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更
被黑布蒙着眼睛的青年,毫不猶豫抹殺了最後一個心魔浮生。
祂松開手,緩緩擡頭,平靜地說:“只有我們兩個了。”
黑夜中熊熊燃燒的大火,就如屍山血海裏的青年黑袍下的紅衣。
那皎潔的面容,在這詭谲死亡的情景中,越是清聖,越像是被污染的邪神。
而子桑君晏是天命弑神的人。
他會怎麽殺祂呢?
像之前那樣對那些人一樣,用黑色的匕首割斷脖子嗎?
或者,手指洞穿心口?
還是,直接抽出祂的元神?
冶昙等了一下,卻沒有等到對面有任何動靜。
黑布蒙着眼睛,祂什麽都看不到。
但祂知道,那個人一直都在這裏。
冶昙忽然覺得奇怪,好像從剛剛和浮生一起走來,祂伸出手碰到子桑君晏的衣襟開始,子桑君晏就一直沒有再動過。
無論是祂讓那三個“浮生”互殺,還是祂殺死最後一個浮生,子桑君晏都沒有任何反應。
不阻止,不救人,也不殺祂。
從始至終,無動于衷。
“你在這裏嗎?”
“嗯。”
他在,而且,是有反應的。
冶昙:“你什麽時候殺我?”
子桑君晏的聲音冷靜,因為缺乏感情,總像是淡淡的:“為什麽要殺你?”
青年輕輕蹙眉,耐心地說:“你應該看到了,他們都是因為我而死的。跟你一起來的那個人,剛剛當着你的面,我殺了他。”
祂是個坦誠的兇手。
但即便祂不坦誠,子桑君晏的眼睛也能看穿一切。
子桑君晏一如既往平靜:“我看到了。”
冶昙蹙着的眉展開:“我的名字,在天書上了吧。”
“嗯,寫着‘冶昙’。”
冶昙:“冶昙,是我的名字。一切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是我做的,現在,你可以兵解殺我了……”
祂安靜地等待着。
是子桑君晏遇到過的,所有要兵解的對象裏,最配合的一個。
子桑君晏手中凝聚出那把墨色窄長,碑令一樣的短刀,上面凝聚着道義法則。
他閃躍到青年的面前,墨色無光的刀刃自上斜劈下落,劃破空氣。
冶昙感覺到,淩厲的風撫過臉頰。
下一瞬,吧嗒。
手腕上的鐐铐碎裂,掉落。
冶昙沒有動,從容安靜地等待着對方的下一擊。
但,沒有下一擊了。
子桑君晏轉身,背對着祂往外走去。
冶昙微微一怔:“為什麽不兵解殺我?”
“你沒有殺人。”
冶昙:“我殺了,你沒有看嗎?你的眼睛應該可以看穿一切真意。”
“嗯,”子桑君晏的聲音冷靜理性,“已經看到了。這裏是無主的心魔相世界。這些屍體是心魔幻化的枷鎖,你清除了這個境相裏的全部心魔,‘屍體’很快就會消失。這個世界支持不了多久,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在這個世界消失前,要找到出去的路。走吧。”
冶昙:“……”
是了,子桑君晏的眼睛,能看穿一切真意。
但是,連這個世界的本質都看穿,未免也太……
子桑君晏走在前面,冶昙跟着他,行走在晦暗起霧的黑夜裏。
冶昙低靡恹恹:“這裏是心魔相世界,但也是你依存的世界,你不是應該遵照這個世界的法則,守護這個世界?也許殺了我,這個世界就會停止消失了。”
子桑君晏平靜地說:“維護一座除了我什麽也沒有的世界,并無意義。這裏也不是完整的世界,連最基本的規則也沒有誕生,甚至沒有自己固定的領域。”
冶昙:“如果這裏消失,你也會消失。”
子桑君晏:“我應該是心魔相主人的恐懼衍生出的一個元素,在這個世界外面,真實世界裏至少還有一個我的本體。”
冶昙恹恹:“也許你的本體已經死了。”
子桑君晏的腳步不停,心無旁骛,平靜地說:“第三次見面的時候,你說過,未來的我會愛你,說明真實世界的我,還會存在一段時間。”
冶昙怔了一下:“你記得我們見過……你什麽時候意識到這個世界是心魔相的?”
子桑君晏沒有回答,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為什麽蒙着眼睛?”
他們見過四次,子桑君晏既然記得,當然也記得,之前三次冶昙的眼睛都是好的。
冶昙:“我在……掩耳盜鈴。蒙着眼睛,我看不見你,就覺得你也看不見我。”
這個世界的子桑君晏,本不該記得祂。
這個世界的子桑君晏,本應該殺祂的。
他們走了不遠,山川卻已經消失,變成了延綿的湖澤。
子桑君晏沒有回過頭,也沒有停下過,他走得不快,足夠蒙着眼睛的青年跟上他的腳步。
“現在可以摘下了。”
蒙眼的黑布被風吹向遠方。
黑夜之中的水澤,路上的人倒影在大大小小的水窪。
走在前面的人沒有回頭,走在身後的人,翡冷色溫柔的眼眸倒影水中。
“不想看到我殺你,為什麽還想被我殺?”
子桑君晏的腳步一如既往,并沒有因為身後的人能看到了而加快,就好像一開始走得慢,也不是為了祂。
就像這個人本身一樣,極致的寡欲無情深處,有極致的溫柔。
冶昙的手一直拉着他的衣袖一角,睜開眼睛後也沒有松開。
“子桑君晏,”祂垂眸看着水中子桑君晏倒影的側臉,低聲輕輕地問,“你喜歡這個世界嗎?”
“嗯。”
低沉的聲音,像是錯覺一樣,每一次聽到都叫人覺得溫柔。
像是冷靜淡漠的猛獸很輕微地斂了一下落入眼中的月光。
冶昙:“你會喜歡人嗎?”
冶昙的每一分神識都漫出去,捕捉他的每一縷波瀾變化,眼神的光影,聲音的起伏停頓。
從很久以前,就這麽做了。
就像人觀察世界。修士洞察道意。
子桑君晏就是冶昙好奇的世界。
子桑君晏的聲音一直無波無瀾,冷靜認真:“人只是這個世界的其中一部分,和動物、草木、岩石、水澤一樣。”
他說他不修無情道,卻比任何人都像無情道大成。
翡冷色的眼眸輕輕眨了一下:“如果你,像喜歡這個世界一樣喜歡一個人……你會像喜歡這個世界一樣喜歡一個人嗎?如果你喜歡的人,他不喜歡這個世界……”
子桑君晏平靜地說:“不會。”
冶昙眉眼低靡垂落:“……”
不會喜歡嗎?
心很輕的,像是花瓣初綻一樣撕開了一點。
陌生的,輕微的刺痛。
“不會。”子桑君晏神情寡欲,專注耐心,“不存在像喜歡世界一樣喜歡一個人,未來的子桑君晏喜歡你,就不會再喜歡世界了。世界排在你之後。也或者,沒有世界了,你就是世界。”
冶昙微微失神。
就像是檢索到了不曾出現在傳承知識裏的答案。
子桑君晏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過一次頭,他們行走在水澤中唯一的長堤上,像行走在世界盡頭,行走在世界的規則上。
“你說,未來的我會像你喜歡他一樣喜歡你,指的是真實世界的子桑君晏。”
冶昙:“嗯。”
子桑君晏直視前方,輕聲平靜地說:“那就不是未來,是事實。你在真實世界裏也做一樣的事,看他是否會兵解殺你?是否像喜歡世界一樣喜歡你?”
冶昙:“不會。我也不是為了想知道這個才……”
“那為什麽想讓我殺你?”
子桑君晏的腳步停下,前方已經沒有路了。
他沒有回頭,寒潭一樣眼眸,神情尊貴禁欲,冷靜無情,連聲線都是清冽的,卻讓冶昙覺得溫柔:“為什麽要來這裏見我?問我這個問題。從他那裏就可以得到一樣的答案。”
冶昙:“我沒問過,我不知道,他這樣想。”
子桑君晏唇角很輕地動了一下,像是冶昙的錯覺,畢竟,這個人從未笑過。
他微微側身,望向冶昙的眼睛,一瞬不瞬靜靜地注視着,心無旁骛,仿佛眼中所見,即是全部的世界。
“真實世界的我,真的讓你覺得,他像你喜歡他一樣喜歡你嗎?”
漆黑的寒潭一樣的眼睛,冷銳清寂,卻讓被注視的冶昙覺得溫柔。
像是被柔軟清冷的新雪覆蓋着,沁涼又溫暖。
冶昙:“他只喜歡我。比飛升和長生,還喜歡。”
子桑君晏緩緩擡起手,那只被冶昙輕輕拽着袖子的手,落在冶昙的頭上,很輕地停在那裏不動。
清冽低沉的聲音很輕:“我從未想過要飛升,對長生也無所求。不是比飛升和長生,還喜歡。你的子桑君晏,應該,就只是喜歡你。”
冶昙安靜地望着他。
一動不動,就像一棵沒有靈識的花樹,被仙人撫摸着。
子桑君晏墨色的眼眸注視着祂:“我問你,你的子桑君晏,真的讓你覺得,他像你喜歡他一樣喜歡你,不是因為不相信我會喜歡你。是因為你讓我覺得,你相信,除了你的子桑君晏,其他世界的子桑君晏可能不會喜歡你。”
子桑君晏的眸光專注清寂,聲音低如落雪,河流暗湧:“所以,有些好奇,他是不是不夠喜歡你。”
落在頭上的手很輕很慢地撫着祂的頭發。
低沉,寡欲,冷靜,耐心。
像冰天雪地裏,攏着一枝脆弱的花枝。
冶昙發出很輕的疑問:“嗯?”
并無真實疑慮,就好像,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第一次,我從你身邊走過,你只是安靜地看着,如果我沒有發現,你大概也不會叫住我。”
“……”
“第二次,你在窗戶後面,如果我沒有走過去,你是不是也不會出來?”
“會。”冶昙眨了下眼,“這一次會。”
那些心魔控訴他,祂得告訴他,至少還有一個人不這麽想。
“第三次,你跟着我,跟我說,未來的我像你喜歡我一樣喜歡你,問我能不能現在就喜歡你。”
墨色純粹的眼眸清寂,聲音像落雪時候的寂靜:“你問我什麽時候意識到這個世界是心魔相,發現我自己只是這個世界的心魔的恐懼幻化的元素。是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發現,只有我看見了。你看我的眼神,好像世界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世界和你,和我,只有一個是真的,我選了你。”
翡冷色的眼眸,像冰雪融化的湖泊,湖底暗湧生瀾。
“你的子桑君晏也會選你,所有的子桑君晏都會選你的。”
那只手,很輕很輕地撫摸着祂,像是一生中第一次這麽做,生疏耐心。
“你可以相信,所有的子桑君晏都會喜歡你,喜歡你,高于喜歡世界。”
冶昙不知道要點頭,還是搖頭,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天書……兵解……他願意為世界兵解而死。”
“但,會為你想要活着,想要跟你一起活下去。”
冶昙:“……”
子桑君晏深潭一樣的眼睛靜靜地注視着祂:“他在改變所修的道了。”
冶昙:“你怎麽知道。”
“因為,”子桑君晏輕輕地說,“我也是子桑君晏。所有的子桑君晏,都是一樣的。喜歡世界,但不知道為什麽喜歡,遇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了,是因為要等你,才竭盡一切維持着世界。因為不知道你會怎麽出現,會成為什麽,所以,喜歡世界的一切。喜歡人、草木、岩石、水澤。是因為,喜歡冶昙。”
翡冷色的湖泊裏的溫柔,像月下蒹葭上的露水:“你……我們……是不是見過?”
水澤之上,蒙着一層霧氣,像是不會再亮的永夜,世界肉眼可見枯竭崩塌而來。
子桑君晏靜靜地看着祂,對世界的變化無動于衷,就只是看着祂:“你可以相信,每一個子桑君晏,聽到你會愛未來的我,在想,你是不是會擁抱我。不知道為什麽,覺得,你應該要擁抱我的。好像,已經見過了。但預言出了差錯。”
冶昙眸光微動:“我想抱的。”
但祂不知道為什麽,一動不能,好像,不敢。
祂明明好喜歡他,但為什麽不敢?
越喜歡,越不敢。
越喜歡,情緒流逝得越快。
好像随着開花的催促,什麽抽走了祂的感情。
好像,祂才是那個修了無情道的。
幹涸坍塌的皲裂逐漸逼近腳下,世界傾頹,搖搖欲墜。
子桑君晏張開手,俊美沉靜的面容溫柔冷靜:“現在,可以抱我了嗎?”
冶昙擡起手,像是在與一個宇宙的重量拉扯。
心裏很着急,卻無法更快。
但沒關系。
祂只要動一下,那個人就主動擁抱了祂。
“別怕。”
随着心魔相消散的子桑君晏,遙遠冷靜溫柔地說:“你可以随心所欲,喜歡任何一個子桑君晏,無視時間、空間和規則。”
在祂遇到他之前,他就以為準備好被祂所愛了。
在無人獲知,無知無覺的漫漫時間裏,在時間、空間、規則法則存在以前,他就已經愛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