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被人攥在掌心的新雪,捏碎了……
在暄葉開口的時候,子桑君晏的手已經握在了冶昙被雩靂拉着的手上,往外一拂,便掙開雩靂的手。
子桑君晏看着冶昙:“我們走。”
冶昙望着雩靂。
他安安靜靜站在那裏,在暄葉說出松手的話時,就好像失去了牽絲的傀儡,少年又大又黑的眼眸無神半斂。
因為眉睫很黑,仿佛自帶的眼線,讓那張蒼白乖順的臉有一種孤獨的詭異感。
可憐又怕人。
就像祂在因果線的碧落山看見的,那個從始至終孤獨一人的小孩。
八百年過去了,只有那個小孩還和當年一樣,始終沒有等到他的朋友。
“等一下。”冶昙輕輕出聲,“我有話跟他說。”
因為祂這麽說了,子桑君晏便松開了手。
“我很快回來。”
冶昙輕輕看着雩靂,向他走去。
因為是冶昙主動,沒有人阻攔。
一紅一青兩道身影霎時消失在原地,向着碧落山遠處而去。
青冥往前走了兩步,像是下意識要跟上去,又忽然止步。
當事人都離開了,楚紅月他們都怔然醒神,一時卻不知道如何想法。
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事似乎應該是暄葉收徒這件事,暄葉定了冶昙。
從前暄葉化名時宣的時候,從前冶昙還是個癡肥的小傻子時候,暄葉待小傻子就有些不同。
只是那時候,作為時宣的他待每個人都很好,以至于很難察覺到這種特別。
但現在往前倒推,大家都沒有什麽意外,只覺得原來如此。
楚紅月忽然一頓,想到了什麽,看向一旁神情自始至終沉靜淡漠的趙夜。
她記得,從冶昙還是小傻子的時候,就很喜歡還是時宣的暄葉,只要趙夜不在,他就會跑去時宣身邊。
後來為此,趙夜甚至一直把他和自己捆在一起。
現在,長大後的冶昙,還是和以前一樣嗎?
若是一樣,趙夜會怎麽樣?
時宣就是暄葉,暄葉還收冶昙做弟子,趙夜會同意嗎?
這麽一想,她忽然心驚起來,腦中閃過當初在落月山莊外門趙夜發瘋的眼神。
一股寒意沖上腦後。
“列陣,拿下他!”湔雪的聲音忽然響起,淩厲無情。
楚紅月一個激靈望去。
六位侍宸長老不知何時站在了四面八方,封住了所有可能逃生的路。
他們凝神一看,被六位侍宸長老圍在中間的不是別人,正是趙夜。
怎麽會這樣?
楚紅月沒想到,不是趙夜先發瘋,反而是九侍宸長老先對趙夜發難。
青冥望向他們:“發生了何事?”
湔雪冷冷地望着無動于衷的黑衣青年:“今日你們尚未回來的時候,有人闖入了主人的故居。”
青冥看了眼趙夜:“你懷疑是他?”
湔雪:“護山大陣沒有任何反應,不是外來闖入的。我方才叫所有人排查了地獄道所有弟子的闖關記錄,以這個人的實力,完全可以在第五夏之前就出來,但他卻最後一個出來。着實可疑。”
青冥眉心微凝:“如此也算不得證據确鑿。”
寒樓:“是與不是,問過便知。”
紫闕溫婉勸慰:“趙夜,事關重大,我等只得小心應對。你若是無辜,只要配合調查,待查清事實與你無關之後,我等定會補償。”
黑衣青年無動于衷。
楚紅月有些憤怒:“若是問,便所有人都該問一遍,這麽多弟子何故針對于他一人?”
千花看她一眼,嫣然笑了一下:“小姑娘,不針對你們,當然是因為你們沒這個本事。你當郁羅蕭臺主人的故居是什麽人都能去的嗎?”
楚紅月:“……”
這麽說,被懷疑的人還得感到榮幸了?
浮生微笑:“小兄弟,不若配合一下,與我們走一趟,單獨聊上兩句。”
楚紅月觀察了一下:“若是他不配合呢?”
趙夜的性格,當初連對着雩靂都不假辭色。
空齋嘆息一聲,像是宿醉沒醒的樣子:“他不配合,那我們只得換一個人問了,比如跟他前後腳出來的那個,真玉太子的傳人。”
千花嫣然一笑:“正好借着他與故人敘敘舊,我也好奇的緊,他是怎麽得到太子哥哥的傳承的,太子哥哥又是在何時何地留下的傳承。”
聽到他們提到冶昙,黑衣青年面上無波無瀾,眉眼神情淡漠冷靜,無名指卻輕微地彈動了一下。
“好。”
湔雪捏了一道劍訣,立時封住了黑衣青年的靈脈。
佚影和寒樓一左一右站在他身邊,對湔雪點了點頭。
下一瞬,三個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眨眼之間出此變故。
楚紅月神情微急,她望了一圈,忽然想到了什麽,滿懷希望看向二樓庭臺上的暄葉。
她暗自傳音入耳——
“公子,趙夜與我們自落月山莊伊始就一道修行,他是第一次來碧落山,以他的性格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他或許只是在找冶昙,這才遲了時間出來。對,一定是這樣。”
暄葉閉着眼睛,眉眼神情一片清落,像是月光落在春夜白色的櫻樹上。
他也回以傳音:“我是第幾個出來的?”
楚紅月:“第二個。”
每出來一個人,山壁上就會雕刻出他們的名字,第一位是第五夏,時宣的名字就緊跟着她之後。
暄葉眉間清雅空靈:“當時我和冶昙在一起,我出來前,他已經找到冶昙了。你猜,為什麽,他還是最後一個出來?”
楚紅月僵在了那裏。
他們的對話沒有任何人聽到。
暄葉輕輕地說:“你是否以為,我或許是因為冶昙才放任九侍宸懷疑他?”
楚紅月不敢說,之前她完全沒這麽想過。
但現在她知道,不是這樣的,如果真如暄葉所說,他完全沒必要與她私下傳音,只要當衆說出這句話,周圍那些隐隐的不滿,就都會煙消雲散,大家反而都會一起懷疑趙夜。
可他卻什麽也沒有說,不在意那些人是否會因此非議他。
楚紅月這麽想,也這麽誠實的說了。
她與趙夜是同門,但與時宣也是,當初在落月山莊十年修行,就算聚少離多,同門情誼卻不假。
時宣對每一個人都很好。
否則,大家今日也不會對暄葉效忠得這麽幹脆。
暄葉依舊溫和:“我不是因為他,他的疑點,九侍宸自會調查清楚,我不說只是不想他們懷疑冶昙。”
畢竟,冶昙也是與趙夜前後出來的。
楚紅月好像明白了:“你收冶昙為弟子,也是為了庇護他嗎?”
暄葉:“當年真玉太子曾是天道傳人不二人選,連子桑師兄在他面前也黯然無光,真玉太子若是留下傳承,還有了弟子,不亞于子桑師兄有傳人,你可知意味着什麽?”
楚紅月想說不知道,但她腦海裏隐隐卻是知道的。
暄葉聲音輕若飛絮:“一個兼有真玉王朝和郁羅蕭臺傳承,只差天道承認的,僞天道傳人。九侍宸誰得到了他,控制了他,便可以轉眼成立一個,比郁羅蕭臺更像郁羅蕭臺的龐然大物。這個龐然大物,相當于四千年前的真玉王朝加上郁羅蕭臺,并且,不受天道約束。”
楚紅月渾身發冷。
這麽說,雩靂搶奪冶昙的原因,不只是因為冶昙和聖太子像?
暄葉淡淡地說:“将他摘出這件事情最好的辦法,便是讓他成為名正言順的下一任天道傳人。”
只有在他的眼皮下,才沒有任何人有理由利用他。
楚紅月驟然醒悟,望向第五夏他們。
發現第五夏和裴英都神情凝重,但沒有任何困惑不解,仿佛他們都已經想到了這一點。
……
冶昙和雩靂離開那處平臺,出現在碧落山邊界的那處山坡。
雩靂抿唇,黑色的眼眸靜靜乖順地望着冶昙,沒有質問,祂和當年的真玉聖太子到底是什麽關系。
究竟是傳承,還是同一個人回來了。
“你不能留在碧落山。”他只是這麽說。
他想說,不能留在暄葉身邊,要離那個人越遠越好,但他說不出來。
好像有什麽無形的存在扼着他的喉嚨和聲音。
他只能說:“你是不是有話問我?”
冶昙一瞬不瞬望着他:“你能不能別動?”
于是,雩靂就真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在祂走近,擡手手指觸碰眉心靈臺的時候,也一眨不眨,毫不避讓。
靈臺如此重要,若是失了防備,重則被人奪舍,最輕也會被摧毀紫府,傷及元神。
但雩靂就是沒有動,忍住了身體下意識的自我防禦。
冶昙:天書,我要看一千年前,他原本的因果線。
【好的。沒問題。】
那是已經寫下,被改變了的東西,算不得什麽天機,天書當然可以透露。
冶昙閉上眼睛,無數畫面流轉。
在冶昙尚未和子桑君晏進入因果之門,尚未改變一切的時候,自那往前倒推。
雩靂和青冥仍舊決裂,反目成仇。
只是正式決裂的時間更晚,直到子桑君晏這個天道傳人被廢,暄葉上位。
因為青冥對暄葉的與衆不同,雩靂終于無法自欺欺人——
青冥并不是天生涼薄,他或許待九侍宸的确是泛泛之交,卻讓人賓至如歸,但對待重要的朋友,也并不只是像對待雩靂一樣,習慣性的忽視冷淡。
青冥對暄葉十分耐心,雖然很少笑,但會一直看着對方。
他不會像對待雩靂一樣,要求暄葉變強獨立,他會維護暄葉,不管暄葉需不需要,他都會及時出現,從未讓暄葉等過他,記得所有的承諾,他與暄葉聊天,談論那些雩靂想與他說,卻始終無法觸及的內心。
有一天,他們三個同在一起,一整天,青冥都沒有看過雩靂一眼,即便暄葉看不見,但他的注意力也一直在暄葉的臉上。
就好像,雩靂根本不存在一樣。
但那天結束,他們回去的時候,青冥還摸着雩靂的頭,溫和地說:“雲榭,我們好久沒這麽出來走走了,今日我很高興,像是回到了我們以前的時光,以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的閑暇。”
雩靂靜靜地望着他:“我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了,今日難得見一面,你為什麽沒有單獨赴約?以前,只有我們倆個。”
青冥像是錯愕,微微皺眉:“暄葉不是別人。他是我重要的朋友,和你一樣。”
和他一樣?
雩靂緩緩笑了。
“你覺得,他和我一樣?”
青冥以為,他是鬧脾氣,覺得有人取代了他的位置。
“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會因為多了暄葉,受到絲毫影響。”
雩靂的眼眸微微彎着,靜靜地看着他笑,想到這一整天,青冥的注意力從始至終都在暄葉身上,有一段時間,他在散修的攤販上看到了一個以為再也見不到的東西,想要擡頭喊青冥的時候,卻發現,青冥帶着暄葉已經走得很遠了。
他一次也沒有留意過,雩靂根本沒有跟上來。
雩靂站在原地看着他們,一直沒有跟上去,他忽然想知道,青冥什麽時候才會發現他沒有跟上。
但是,直到他們從那一頭逛完再折返回來,青冥也沒有察覺到他不見了。
甚至,差一點毫無所覺地從他身邊經過。
“這是什麽?”暄葉閉着眼睛,但天地靈氣會勾勒出周圍的線條。
雩靂的手中拿着一個裂縫的狐貍面具。
青冥搖了搖頭:“不是什麽特別的東西,他總喜歡些無用的玩意。”
雩靂沒有表情。
無用的玩意嗎?
這是當初他們做散修時候,因為從一處秘境裏得到了一個特別的功法,被人追殺時候戴過的隐匿蹤跡的東西。
面具上的裂縫,是那時候雩靂擋在青冥身前被一個元嬰修士一劍劈開的縫。
離靈臺很近,只差一點,雩靂就會死,魂飛魄散。
因為雩靂那一擋,青冥得到機會越階斬殺了那個元嬰劍修。
他當時臉色慘白抱着雩靂,不斷輸送靈氣,他們運氣好,斬殺的那個元嬰修士的儲物袋裏有療傷的丹藥,才勉強保住雩靂的命。
揭開面具的時候,青冥眼眶通紅渾身冰冷沒有人色,就好像重傷差點死的不是雩靂,而是他自己。
他憤怒地對雩靂說:“以後,無論任何時候,都不準為了我做這種事。如果雲榭死了,我、我……”
青冥低頭別開臉,肩膀止不住得抖,喉嚨哽咽。
水跡滴落打濕了他的衣袖。
那是青冥第一次對他生氣,也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一次看到青冥哭,看到青冥恐懼。
雩靂說:“因為,青冥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如果是青冥,也願意為我這麽做的。”
那時候,雩靂是真的這麽相信的,他也是真的可以毫不猶豫為青冥去死。
在逃亡的路上,那個狐貍面具丢失的時候,青冥一直很懊惱,好幾次回去找過。
但是現在,即便這個失而複得的面具就拿在雩靂手中,他也認不出來了。
說——這是無用的玩意。
就像雩靂自己,也是無用的玩意嗎?
雩靂以為,自己會錯愕,難過,會感到孤獨,痛苦。
就像過去這百年青冥每一次忽略他,忘記他的時候。
但很奇怪,那一刻他很平靜,比任何時候都平靜,他沒有任何感覺,他甚至緩緩笑了。
暮春的晚風吹拂過臉龐,溫柔令人沉醉。
他為什麽不笑?
……
“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會因為多了暄葉,受到絲毫影響。”青冥的手落在雩靂的肩上,認真地說。
“青冥。”雩靂看着他的眼睛,那裏一片坦誠,手中的面具舉起來,緩緩從臉上劃過,“這個面具,好看嗎?”
青冥神情微微無奈:“你喜歡就行。”
雩靂微笑望着毫無所覺,或者說根本不在意的青冥。
手中的狐貍面具一點一點灰飛煙滅。
青冥皺眉,搖了搖頭,很快不以為意:“不是喜歡嗎?稍不合心意又要毀掉。”
雩靂:“無用的玩意而已。”
青冥看着他,眉心微凝,沉穩的面容閃過一抹淡淡的無奈,很快就消散:“随你高興吧。但是,暄葉真的不會影響……”
“我知道。與他無關。”雩靂輕輕點頭,眨眼微笑望着他,“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青冥眉宇舒展,點頭:“嗯。”
他上前擁抱雩靂,距離上一次這樣做,似乎已經相距百年:“許久未見,我今日真的很高興。”
雩靂以前也很高興,青冥似乎不喜歡與人有肢體接觸,他這樣主動擁抱自己的時刻,雩靂就會确信,自己的确對于他很重要。
但現在,他沒有任何感覺。
他下意識蹙了蹙眉,因為雩靂發現,其實他自己也不喜歡與人肢體接觸。
只不過,以前他只與青冥接觸,所以,從未發現過。
“你們關系真好。”暄葉的聲音如春夜晚風和煦。
雩靂微笑着,輕輕拍了拍青冥的肩背:“嗯,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青冥說:“是可以生死交托的至交好友。”
雩靂微笑。
那段時間,原因果線裏子桑君晏剛剛兵解地獄道,原九侍宸長老或兵解或重傷。
真玉王朝尚未崩塌,反倒是郁羅蕭臺因為半個修真界圍剿子桑君晏,發現了郁羅蕭臺的空虛。
于是,就在那個集市,有人伏擊刺殺新的天道傳人暄葉。
青冥和雩靂護衛暄葉。
那時候,地府之中,生死樹的因果之門朝子桑君晏大開。
青冥尚未成為九侍宸,也尚未突破大乘期,敵方卻是一個大乘期劍修殺手。
劍修遇到同階修士戰力比對方高至少三成。
暄葉被護在一個神級防禦法器裏。
青冥和雩靂背對背而立。
一切都像是一百年前的重現。
蟄伏伺機而動的劍修殺手,在最危險的時候發出必殺之招。
兩個人都有各自承壓的對手。
雩靂看到了劍招,和一百年前一樣,除非他擋住那一劍,否則背對着的青冥絕對無法避開。
可雩靂也擋不住,除非他和百年前一樣,以身為盾。
一百年前的雲榭,毫不猶豫堅定地站在了青冥身前,縱使元嬰修士的劍沖着他的臉劈下來,他心中知道,自己或許會死,神魂不存。
但那時候,他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恐懼,因為可以保護青冥,他甚至露出了一絲微笑。
比任何時候都安心。
一百年後的雩靂,也沒有任何猶豫,避開了迎面而來的劍鋒。
劍身刺穿青冥的身體,洞穿心肺的聲音清晰傳來,他沒有回頭,心跳一直很穩,只是青冥的血濺上臉頰的時候,他沒有躲開。
那血腥味淡淡的甜,他發現他很喜歡。
血液瞬間興奮起來,讓他臨戰突破,越階斬殺了那個大乘期劍修殺手。
因為對方的劍卡在青冥的身體裏。
他的水龍甚至可以從容地洞穿那個殺手的身體,反反複複,直到那具身體成一具篩子。
“夠了。”青冥重傷,單膝跪地,一邊吐血一邊阻止他,“我沒事。”
雩靂黑色的眼眸空洞無神望着他。
他知道,青冥以為他是因為青冥重傷才發瘋的。
他也的确是因為青冥重傷才發瘋的,但和青冥以為的不一樣。
“你不用自責,你做得很好,我還擔心你和以前一樣擋在我身前……”
雩靂的眼眸半阖,面無表情:“青冥覺得,我做得很好?”
“是,那種情況你的選擇是最正确的……”
雩靂微笑打斷他,神情淡淡的不耐:“我也這麽想,畢竟暄葉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青冥的神情微微錯愕了一瞬,頓了頓:“嗯,你說得沒錯。”
雩靂抿唇,無辜乖順:“你能這麽想就太好了,畢竟我們可是最好的朋友。不會因為任何人改變。”
青冥望着他,像是才意識到,從剛剛到現在,雲榭好像沒有問過一句,他傷得怎麽樣。
他居高臨下看着,又好像看都沒有看他的傷口一眼,淡淡地移開視線,沒有管重傷單膝跪地的青冥,朝着那些發現行動失敗,已然潰逃的雜魚追殺而去。
就好像,殺人的興奮比起一個重傷的青冥,對他而言,來得更重要。
青冥傷得很重,洞穿肺腑的劍勉強支撐着他沒有倒地。
他半跪在地上,靜靜地看着雲榭不斷地殺人,蒼白乖順的面容,唇角微抿,有無法錯認的淡淡的興奮和愉悅,像呼吸的每一口血腥氣都令他迷醉快樂。
看着,雲榭一次也沒有回頭看過他一眼。
不斷失血的身體,神魂在潰散邊緣的冰冷,都比不上另一種更冷的感覺,就好像眼睜睜地看着有什麽東西消失死去。
那是很重要的東西,但他不知道是什麽,也抓不住。
頭發眉睫一寸寸灰白。
地府的因果之門,子桑君晏走了進去,門關上了。
修真界的青冥緩緩側身倒在地上,世界安靜颠倒。
他的眼中倒影着沉浸在殺戮之中的少年,地上散落着幾個面具,有些是殺手的,其中有一個是狐貍面具。
雲榭沒有用水龍,他拿着随便一把從殺手那裏奪來的劍,一劍一劍刺入對方的身體裏,明明第一劍的時候對方就已經死了,但他還是樂此不疲,不緊不慢刺了好幾劍,讓對方的血濺在他的臉上。
其中一劍劈碎了殺手的狐貍面具,面具染上一抹血色,向青冥滾落而來。
青冥躺在地上,看着颠倒了世界的雲榭,恍惚看見百年前的他們。
鮮血浸潤眼睛,世界染成了紅色。
他好像不是青冥,他是當初那個一劍劈碎了雲榭面具的元嬰修士。
那,青冥去了哪裏?
他為什麽不在雲榭身邊?為什麽讓他沾這麽多血?
雲榭,很讨厭血腥味。
最後一縷光消失的瞬間,他聽到一聲嘆息。
似是俯視衆生的神明,好奇觀望的結果與最初的預料并無出處,于是發出一聲像是空虛又像是餍足的嘆息。
地府之中,生死樹內。
因果線不斷生成,攪亂。
……
冶昙閉着眼睛,看着倒放的原因果線。
沒有冶昙存在的,千年前的碧落山。
青冥仍舊不斷忽略無視雩靂。
雩靂仍舊一直一直等着他,因為擔心他下一刻來找不到自己,一直等在那裏。
忽然,祂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黑衣的子桑君晏靠在那棵山巅邊界的白樹上,和當初的冶昙一樣,靜靜地望着遠處,或者閉眼冥想入定。
有時候他入定醒來,雩靂還在山坡下的空地等着,仍舊沒有等來赴約的人。
“你在等人?”
雩靂瞪大眼睛望去,沒有說話。
子桑君晏的神情沉靜淡漠,即便沒有任何淩厲之色,被那雙寒潭一樣墨色的眼眸靜靜地看着,也給人極大的壓迫力。
子桑君晏:“要打一場嗎?”
子桑君晏并不知道小孩子在想什麽,在碧落山,一個人等另一個人,一般都是為了打一場。
“嗯。”
于是,他們就打了一場。
子桑君晏神情寡欲冷靜,但意外的耐心。
以他的實力雩靂根本走不過三招,但是他足足與對方交手了三天三夜。
他很少說話,每次開口的時候,聲音清冽低沉,言簡意赅,都是雩靂出錯的地方,以及如何更改。
就像一個分明寡言沉靜,從不動怒,卻叫人從心底敬畏的老師。
“你為什麽教我?”
對方離開的時候,雩靂錯愕地問。
因為,按理來說,他們所有人都是争奪天道傳人之位的競争對手。
子桑君晏目視前方,心無旁骛,腳步沒有停歇。
雩靂不甘心,困惑大聲地又問了一遍。
“因為,你很弱。”那個子桑君晏平靜地說,像是陳述一個很簡單的事實。
“……”
雩靂面無表情。
在之後的百年裏。
這樣的事還發生過幾次。
子桑君晏靠着那棵樹,望着碧落山外的地獄道,有時候像是放空,有時候閉眼冥想。
離開的時候,如果雩靂等的人還沒有來,他會淡淡地問:“要打一場嗎?”
如果雩靂拒絕或者不理,他就會離開。
如果雩靂答應,他就會耐心地和對方對打,冷靜地講解對方的問題。
結束離開的時候,雩靂鼓起勇氣問他。
“你為什麽說我弱?我比很多人都強。”
他雖然比不過子桑君晏,但連青冥都說過他很強,但他心底還是覺得,也許他真的比不過別人,所以青冥才總是爽約,不願意和他對練。
子桑君晏沒有回頭,他一向沒有任何感情,眼中也沒有任何人,淡淡地說:“只有弱者才會一直等。”
雩靂:“……我不是……”
他只是怕,要是青冥來的時候,他剛剛錯過了,也許青冥下一刻就後悔,知道自己錯了呢。
子桑君晏沒有停下,平靜地說:“對戰的時候,講究一動不如一靜,因為動就有敗的可能。但,只有弱者才會害怕敗。敗,對于弱者而言是徹底的失去。”
雩靂:“……”
“你一直等在那裏,因為你怕失去。但當你怕的時候,你其實知道,是因為你已經失去了。”
雩靂緩緩瞪大黑色空洞的眼睛。
“你懂什麽,你懂什麽,你懂什麽?”
眼淚順着眼角滾落,他面無表情。
“你有感情嗎?你有願意為對方而死,也願意為你去死的人嗎?有人愛你你愛過人嗎?你憑什麽說我失去了?”
子桑君晏的腳步像是慢了一拍。
然後,他繼續走了,無喜無悲:“抱歉。”
因為,他确實沒有那樣的人,他的結論确實有可能是錯的。
……
隔着雩靂的原因果線,冶昙望着那個祂從未遇見過的子桑君晏。
消失在長廊的最後一刻,子桑君晏微微一頓,側首向遠處望了一眼。
就好像,那一瞬他感覺到有人在看着他。
一種讓他在意的眼神。
那雙墨色沉靜的眼眸平靜略過冶昙的眼前,有一種無喜無悲無情無心的神性。
但冶昙覺得,那個子桑君晏,是這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讓祂的心緩緩融化。
像當初祂還是一朵花苞的時候,被對方握在手中,小心翼翼放在心口,被心頭血浸沒。
也像被人攥在掌心的新雪,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