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祂不在意面前之人的痛苦……
……你未來,會像我喜歡你這樣喜歡我……你能不能,現在就喜歡我……我現在,就已經很喜歡你了……
被陽光照亮的風,清淩像水,比水要輕,漫過草葉、樹梢、田野麥穗。
光是琥珀色的。
子桑君晏伸出手,觸摸到風。
祂說話的時候,看着他的眸光放空,好像不是說給他的,好像,不敢看他,怕被他讨厭。
祂每一次出現的時候,世界都像是不真切的。
順着風勢,子桑君晏觸碰那株開在這水一樣風中的花。
風比想象得要大,而且更大了。
将琥珀色一樣的光影扯碎。
他沒有觸摸到。
子桑君晏睜開眼,山上的光明亮耀眼,風很淡,不是琥珀色的溫柔,也沒有那株花。
山下的浮生帶着他的魚回來了,和往常一樣,生火做着飯。
“你有沒有看到……”子桑君晏冷靜地問。
“看到什麽?”浮生不甚經心,帶着抱怨,“這裏什麽也沒有,就只有我們兩個……”
子桑君晏靜默不語。
浮生一邊烤魚,一邊懶散地嘆口氣:“擎物閣就在前面了,大戰前先讓我吃飽。”
子桑君晏望向遠處,他們難道還沒有去擎物閣?
……
他們不是沒有去,而是,陷入了循環。
因為這裏,是心魔境啊。
風席卷着時間,倒退,不斷倒退。
冶昙擡眼,祂再次回到擎物閣的山門。
這裏一切如常,地面平坦,沒有任何經歷過戰鬥洗禮的痕跡。
祂站在擎物閣最高的建築上,風纏繞着祂的手腕,紅衣袖擺浮動。
遠處,漫山的修士還在辛辛苦苦地為擎物閣勞作。
灰色的身影,黑色的頸圈,看不清他們臉。
冶昙很輕地嘆了一聲,放空的面容神情低靡溫柔:“你是不是很害怕?”
身旁空氣裏的風似有若無描摹成人形,這個人抓着冶昙的手。
也是這個人,方才将時間倒流,将冶昙從子桑君晏面前拉回這裏。
“我害怕什麽?”那個人散漫平靜地說。
冶昙輕聲說:“怕一千年前,你被擎物閣鎖在這裏漫無天日的過去。那些人都是你,一千個人便是一千年。”
漫山晦暗的空氣,在祂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像是拂去了蒙着真相的陰翳。
那些瘦骨嶙峋,空蕩蕩的囚衣下形銷骨立的囚犯,每一個都長着一張相同的臉。
少年的、青年的、中年的、老年的,全都長着一張熟悉的臉。
和冶昙身邊風中若隐若現的人,一模一樣的臉。
冶昙望着他們,沒有一絲意外:“你怕子桑君晏,怕他會殺你。”
樓下的廣場上,風像一面鏡子回溯了方才那一幕——
子桑君晏擡起手,手中靈力凝聚出一柄烏黑纖細的短刀,像是一柄瘦長無光的碑令。
他的神情和手很穩,沒有猶豫,也沒有凝滞,劃過擎物閣老祖的脖子。
浮生急切地喊着,慌忙制止:“別殺他!他不該死。”
空氣中的陰翳消散。
擎物閣老祖的臉變了,變成和山下被奴役的人一樣的臉。
一張和九侍宸浮生一樣的臉。
冶昙輕聲說:“你不是要救他,你是要救自己,你想說的是:別殺你。”
凝滞的風倏忽消散,鏡像回溯的畫面中的人也消散不見。
冶昙的聲音輕緩依舊:“你很怕,怕子桑君晏有一天會像處決其他人那樣處決你。”
身旁風凝聚的若隐若現的人影凝實,是浮生。
他抓着冶昙的手腕,眉眼神情散漫又少見的認真,聽着冶昙說下去。
冶昙:“即便成了九侍宸長老,你也是所有修士中最像凡人的一個。你刻意保留着作為凡人的一切,飲食作息。因為,你很懷念一千年前作為凡人的一切。父親位列公侯,母親出身高貴,他們很恩愛。十三歲之前,作為凡人的你,平安順遂,擁有世間一切。你從出生就有仙緣,自行煉氣築基。那一日,你陪你母親去上香,出來閑逛,卻遇到了修真界的接引人,你不知道,當你擁有超出人間不該有的能力後,就再也不能留在人間了。”
浮生沒有說話,喉結輕微地滾動了一下。
冶昙輕輕地說:“來了修真界後,你和其他散修一樣留在這座九靈天城。你說你跟着人進了一家普普通通的宗門,當外門弟子,郁羅蕭臺遴選弟子後,你和外門弟子一起護送內門的弟子,陰差陽錯只剩下你一人,陰差陽錯通過了測試,其實,這一部分不是真的。”
浮生嗯了一聲,神情散漫平靜:“他撒了謊,隐瞞了我的存在,我就是在這裏誕生的。他一直順遂,到了修真界後,所有一切卻都被打破了。他從來沒有為錢奔波過,在修真界裏,他一無所有,不再是公卿之後,只能跟着別的人一起賺錢,支持修煉。否則,便要在這無親無故的修真界裏,蹉跎死去。畢竟,修士築基後也才只有兩百年壽命。他修行,是為了有朝一日重回凡間。”
然後,浮生就被騙進了擎物閣。
脖子上鎖上了擎物閣的法器。
“……這可是我們閣主的得意之作,戴上這個是為了你們這些外門雜役好,別人看到這個項圈就知道你們是我們擎物閣的人,等閑就不會被人随随便便殺掉。你們若是想要取下項圈,便努力做活,努力修煉,等你們的修為達到金丹,這個項圈自然就能打開了。這是為了督促你們勤奮修行。”
但,這當然只是謊言。
“無論積累了多少修為,吸納了多少天地靈氣,最終都會被頸圈吸走。”浮生淡然地說,“項圈裏有一種磁石,需要修士的修為溫養鍛冶,他們不只是為了控制我們,區區一群外門低階弟子,哪裏值得用上這樣的手段,他們的目的是項圈裏的磁石。這是一味煉器重要的材料。”
浮生被鎖了很久。
一旦有人試圖反抗逃走,最終就被會殘忍殺死。
擎物閣甚至會拿他們的屍體去煉器,把他們變成看管鞭策這群外門雜役的看守。
“他想活,不想永遠被鎖着當一個外門雜役,于是,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出現了。我積極為擎物閣做事,打壓反抗的人,甚至說一些讓人唾棄的話,為擎物閣開脫。沒過多久,他們開始器重我,讓我管理這些人。我做得很好,他們把我當做自己人,告訴我,他們也曾經是這些人一員,後來被擎物閣收為弟子,成為了高層。讓我努力,以後也會和他們一樣。”
心魔浮生的語氣一直散漫淡淡的,比九侍宸浮生少了一份骨子裏的憊懶,因為他沒有可以憊懶的環境。
“他們會定期更換項圈,拿走溫養好的磁石。我想方設法藏起了一具屍體,得到了一塊磁石,也找到了解除項圈的辦法。我沒有逃走,繼續留下來,帶着項圈,幫他們溫養磁石。中間,我偷學了擎物閣的煉器之法。
“大約一百年過去了,郁羅蕭臺收徒。擎物閣座下首徒得到了一封邀請函。我設法混進了護送那位首徒的随從隊伍,在路上,讓他和另一波人相殺,得到了那張邀請函。在進入碧落山前,我做了一件事,我耗費多年時間,制造了一個只有我能打開的項圈,返回這裏,将項圈套在了那個擎物閣閣主的脖子上。從此以後,擎物閣就成了我的東西。做完這一切後,我功成身退。他進了碧落山。”
在擎物閣的百年時間,是浮生一生之痛,他把它們全忘記了。
但,忘記,不代表一切就未曾發生過。
“子桑君晏成為天道傳人後,執掌天命之書,開始執行一些任務,這些任務紫闕他們也會參加,他也參加過。在這過程中,他親眼看到子桑君晏是如何斬殺天書上出現了名字的人,将對方的元神捏在手中,最終打入地獄道兵解。子桑君晏那張沒有感情,從始至終冷靜理智,無法戰勝的臉,深深刺痛了他。他想起了我,若是有一天,他的名字寫在了天書上,他是不是也會被子桑君晏這樣毫不留情的斬殺?”
冶昙翡色的眼眸安靜看着他:“你控制了擎物閣閣主後,什麽也沒有做嗎?”
心魔浮生凝神望着那群被鎖住的人,盡管他們長着和他一模一樣的臉,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恻隐之心。
“沒有。我沒有做任何事。沒有救任何人,沒有改變任何事。”
浮生淡淡地說:“就像你之前聽到的那樣,在被關在那裏的一百年裏,我就是這樣想的,為什麽沒有人來救我?為什麽沒有人來管擎物閣的所作所為?既然沒有人救我,我為什麽要救人?我被折磨的時候,只能靠自己,他們為什麽不可以靠自己?他們既不敢反抗,也不敢自救,難道我承受一切是為了讓他們什麽也用承受?當初修真界無人懲治擎物閣,在我成了擎物閣老祖後,我要看看,會是什麽樣的人來懲治我?以什麽樣的理由。”
冶昙問:“你等來了嗎?”
心魔浮生沉默:“沒有。子桑君晏讓他感到恐懼。子桑君晏,沒有人的感情,沒有心,不會同情,不會猶豫,不會因為任何理由動搖。他甚至不會聽你任何辯解、控訴。他有自己的眼睛能看見一切,他相信他自己看到的,相信他自己的判斷。他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他不管你為什麽這麽做,只要你做了,他就會遵照因果惡業判定,直接抹殺你。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反對,哪怕受害者為兇手求情。他在子桑君晏這裏得不到任何想要的東西,只有死,他不想死。于是,在子桑君晏找上來之前,他親手殺了被他控制的擎物閣閣主,釋放了那些被擎物閣控制的修士。抹去了一切我存在過的痕跡。”
冶昙輕輕地說:“他抹去的痕跡越多,你的力量就越強。”
心魔浮生:“是的。他越是不承認我的存在,這裏的禁锢就越強,我甚至,可以操作時間。在我的領域裏,誰也無法徹底殺死我,只要他還活着,我就會活着,甚至,他死了,我也還能活着。你是為他來殺我的?”
他抓着冶昙的手腕。
冶昙沒有掙紮,翡色的眼眸靜谧,眉睫垂斂的弧度安靜溫順:“我來是為了見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
祂輕輕蹙眉,恹恹清澈的無辜:“順便,玩一個游戲。別擔心,就只是游戲而已。我不殺人。”
畢竟,子桑君晏或許會不喜歡。
冶昙松開手,紅色的羅傘随風飄遠。
祂伸出雙手,垂斂的眉眼擡起,清聖的眉宇,縱容又輕慢,翡色的瞳眸緩緩加深了顏色,看向他:“你不是想鎖起來嗎?就按你想的做吧。”
……
擎物閣來了一個新人。
所有人停下了腳步在看着那馬上的人。
雪發紅衣,外面披着擎物閣黑色的帶兜帽的披風。
那個人的頭發垂落下來,沒有絲毫裝飾,眼睛被黑色的布蒙上。
祂坐在馬上,手腕被黑色鎖鏈拷在一起,雪色纖長的脖頸上卻什麽都沒有。
任何人也不會忍心,在那樣漂亮的脖頸上套上醜陋的頸圈。
蒙住眼睛的臉,看不出一絲情緒。
遠遠地看着,那個人像開在冰雪之中的花,冰雪為色,清冷高貴,縱使沒有任何表情,縱使被人鎖着,祂只是安安靜靜毫無反應,也讓人覺得無端的矜傲。
心魔浮生坐在祂的身後,手指輕輕觸摸着那雪色的脖頸,姿态距離,若即若離。
像是想要從背後攬着祂,下巴擱在祂肩上的姿勢。
但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克制住了。
心魔浮生:“你想跟我玩什麽游戲?”
冶昙:“蒙着我的眼睛,鎖住我,我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看不見,摧毀這個世界的游戲。”
心魔浮生:“不可能,一千年了,沒有人能成功。你看到了,子桑君晏也不行。”
冶昙沒有任何反應。
他們騎着馬,穿過漫山的人。
因為看着馬上的人,有人忘了退開,臨近了才摔倒。
心魔浮生戴着面具,看着和他生着一張臉的奴隸,毫不留情甩出鞭子,抽在對方的身上。
蒙着眼睛的冶昙微微側首,面朝着倒地一聲不吭的少年浮生。
少年浮生擡頭,看着對方手上和自己脖子上的頸圈一樣的鐐铐。
那個人端坐在馬上,半點也不像囚徒。
冶昙:“你不讓我和他們一樣工作嗎?”
心魔浮生沉默,将祂從馬上推下去。
大家受驚躲開。
落在地上的人兜帽散落,祂撐着地面站起來,因為雙手被鐐铐拷在一起,站起來的動作有些艱難,但黑布蒙住眼睛的臉上一片平靜,沒什麽情緒。
方才被鞭打的少年浮生爬起來,下意識扶了祂一把。
心魔浮生在馬上居高臨下望着他們。
所有人都很緊張。
他們的工作有兩類,一類是種植采摘靈田裏的草藥,這些草藥都是煉器中要添加的。
另一類是采礦,從礦洞裏運出來的原石,他們需要砸碎,篩選,然後冶煉。
冶煉很簡單,中間要耗費的工作最瑣碎,需要最多的人力。
所有人都很驚訝,沒想到冶昙會跟他們做一樣的工作。
他們以為擎物閣老祖很喜歡那個新人。
心魔浮生沒有走,就坐在馬上看着他們幹活。
從天亮到天黑。
冶昙也和他們一樣,祂果然什麽也沒有說,什麽多餘的事也沒有做。
但所有人都一邊做活一邊偷偷看祂。
從某一刻開始,那些面目模糊的浮生們都變得不一樣了,連那一張張相同的臉都好像不一樣了。
天黑了,心魔浮生生了一團火,他就坐在篝火旁喝酒。
他現在已經是大乘期大圓滿,那些“浮生”們,從煉氣期到元嬰期,他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一片,不需要任何在意。
心魔浮生伸手,看也不看,用靈力遠遠地将和那些“浮生”們一起運着礦石的冶昙拉到身邊,給祂塞一盞酒。
心魔浮生:“陪我喝酒。”
冶昙平靜地說:“我不喜歡喝酒。”
一整天了,那張清聖的面容還是和最初一樣平靜,沒有一滴汗,也沒有一絲淩亂狼狽。
心魔浮生看祂一眼,散漫挑眉:“你做這些一點用都沒有,你想讓他們做什麽?反抗嗎?殺了我嗎?”
冶昙:“嗯,他們會殺了你。”
心魔浮生喝酒的動作一頓,擡眉望向祂,沒有想到,祂居然真的想這麽做。
“沒有人能殺我。”
這個世界上,只有子桑君晏一個人,即便只是區區元嬰修為,也可以斬殺他。
但也沒有用,子桑君晏只能斬殺一個時間界限裏的他,無法殺死所有時間裏的他。
子桑君晏也只是他世界裏的一個元素,不是真正的子桑君晏。
沒有人能殺死他。
冶昙說:“這是浮生的心魔相,只要是浮生,自然就能殺你。”
心魔浮生笑了一聲:“你知道我是怎麽成為擎物閣老祖的,我是殺不死的,他們殺了我,就成了我。他們之所以不是我,因為他們不會反抗。”
冶昙仍舊安靜,祂本來情緒幅度就很小,那張冰雪色的面容清聖淡極,蒙上眼睛以後,就越發讀不出任何情緒。
心魔浮生有些心煩意亂,他靠過去,下意識就像扯掉祂眼前的黑布。
他想看看那雙翡色的眼睛,只有看到那雙翡冷色的湖泊裏安靜的溫柔,他才能恢複冷靜。
但,冶昙別開了臉。
冶昙平靜得近乎氣定神閑:“我現在不想看,也不想被他看見。”
“誰?”
冶昙:“子桑君晏。”
心魔浮生:“他不在這裏,他若是來了,也只是我的世界的投影,不是真正的子桑君晏。”
冶昙:“我知道,但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祂一直很想見子桑君晏,任何時候的子桑君晏,任何狀态下的子桑君晏,都想看見。
但見到以後,就想起八百年後,不完整的子桑君晏。
可那個子桑君晏,祂現在見不到,若是見到了,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祂是因為不知道怎麽辦,才來見過去的子桑君晏的。
冶昙平靜地說:“有些複雜,你不必理解,非要說的話,就是我蒙着眼睛的理由。”
心魔浮生:“不知道為什麽,你蒙上眼睛,我就覺得你像變了一個人。”
冶昙:“嗯,你說得沒錯。”
祂所見的子桑君晏并不完整,但,在子桑君晏面前的冶昙,也從不是完整的冶昙。
“我想知道他的全部,想見完整的他。但是,我對所有的子桑君晏隐藏起了全部的冶昙。蒙上眼睛的我,會做的事情,讓我跟你一樣在想,天道傳人子桑君晏若是遇到這樣的我,或許也會對我舉起刀。”
心魔浮生驚訝:“我明白了,你愛……你愛一個修無情道的天道傳人?一個沒有感情沒有心,比心魔還要可怕的人。不,一個死了八百年的人,存在于世的,本來就只可能是誰的心魔。你來我的心魔相裏,要見的那個人,就是他?”
這未免太可笑,也太可悲了。
心魔浮生:“他出現的地方,他的眼睛會看的,只有将要被他兵解地獄道的人。怎麽會有人愛這樣的人?”
冶昙沒有任何反應,平靜地說:“可以啊。想被他殺一次看看。”
“我蒙着眼睛的時候,就覺得很安全,至少一次,想在他面前展露全部的我。他若是不喜歡,若是失望,我也看不見。甚至,蒙着眼睛的我,可以不是我。可以,只是別人心魔相裏一個元素,或者,是冶昙的心魔。”
祂向來低靡恹恹的,好像對什麽都不感興趣,對生不感興趣,死亡也不甚在意。
像一朵尚未開放就在頹恹的蒼白的花。
但蒙上眼睛後的冶昙,縱使沒什麽表情,卻讓人覺得,那是一株黑暗裏靜待綻放的昙花。
需要鮮血和死亡澆灌。
蒙着眼睛的冶昙,平靜地說:“你說,你是殺不死的,他們殺了你,就成了你。”
心魔浮生看着祂,拿不定主意祂究竟想幹什麽:“嗯。”
冶昙輕慢地說:“所以,摧毀這個世界其實很簡單。”
“簡單?”
冶昙用那張清聖的面容,平靜地說:“你殺了所有的浮生,所有的浮生殺了你,每一個浮生都死光了,這個世界當然就摧毀了。”
心魔浮生:“……”
冶昙微微仰頭,黑布蒙着眼睛,讓那張臉顯得越發皎潔完美,祂輕輕地說:“殺了所有浮生,不也是你想做的事嗎?你甚至,還想殺死外面那個侍宸長老浮生。所有的心魔都想殺死宿主。他誕生了你,你是所有的痛苦。只有你誕生了,你看不起他的恐懼,看不起這些沉溺在痛苦裏,弱小的,無法反抗的,甚至不敢反抗的,滿懷恐懼的,過去的浮生。”
心魔浮生:“他們不是我!”
冶昙:“你知道他們的每一個想法。他們對子桑君晏說得每一句話,都從你的驕傲、自負、自卑、怨恨裏産生。”
心魔浮生:“那是他的想法,是外面那個侍宸長老浮生真君的想法,不是我的。我不需要人來救,我可以救我自己,我可以殺任何人,心魔沒有恐懼,會恐懼的只有人,只有他。”
他的聲音淩厲冰冷,他抓着冶昙手腕上的鐐铐,把祂拽到自己身邊。
冰冷發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盯着祂。
冶昙沒有反抗,黑色的布蒙着眼睛,讓那張本就聖潔的面容有了一種矜貴清冷的禁欲感。
連心魔也覺得奇怪:“你到底是什麽?”
祂第一眼看上去像欲望,卻長着神靈的聖潔,像是來度他的。
當祂開口的時候,卻用最溫柔的面容說出最危險的話語。
他可能是喝醉了,才怔怔地望着祂,問:“你為什麽不救我?你為什麽不對我好一些?你為什麽不救他們?”
祂看着就像是,在人們最痛苦最弱小的時候出現,用溫柔憐惜的眼神……或者什麽也不用,只要出現就好,只要肯輕輕摸摸他的頭,說,我想救你,我是來救你的,或者,只要出現陪着他就好。
他就會願意變好,願意自我修正,願意被感化,被治愈。
但,這個人什麽也不做。
祂蒙上眼睛,是為了沒有任何顧忌,徹底地殺他。
而且是,殺了所有的他。有罪的,無罪的。
冶昙被黑布蒙住眼睛的面容,似乎有一點疑惑,但連那點疑惑也少得近乎于無。
祂不在意面前之人的痛苦。
平靜地說:“抱歉,我所剩無幾的情緒,用在一個人身上也已經不夠了,無法給第二個人。我只能對他溫柔,只能看他一個人。”
傳說中的優昙婆羅長在佛前,是為了聖人和神佛出世而盛放的天國之花。
而祂是一朵,長在地獄道下,冰天雪地裏,睜開眼之前就被愛人的心頭血污染了的優昙婆羅。
刺穿祂愛人心髒的,是這個世界。
祂如果有過真正的溫柔,那也只是被子桑君晏的手指小心翼翼放在心口的時候,沾染到的那一點餘溫。
“我不是來治愈誰的,我是來借你的因果,和這個世界玩一場綻放和毀滅的游戲。”
但是,如果子桑君晏能早點找到祂,祂可以暫時做回那朵溫柔無辜,被迫要開花的,子桑君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