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要吃糖麽?

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腦中血色的場景潮水般退散。蘇和翻身坐起,擡手抹掉腦門上的汗。

同病房的病友鼾聲如雷,有時候他真有點羨慕。這半年多來他一直難以入睡,就算睡着了很快也會被噩夢吓醒。

他覺得這是老天給他的懲罰,誰讓他活着呢。

病友的鼾聲突然停了,病房裏變成一片死寂,外面隐約有其他病房病人的聲音,有哭有笑十分熱鬧。

“……28、29、30。”

他低聲讀秒,到第三十秒時,病友開始唱國歌:“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聲音高亢激昂飽含深情。

這個病友是妄想症,整天認為現在是抗戰時期,白天揣一根香蕉當槍,見誰都說是日本鬼子。

自從進了這療養中心手表手機等一切身外之物都被收走,病房裏沒有鐘,最開始幾天他過得完全沒有時間概念。不過現在已經摸清規律,就比如他這個病友,每天晚上十一點零八分準時開始唱國歌,比鬧鐘還準時,唱完後五到十分鐘看護師過來巡房。

十一點零八分就是聽巡房那個看護師說的。

等病友唱完最後一句“前進進”,他躺回床上拉過被子将自己裹住,從頭遮到腳。病友鼾聲很快又響起,聲音長了觸角一樣往耳朵裏鑽,他仰面躺了會,擡起兩手抓了枕頭壓住腦袋,鼾聲透過枕頭鑽進耳中殺傷力絲毫沒有減弱。

他想是時候該采取行動了,這地方他一天都不想再待。

***

第二天傍晚六點半,療養中心自由活動時間,又稱放風時間。

這家華康精神疾病療養中心是省內口碑最好的精神疾病治療機構,但收費高昂。對于病患家屬來說,除了貴沒別的缺點。

正因為貴,能住進這裏的病人數量就不多,刨開那些封閉治療的,每天能出來放風的也就只有十幾二十個。

療養中心有一片小操場,各類戶外健身器材基本上齊全。說是自由活動其實也就是幾個看護師将病患帶到小操場,然後愛幹什麽幹什麽,只要不打架鬥毆都不會來管你。

九月份的傍晚涼風習習,雖然白天秋老虎還在耀武揚威,一到晚上倒也是秋意十足了。

蘇和選了張小操場邊上的休息凳坐着,身後是一棵粗壯的銀杏,之前聽陪護師介紹說有幾百年樹齡了,受國家保護,當初建這片操場時就沒能把樹砍了,塑膠跑道澆制時繞着它留了空檔,後來又在樹下擺了休息椅,倒也算是一隅好景致。

現在銀杏葉已經開始泛黃,大概再過個把月就是一片金燦燦了。蘇和仰頭看着微風下細擺的枝葉,那樣的景色他是肯定看不見了,在樹葉變黃之前一定要離開這裏。

這裏的病人咋咋唬唬的多安靜的少,三三倆倆擠在運動器材前,推搡打鬧一會哭一會又笑,看起來和幼兒園裏的孩子沒多大區別。

不知發生了什麽,操場那頭突然開始騷動,聽見有人尖着嗓音喊了聲:“小太陽來了!”病患就像趨香而往的蒼蠅,一窩蜂湧向操場另一邊。

蘇和還是原來抱臂正坐的姿勢不變,只歪了頭朝那邊看,其實也有點好奇,到底是什麽稀罕東西把這群病患變得更像小孩子了。

“別急別擠,每個人都有哦!”

一個清泠泠的聲音從嘈雜推搡的人群中傳出來,蘇和突然想起之前看過的一個紀錄片,長江發源地唐古拉山脈上流下來的凍泉水撞擊河床上石頭發出的聲音,也是這樣清澈得不帶一絲雜質。

有病患從人堆裏往外擠,外圍的又拼命往裏鑽,你不讓我不退,一言不合就要動手,圍觀的看護師趕緊上前拉開已經扭在一起的兩個人,對裏面喊:“小太陽你每次來都引起騷亂,我們要去投訴啦!”

“這可是你們楊主任叫我來的,你們別怪我啊!”

聲音帶着笑,像一串脆铛铛的風鈴,在夜風中搖曳。

蘇和眯起眼睛,不知聽過誰的歪理,說聲音好聽的人一般長得都……比較一言難盡。

圍攏的病患慢慢都散了,天際餘晖淺淺,晚霞之下他看到一個女孩,手裏抱着個玻璃罐子,罐子裏花花綠綠的像是糖果。

呵,還真把他們當小孩了。

天色漸暗,女孩逆光站着看不清模樣,跟前還剩了幾個病患,她将玻璃罐放低伸到他們面前:“想要哪個自己拿吧。”

病患依次伸手拿了糖歡天喜地的走了,女孩抱着罐子站了會,居然朝他走來。

蘇和看着她走近,模樣漸漸在視線中清晰。

然後他在心裏罵了句:MD,歪理果然是歪理。

女孩長得很漂亮,彎着眼睛對他笑,長直發紮成馬尾在腦後輕晃,穿一條棉麻質地白色連衣裙,腰間綴水藍寬腰帶,看起來應該還是個學生。

“要吃糖麽?”女孩走到他跟前歪頭笑着問。

蘇和掃過她手裏的糖罐,搖頭:“我牙不好。”

女孩還是笑,抱着罐子在他身邊坐下,他往邊上挪開一些,沒忍住又側頭看,靠得近發現她有酒窩,笑得甜酒窩深,蘇和覺得肯定比她罐子裏的糖果膩人。

剛才聽看護師和病患都叫她什麽來着,小太陽?真是個合适的名字。

“你怎麽一個人坐這裏,難得可以出來活動也不動動?”

蘇和不置可否挑了下眉:“你是義工?”

“可以這麽說。”女孩又笑,身子往後靠着椅背糖罐放在腿上,拿出一顆明黃色玻璃紙包着的糖果遞給他:“拿着吧,在這裏很少能吃到糖,所以他們才像過節似的這麽開心。你是新來的吧,之前好像沒見過你。”

蘇和接過糖嗯一聲。

女孩自己掏了顆藍色糖果剝開塞進嘴裏,滿足的眯起眼睛:“我叫洛陽,你呢?”

洛陽?蘇和挑眉,我還長安呢!

面上淡淡:“蘇和。”

“诶,酒吧?”

這句話和記憶中某個點重疊,像是一把尖錐猛紮進心裏,蘇和就這麽晃了神。

攤開左手,掌心一道疤,橫貫了整個手心幾乎和生命線重疊。從傷疤看傷口處理得很糟糕,縫過針,針腳像百足蜈蚣張牙舞爪,新肉長得很厚,微微泛出嫩紅。

他彎曲四指輕撫那道疤,眼神空洞,開口聲音發啞:“是……和平的和。”

——“過來,你的傷需要縫針。”

——“你這小傷口縫合我就不給你上麻了。”

——“逗你的,過來打針。”

回憶席卷而來将他浸沒,他像水中浮木随浪頭起伏,想就這樣沉下去再也不用醒來,可有人在喊他:“蘇和,你怎麽了?”

聲音清脆好聽。

潮水猝然退卻,他從回憶中探出頭,用力吸口氣,天際最後一縷餘晖就在這個時候消失了,夜色昏沉沉像個窨井蓋壓下來,而他們都在井中。

“沒事。”他搖頭,覺得自己的聲音遠得不像是自己發出的。

洛陽側頭看着他,光控的路燈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亮了,他們坐在銀杏樹的黑影下,但依舊能看出蘇和分明的輪廓。

在這裏的病患情緒突然變化是常态,她也不想追問蘇和剛剛想到了什麽,舌頭舔了舔嘴裏糖球,裹着酸甜問他:“你來這裏多久了?”

“快半個月了。”

“你看起來狀态不錯,什麽時候出院?”

蘇和搖頭:“不知道,我也問過可沒人回答。”

洛陽手指輕敲玻璃罐子,伴着輕細的叮叮聲,小心翼翼的問:“你是什麽原因進來的?”

她覺得蘇和同別的病患都不一樣,他看起來沒什麽不對勁。

不過精神疾病患者千奇百怪,不熟的人看來個個都挺正常,誰能知到前一刻還彬彬有禮的人發起病來會如何?

她之前就見過一個女病患,長相精致如瓷娃娃,平日裏安安靜靜像一只小白兔,但每天打針吃藥時就像變了個人,尖叫反抗甚至攻擊看護師和醫生。一抓撓下去手臂上五道血痕,有個被她撓過的看護師說那爪印一個月都沒見好。

不知道蘇和發病時又會是什麽情況。

“我?”蘇和緩緩眨了眨眼睛,盯着操場另一邊的路燈,“失眠、性情大變。”左手扣在腿上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挲。

難道是神經衰弱?洛陽看着他,如果真是這樣那倒也不是太難治療,再看他的狀态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能出院了。就笑着說:“放心吧,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蘇和轉過頭來,眉眼之間攏着一層陰郁,也可能只是銀杏樹的暗影,看他張了口應該有話要說,這時有兩個病患跑過來拉她:“小太陽快來跟我們一起跳繩!”

蘇和看了那兩個病患一眼,閉上嘴又靠回椅背上。

病患眼巴巴看着她,洛陽也不好拒絕,起身将糖罐放在椅子上,從裙子口袋中掏出手機放進罐子裏,對蘇和笑笑說:“麻煩你幫我看一下。”

蘇和點頭。

洛陽被病患拉走後,蘇和轉頭看向身邊的糖罐,手機安靜躺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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