像是白日做的一個夢……”
風,是什麽樣子的?是眼睛能看見的嗎?
他看見了,在無邊的綠野上空,看見流動的風浪。
黑暗是四野泅開的墨。
他明明閉着眼睛,卻看見了。
“……他出現的時候……周圍的天地靈氣都好像不對勁,将他跟周圍的人隔絕開……”
波動的風浪之中,靡豔暗色的紅衣飄拂。
“……很多時候都一動不動靠着一棵樹發呆,樹通常是開着白花的樹,因為這個人很喜歡白色,但他卻穿着一身紅衣……”
綠色的麥浪邊際,飄來無邊的梨花,雪也似的。
長長的廊橋通向雲霧天際。
廊橋的柱子旁,站在一個人,霜雪一樣的青絲落在紅衣上,側身望向遠處天際。
紅傘緩緩傾斜,露出淡色的唇,傘緩緩上移。
風吹拂而過,梨花落在他的身上,輕觸的剎那,身影煙消雲散,消逝不見。
心跳停了一息。
水聲,沉在無盡的水裏,一直沉下去。
捂着他眼睛的手還在:“你沒死,你還在?你在哪裏?”
他想起來了。
死氣和詛咒遍布整個幽冥,幽冥的苦海,那個人被留在了那裏。
沒有人能再到達幽冥,沒有人能穿過無邊詛咒死氣。
但,他可以,只有天道傳人可以到達。
“你想我救你?”
“為什麽要救?我不是已經在這裏了嗎?”耳邊的聲音低靡恹恹,仿佛已經存在了很久很久,早就對存在本身厭倦了,輕輕地說,“我想玩個游戲。”
“怎麽玩?”
“我知道你在做什麽,我知道你想做什麽,你想做的就是我會做的。如果你比我更快,就可以抓到我。”
捂住眼睛的手指垂落,伏在肩上的身體,輕輕靠在他身上。
水聲遠去,黑暗漫退。
燭火、光、聲音重新出現。
段淩從他的肩上滑落,失去了意識。
時宣閉着的眼眸,眉睫第一次輕輕顫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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