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米粥,兩碟鹹菜。寧月見咬着手中發灰的窩窩頭,強迫自己咽下去。

韓老将軍的胃口很好,幾乎是風掃殘雲,他對外孫女的窘境渾然不覺,漫不經心掃了一眼,就有千軍萬馬來襲的氣勢,那是真正的煞氣。

她逼着自己啃完了一個窩窩頭,喝完了白粥,被山珍海味養刁了的胃口根本無法适應粗糙的食物。她戰戰兢兢地不敢說話。

好在,韓老将軍沒有發火,只是讓人把東西收了,打雷一般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拿棋來!”

寧見月恭恭敬敬執了黑子,待白子落盤,她才下子。

不消一個時辰,勝負已定,黑子潰不成軍。

她抹了抹額角的汗珠,心裏驚起驚濤駭浪。都說人如其人,棋如人生。外公的棋路,不落閑子,霸道威猛,挾勢而來,子子生風,招招見血,毫不留情。生性如姜,老而彌辛。若是在戰場上,便是以絕對的力量來推到一切陰謀陽謀。

而寧月見的棋,并不能算差,她有棄子的勇氣,也有落子的謀略,只可惜還是太嫩。

一盤棋,讓祖孫兩人頗有了了解。

“失之謹慎,布局不穩,棄子倒是棄的爽快!”韓老将軍一哼,白花花的胡子一翹。這才擡眼看着外孫女,模樣不錯,精氣神也好,就是嬌氣了些,想到早逝的小女兒,嘴角下耷了幾分。

寧月見第一次同外公說話,不免緊張,結結巴巴道:“外公教訓的...是。”

“外公又不吃人!”老将軍捧着喬管事遞上來的養生茶,半合着眼,續道:“在家裏住的可還習慣。”

噗,寧月見在心裏偷笑,京城流傳了一句話,若是家中小兒啼哭不止,大人們便道再哭韓閻王就把你吃了。她穩了穩心神,笑靥淺生,“舅母待孫女極好,沁妹妹也經常過來,孫女很喜歡。”

老将軍忽然低咳一陣,道:“既然喜歡,那又何必要走,這裏也是你的家。”

寧月見的驚訝是顯而易見的,她只是心存離意,并未道明。看來這府中之事,沒有什麽可以瞞得過外公的。換句話說,她今日來的本意,外公也是心知肚明。

“外公,孫女姓寧,不姓韓。”一句話的意思過了去,該說的也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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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寧也就這兩年了。”老将軍摸了摸白須,赤紅的臉起了笑意,“你要走,長捷要回來了。”至從寧月見入韓府,韓凜就沒再回過府,道是公務纏身,他們竟沒打過照面。老将軍普通的一句話,在此刻卻有了別的意思。她知道舅母不贊成這樁親事,但是又不肯言明,拐彎抹角暗示自己。她便想聽聽外公的意思。言下之意,莫不是說他們兩人無緣。

寧月見低頭不語,盯着腳下的繡鞋,叫人琢磨不透。

“長捷是韓家唯一的嫡子,自然是要秉承先人遺志,忠君報國。他是我親自教出來的,人品謀略自不消說。我老了,這輩子見了太多的白發人送黑發人,就連他,我也做好了打算。”這位遲暮老人周身圍繞着消沉的情緒,緩緩道:“我寧願你嫁給醉生夢死的敗家子,也不願你守着牌位過一生。”

寧月見和韓凜的親事,不在她的預料之中,而他們的親事不成,也非她所能為。因為為她好的理由,而為她做決定,哼哼!

她擡頭,晶眸閃亮,恍如銀河萬千星輝,“外公,這件事,從頭到尾孫女都是旁觀者,并無決策權。再說,生死之事,誰又說的清呢,唯有坦然面對。”

這一坐,便是上午,待寧府的馬車一走,韓凜也就歸家了。

喬管事上報給老将軍的時候,顯然老人一點也不意外,他甚至扯嘴道:“月見這個小姑娘,倒是比我想的要好的多,可惜他們二人無緣。”

“将軍,這不是您一句話的事麽。”

“這句話我說了不算,得陛下說了才算。”

作者有話要說:

☆、輕羅小扇撲流螢

端午一過,鋪天的熱浪洶湧而來,午後下了一場雨,天青雲霁,草新花鮮。天涼爽了不少,可心裏的煩悶未消。因為和韓凜的親事不成,她有種前路無依的彷徨。這個年紀的閨閣少女,大多慕戀檀郎。她好像生生落過了這一節,只想找個人,不用大富大貴,也無須貌比潘安,只消人品貴重。奶娘說她是千金貴體,自有好姻緣等着。

她坐在廊庑下,一手支腮,頭埋在臂彎裏。看着假山下匍匐在地的紅玫瑰,嬌豔欲滴的花瓣沾了泥土,絲毫不損它的美。

漂亮的花兒,沒有人照料,總是要受欺負。她再尊貴,比不得公主皇女,再說了,人有娘照看着。若是娘還在,必然不會委屈了自己。她爹麽,不抱期待比抱期待好。

她搖頭苦笑,婚事向來是身不由己。起身緊了緊畫帛,迎上手拿披風的宋媽媽。

“姑娘,驟熱驟寒的,雨後地上是濕氣,您還是少來的好。”宋媽媽語帶關切,眉心枯起,“長公主着人送來了錦緞,您過去看看吧,看看做個什麽好。”

寧月見回府兩天,長公主的賞賜就到了。南唐的王侯公主皆有湯沐,長公主的賞賜亦有不少,她常常是謝恩收下,束之高閣。

“有天水碧和霞光錦,姑娘。”宋媽媽的聲音依舊很平板,這兩樣極為難得,整個南唐能有的,只怕五個手指數的過來。

她腳下一頓,複又穿過如意閣的大廳,往暖閣去,頭都也不擡一下瞧那精美絕倫的錦緞,坐在梳妝臺前,道:“我去謝恩。”

這麽貴重的東西,她若沒一點表示,只怕惹人閑話。

她帶着奶娘丫鬟從廊庑下穿過,來到前院的書房,這會兒蠓蟲猖狂,雖說熏了艾草,也抵不住攻勢,不一會兒,她臉上就被咬了兩口,又癢又疼。

寧府的書房燈光通明,兩個清秀的小厮侯在門邊福禮道:“姑娘來了,您稍等一會兒,裏頭在見客。”

南窗上印着個高鬓的女子身影,不是長公主是哪個。

許是裏頭的人聽到了動靜,派人把她請了進去。

一踏進書房,她就意識到氣氛不太對,執禮相見之後,她瞧瞧打量衆人的神色,寧太傅氣定神閑坐在太師椅上,一手撫須,面上帶笑。長公主雖高傲依舊,面上緋紅,胸脯起伏不定,好像在極力抑制怒火,而跪在地上的柳姨娘,臉色白的像紙,一戳就會破。

難道是長公主罰柳姨娘?這個府裏長公主說一不二,柳姨娘是蝼蟻一般的存在,神仙打架,也殃及不到蝼蟻啊。

“柳氏,下去吧。”長公主這人是心高氣傲,根本不屑踐踏蝼蟻,一招手将人打發了。她露出一個矜貴的笑容,定定的看着對面的人,慢吞吞道:“月見來了,你越發水靈了,韓府的水土格外養人些啊。”言下之意,意思寧月見在寧府過的不好。

俗話說,娶了後娘有了後爹。長公主能有如今的地位,除了出身,亦有手段。她對寧月見的态度,不刻意讨好,也故意虐待,總之吃穿用度比起寧夫人在世時還要好,但是教養問題,她沒有插手。有點任其自生自滅的意思。世上多是趨炎附勢,跟紅頂白之人,底下人要為難主子,并不是難事。寧月見使了幾次手段,讓他們服服帖帖。長公主知道以後,反倒對寧月見親厚了些,帶她出席權貴宴會以及協理管家。寧月見猜想,長公主是個厲害的人物,所以不屑欺負弱者,有心結交強者。

堂堂長公主對後輩說酸話,并不符合她的氣度。寧月見将近來的事在心裏舀了一遍,難道是她散布周子顧做娈童的事被發現了,她可是讓人裝成郡主府的人說的,順藤摸瓜,查也是查到郡主府。

“殿下說笑了,這天天躺着養傷,這不養肥了。”她笑了笑,裝作沒聽懂的樣子。

長公主臉色複雜,少了咄咄逼人的意思,大約是想到她的傷是郡主所為,有些不好意思。又問起她的手臂來。來來回回說了幾句閑話,氣氛好了許多。

“你手也好了,親事要提上日程。”寧太傅沉吟道。

寧月見循着他的話音看過去,氣勢巍峨,嘴角含笑,負手立在案邊,父親期待女兒出嫁的欣慰樣子。她心下一沉,有些到喉嚨邊的話吐不出來。

“本想再留你一留,聖體違和,有些事要早做準備。”長公主審視她燈光下的臉,似乎頗為高興,撫了撫鬓邊的鳳釵,抿嘴笑道:“過些時日,我再向聖上請旨,封你為縣君,韓府不敢小瞧你。”

前頭的意思是說要他們早些成親,若是皇上駕崩,只怕守孝三年,不讓嫁娶,耽誤時日。後頭拿話真真讓寧月見吓了一跳。一般來說,王爺的嫡女封郡主,公主的女兒為縣主,縣君一般是王爺庶女抑或不得寵公主女兒。不管怎麽說,封都是皇家血脈。她是驸馬前頭夫人的女兒,怎麽算,封不到縣君吧。只是長公主開了口,這事怕是十拿九穩。

天下掉餡餅的好事,砸的寧月見有些頭暈,她輕輕展開笑顏,露出一排雪白的貝齒,福禮道:“殿下厚愛,月見惶恐,這事不合規矩,還請殿下收回。”

這孩子,看着簡單,倒有幾分傲骨。長公主面色變了幾變,拂袖道:“這事不急,你慢慢想吧,我有些乏了。”意思是要寧太傅勸勸女兒。

長公主一走,寧太傅指着椅子讓她做了,饒有興趣道:“不可意氣用事,殿下是好意。長者賜,不可辭。”

她嘟嘟嘴,視線對上寧太傅,“名不正,言不順,我不想被人供着。”她又看看外面,咬牙道:“我和表哥的親事不能成,爹,還是算了吧。”

寧太傅聞言眉毛都沒擡一下,那雙眼,洞若觀火,細細從女兒臉上掃過,幾乎要看到靈魂深處,叫人好不戰栗。

“你和韓凜的事,當年是你娘定下來的,你外公做的主。你是個聰明的,當知人無信不立。縣君雖比不上公主,也是有封號的。”

有些事,不去想不代表不存在。舅母和外公的态度,明面上口口聲聲是為她好,私心想來是嫌棄她。寧月見不是不知道,只是總把他們往好處想。韓凜十多歲成了東宮侍衛長,擔起保護太華的責任。韓府有心攀高枝,她就算不得什麽。她只是傷心,那麽看重的感情,原來也會被利用。

“爹,算了吧,沒有緣分強求不得,勉強在一起也會被怨。”有些東西破了就是破了,補上也有裂縫在。

寧月見準備的一肚子話,最後只能化為無力的一句。

寧太傅心裏狠狠一抽,哼了哼,故作輕描淡寫,“全了兩家顏面,我也不計較。你是我女兒,不用受委屈。滿朝的好兒郎多的是,至于縣君,是殿下的一片心,有封號到底不一樣。”

寧月見氣定神閑坐在小南窗邊,事情已經塵埃落定,她面上也松泛不少,露出暖暖甜笑。宋媽媽嘆了口氣,撿起案上的小瓷瓶,倒出一點粉末來,細細抹在寧月見面上的紅點上,笑道:“仔細聞聞,這味好聞的很呢,歇一覺,到底就好了。姑娘,別怪我多嘴,你是老爺的親閨女,哪有爺娘不疼閨女的。”

小瓷瓶是寧太傅着人送來的,宋媽媽暗道阿彌陀佛,姑娘跟父親怄氣,吃虧的總是姑娘。姑娘年紀小,心事多,又不肯說,頭上居然有了白發。那日她瞧見,心都要碎了,又不敢說,只悄悄拔了。

寧月見突然覺得鼻子一酸,這段時日一驚一乍,心神耗費,心總是落不到地。她心裏難受,卻沒想到奶娘看着跟着難受,偏她又什麽都不能說。她按了按宋媽媽的手,由着奶娘為自己蓋上錦繡,拉上帳幔,“奶娘,你給我唱歌吧。”

宋媽媽唱的并不婉轉,聲音微啞,是夏夜的風,呼呼呱呱。

就像小時候一樣,她微微合上眼,帳幔頂上的螢火蟲閃爍着微光飛來飛去。

“月見,月見...”好聽的聲音在耳邊萦繞,有不把她叫醒誓不罷休的氣勢。

她難耐的哼了哼,鼻子一癢,小小的噴嚏冒了出來,費力的睜開眼。

嗬!眼前是一團光,星星點點如白練,團團圍住似花開,先是一團,慢慢分開成一片,最後化作漫天星輝,有的布在半空中,有點落在地上,還有的掉在她身上。

是數不盡的螢火蟲,像是在做夢一樣。她眨眨眼,看着對面挺拔的身影,他帶了一個紅色的獠牙面具。

“你是誰?”她不敢肯定心中那個答案,撐起身子,屏住呼吸,慢慢走到他面前。

如蘭麝的香味!

是他!她揮手打掉可怖的面具。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清都山水郎

那是一張天下最美的臉,這樣的暗夜,便是天上的月華見了也要羞愧躲起來。

饒是她憤恨之極,也有一刻征愣!就在那個當口,他輕輕一笑,猶如百花齊放,萬焰當空,數不盡的璀璨過後是溫柔。

好聞的體息氤氲在兩人之間,寧月見又被暈了一暈,又氣又羞又惱又怕,粉嫩的面龐爬上了紅暈,當真是春潮湧湧,麗色片片。

不行!這厮太強了!連頭發絲都會發光!哼!她連連卻步,緊緊拽着那個面具,不屑道:“怎麽,堂堂清都王居然如此下作,不怕天下人笑話。”

“月見妹妹,”他輕輕一笑,“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流雲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觞。幾曾着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起身躍上南窗口,側身坐着,白衣翩然,胸前微敞,錦緞華光與天幕上的圓月交相輝映,渀佛持月而來,說不出的潇灑快意。

寧月見斂了斂心神,左右一看,不禁大劾。她所在之地不是如意閣,而是瓊苑。瓊苑是已故的寧夫人的居所,早已封園閉館。為何她能身處閣樓之中。

那周子顧不知從哪拿出個白玉酒壺,他一腳曲着,一腳吊着,對月仰頭,清香清冽,徐徐漫開。似乎瞧出了她的疑惑,他端起白玉酒杯敬月,柔聲道:“夢游而已,不必驚慌。”

她聞言氣結,瓊苑一直是她不敢來的地方,又偏偏壓抑自己。一句夢游,真是道破她的心思。

大門緊鎖,唯一的出路南窗也被他占據,寧月見咬牙切齒,憤然道:“既是夢游,也該回去了。何必擾人清夢。”

君且随意,我自傾杯,他怡然自得酌酒傷懷,伸出窗外的華麗袍袖被夜風揚起,如水的墨發逶迤垂地,在月光下泛着白光,像一只乘風而去的白鶴,姿态慵懶,身姿曼妙,在天地間着上淡淡一筆,留下渺渺餘韻。

她在心裏叫苦不疊,越是随意灑脫之人,做事越不按常理,君不見,竹林七賢什麽裸奔天地間,赴死不眨眼。她對這位名義上的哥哥,若沒有一層尴尬的親戚關系,她許能同別的姑娘一樣,瞧瞧美人兒。只可惜,他對她而言,是繼母的兒子,讨厭的存在。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流螢,皓月,朱閣,美景當前,當浮一大白。”他灑然一笑,身形弓成完美的弧度,執壺注杯,送到她面前,“美夢成酣。”

寧月見的背抵着牆壁,像一只負隅頑抗的小獸,驚懼不定看着來人,只見他醉眼朦胧,眼線逶迤上揚,撥開晨霧般迷蒙的氤氲,墨眸一點,燦若紅日。

他說的對,美景佳人,本就如夢。她怔怔然搶過酒杯,一杯下肚,膽子也肥了,氣呼呼道:“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麽找上我。”

周子顧就着她抿過的酒杯,自斟自酌飲了一杯,溫笑低眉,“無冤無仇,只是老天爺捉弄罷了,月見,有些事可以更有趣。”

她覺得自己跟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跟大人鬧脾氣。明明行事有問題的是他。

他伸手在她面頰上撫了撫,優美的唇瓣一揚,喉間溢出輕笑,“一起。”

萬籁俱靜,她屏住了自己的呼吸,身子下意識的往外一側,被他精準的銜住那鮮花一般的唇。

冷香嫩蕊,輾轉研磨,他溫柔的用舌尖輕輕描繪櫻唇的形狀,手下是不容抗拒的動作。清冽的呼吸氤氲在兩人之間,他挺翹的鼻子時不時刮過她小巧的鼻尖,親昵的碰觸。令她忍不住一陣陣心悸。那靈活的舌尖撬開鮮嫩的唇,不住的舔/舐雪白的皓齒,挑/撥粉色的龈肉。

她壓在冰涼的牆壁和火熱的身軀當中不能動彈,耳畔是唇齒相交,汁液攪拌的可恥聲響,她的腦子斷了線,所有的情緒擠在一起,身子胡亂抗拒。

他合上的雙眼遮掩了所有的情緒,日漸急促的呼吸和越發狂亂的動作,洩露了他的情動。

不能呼吸了!她瞪起了滢滢大眼,麗靥暈紅,柳眉輕皺,秀眸輕合,一副說不清楚究竟是痛苦還是愉悅的誘人嬌态。

酒香混合着少女的芬芳的香味!他睜開眼,瞥見她的嬌憨動人,心底微微一動,動作越來越溫柔,追逐着她的香舌。大手隔着她薄薄的衣衫停駐在小巧的白鴿上,兩指夾起那鮮紅的鴿嘴,輕攏慢撚抹複挑,逗的那鴿兒醒來,欲掙破衣衫樊籠,精神百倍。

寧月見哪裏受過如此對待,手指生力,緊緊的掐進他的臂上,用盡力氣推開他的鉗制,大口大口的吸氣!

驚吓過度,根本不記得用鼻子呼吸了!

周子顧跪坐在她身前,目含春水溫柔的看她。

“啪!”寧月見捂着打疼的手臂,她瞳仁黑白分明,極為純淨,眼淚不可抑制的往下流。遠處荷香陣陣,近處蛙鳴噪噪,她聽着自己的紛亂的心跳,深吸一口氣,倔強的擡起頭,朝那人看去。

鼓起的小腮幫,撅起的粉唇瓣,一副敢怒不敢養的樣子,着實好笑。周子顧的手指在她面上流連,“這般潑辣,以後誰敢要你啊。”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今個的事實在太駭人,她本是養在溫室裏的嬌花兒,哪裏受的外面狂風暴雨。她也看過話本,聽過戲文,哪有好姑娘半夜私會...的道理。周子顧的舉動對她身心的沖擊幾乎是毀滅式的。

“混蛋!”她怒火洶湧,額角突突跳,連往日的規矩也不守了。

“這打了也打了,罵了罵了,火氣消了麽。一哭二鬧三上吊,你若喜歡,我也可以陪你玩。”他如玉的面容上鑲嵌了一雙溫柔的眼眸,寵溺疼愛的目光注視着她,笑眯眯道。

要是放在以前,寧月見當真有以死明志的沖動。她死過一回,也答應過娘,要好好活下去。世态炎涼,人情冷暖,豈又是她一個小姑娘所能把握。她的一巴掌,是蝼蟻妄圖撼動大樹,根本不傷根本。

她瞪着他,深深呼吸,好一會兒才平息怒火,臉上殘存着嫣紅,冷冰冰道:“王爺所言甚是,小女一無權二無勢,空有傲骨。世道對女子格外苛刻。若我此時引來府中衆人,壞的是我的聲譽,而你,衆人不過贊一句,風流也。于情,你我不過是名義上的兄妹,于理,何必要逼上絕路。”

他甩了甩寬大的袍袖,并不答話,牽着她白細的手腕,溫和一笑,“小姑娘,別動不動喊死。這世間最容易的事,莫過死,最難得的事,就是活。笑到最後的人,亦是活到最後的人。敵人太強,你只能變的更強。”

他的手很冷,輕輕在那條淺痕上摩挲,帶着長輩教訓晚輩的口氣。雖然不想承認,他的話很有道理。死是對自己的放棄,實在太過失敗了。酸甜苦辣,人生百味,她不能輕言放棄。她突然有種荒謬的感覺,周子顧,了解她,比自己想的要多的多,也就代表此人越危險。

夏夜的荷香淡淡彌漫在這小小的閣樓裏,他停頓了一會兒,道:“你既不願意放棄過去,也不肯接受未來,閣樓不肯涉足。什麽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的月見,竟像拔了牙的老虎了。”

竟是一針見血!她啞然怔在那裏,反反複複思量他的話。她既放不開娘親故去,也不願放下對父親的怨憤,她選擇韓府,是因為她渴望那份親事,待發覺所謂的親情摻雜了太對了利益,便又果斷放棄。她總是這般猶猶豫豫,自欺欺人。

她搖搖頭,掙開他的手,“生死有命,與他人無尤。王爺,您總是這般好心麽,只怕好心錯付了意,那就不好了。”她的事,又何須外人插手。周子顧啊周子顧,你太放肆了。

“外人的事,我自不會插手。”他負手而立,臉上的表情有些哀傷,“今日之事,你不必擔心,我以後不會再來了。月見,生死不過一瞬,何不肆意而活!”

“肆意!”她聞言氣結,他白天做高高在上的王爺,夜裏行采花獵豔之事。這就是肆意而活了!就因為他的權勢和地位,她要受委屈!

“說的好聽!吃虧的不是你,自然這麽說。你憑什麽夜闖良家女子閨房。”

“生死都置之度外,還有何所懼。”月華如水,靜靜的灑在他優美的輪廓上,羽毛般的睫毛下一片陰影,神秘又誘惑,“禮法不外乎人情,規矩是強者加諸在弱者身上的鎖鏈而已。月見,你以為深夜一男一女在一起做什麽,發乎情,止于理?你啊你,有時候膽子大的吓人,有時候又膽小如鼠。這裏還疼不疼?”說罷,美好清透的手指撫上了她的紅腫的唇瓣。

“你高興了我還沒高興呢!”她對着那漂亮的臉,換了左手揮上去,“登徒子!”

“罵得好!登徒子才好!”他莞爾一笑,眼中大放光彩!

幾日後,一道聖旨到了寧府!

作者有話要說: 《鹧鸪天-我是清都山水郎》南宋朱敦儒詞作

此為架空背景 故亂入了

☆、皇上歡喜湊鴛鴦

聖旨下下來的當天,寧太傅臉黑了,長公主暈了,寧月見被雷了!

今上賜婚,寧月見成了清都王妃,這還不算,直接把寧月見改成了韓月見,念韓府忠心為國,勞苦功高,特賜韓寧氏之女為韓姓,從韓府出嫁。

難怪他說再也不來了!這話應在這裏,他要敢來,管他是清都王還是皇帝老兒,以寧太傅的臉黑程度,只怕要打瘸了腿!肖想妹妹就算,還直接把妹妹改了姓,簡直是忍無可忍!

寧月見看着自家老爹将她叫進了書房,待外人出去,轟然一掌把案上的茶幾震的粉碎,這才從鼻子裏頭哼出兩道氣流,面上慘無人色,對女兒嚴厲道:“月兒,你還在為你娘的事恨爹!”

這話從何說起,寧月見想了想聖旨,看了看親爹。溫順謙和的寧太傅發火,那是百年難得一見,她倒是不怕,只覺得有點委屈。這話問的,難道是她跟皇上說要改姓不成。

“爹,您就這麽看待女兒!”誠然,她對寧太傅娘死不過百日尚公主心有怨憤,但也達不到背棄祖宗姓氏的地步。再說了,就算有這想法,也沒這能力啊。

寧太傅自然自己女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會做出忤逆之事。怕只怕她年紀小,受了蒙蔽。他掩飾着咳嗽了一聲,“你娘的事,是爹對不住你們母女,你是寧家的女兒,誰也不能改。你年紀尚幼,本想多留兩年,慢慢選擇不遲。”

名義上的兒女成婚,加上女兒改姓,對于一向清譽有加的寧太傅來說,簡直是扇了兩耳光。朝廷正是多事之秋,遠離是非中心才是正道。他當初極力撮合和韓府的親事,也有其意。他已位極人臣,膝下只有一幼子,難成大業。再說了,月見當初就不是按宮妃的路子來培養的,尤其他對女兒素有虧欠之心。清都王妃名號好聽,可無異架在火上烤。

她點點頭,周子顧這一下當真是又快又狠,瞧她爹和長公主的反應,定是沒透露半點風聲。一想到給長公主做兒媳婦,簡直是叫她生吞了耗子。就在下聖旨的一會兒,她思來想去,要想解除婚約,除非皇上收回成命,要麽他們兩人中間死一個。不然,就是她的手帕交太華公主登基,也是白搭。她不想死,周子顧沒那麽容易死,皇上收回聖旨,是難于上青天。她不會單純以為,這件事是皇上一時興起,定然是幾股勢力博弈之後的結果。白貴妃不願看到清都王和太華結盟,太華一系對于權高位重的清都王也有忌憚,至于皇上,黑了清都王,定要捧太華。換句話說,周子顧就是被皇上身邊的女兒黑了,試問,還有娶誰比娶名義上的妹妹更讓人诟病呢,只是讓未來王妃改為韓姓,難道就能堵住天下悠悠衆口,還是借此同韓府搭上關系。

她考量來考量去,只能得出自己是權力底下的犧牲品的結論!竟陷進了死局!甚至于清都王本人的想法,只怕都不重要了。

寧月見能想到的事情,在宦海沉浮的寧太傅眼裏,只怕看的更清楚,也更覺悲哀。人臣做到他這份上,只要不出大錯,下任君王也要依仗的。皇上這麽一招,也是為太華君鋪路。至于周子顧,輕車快馬早就了長江邊口守邊防去了,誰還能奈他得。長公主但凡有一點辦法,也不至于暈過去,實在無臉見人。這些事擋在一邊不說,姑娘大了,這心也大了,他一激靈,深邃的目光斜斜朝閨女臉上看去,慢悠悠道:“不過懷卿人品貴重,身份矜貴,這一輩裏頭,論出身論人品,沒人比的過他。更難得的是,對于女色上,并不沉溺。如今他二十有六,權貴人家這樣的年紀,孩子都能上街打醬油了。他身邊并侍奉之人,當初公主有意為他選人,他也推了去。你和他,是一門極為相配的親事。”

先頭還不忿,如今又欣賞起來了,大概是想着事情十之□無轉圜餘地,索性道了安慰之詞。可惜,周子顧在她印象裏頭委實不大好,一時半會也挽回不了,寧月見在親爹面前也不隐藏自己的情緒,憤憤然道:“齊大非偶,我哪裏配的上她。這事本來女兒不該說,但是外頭傳的什麽話,實在難聽。”寧太傅要說他不盡女色,她偏要說那人喜好男風。上流貴族豢養幾個娈童作書童并不出格,只是不能耽誤傳宗接代。

寧太傅被女兒一噎,心有戚戚然,只面上作色道是你多想了,都是謠言雲雲,然後大手一揮,請了兩個姑姑去侍候她。

待沐浴之時,兩個姑姑的嚴密監控,她心有疑惑,周子顧夜闖香閨,寧太傅難道有所察覺,生怕女兒清白有失,所以才話裏有話試探她。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南唐賜婚是極為榮耀之事,敢違抗拿腦袋來試試。寧月見縱然千般不願萬般不肯,也只能做點消極抵抗。倒是寧太傅上折子請願,在垂拱殿跪了一天,皇上才把月見的姓改回寧,并封了寧太傅為廣寧侯。文武百官不比世家,封侯難得很,若是論驸馬,封侯是慣例。至于寧太傅上折子請辭太傅之位,此乃後話。

皇上賜婚,按照慣例,新人要進宮謝恩。周子顧是翌日謝恩再往邊疆的,所以寧月見獨自踏上了進宮之路。說起來,寧夫人也是诰命夫人,只是她纏綿病榻多年,皇後免了她年節時進宮觐見。寧月見并不是第一次進宮,她同太華公主交好,曾進宮過幾回,算的上輕車熟路了。因她是女眷,所以免了去垂拱殿觐見,直接去仁明殿拜見皇後即可。

溫皇後年過三十,正是春秋鼎盛之時,她一襲紫華蹙金廣绫鳳越牡丹羅袍,牡丹鬓斜插鳳釵,額前墜觀音分心。寧月見用餘光瞅了一眼,便規規矩矩跪在下首。皇後的目光看似虛虛一晃,卻把她驚的夠嗆,撲天蓋地而來的威壓,直指人心。

“月見不必多禮,昔日寧夫人同本宮交好,這情分延續到了下一代,本宮心裏歡喜。”皇後的聲音不急不緩,頗有寧神的味道。

月見忙稱不敢,這年月,打交道之前先攀交情那是習慣,她可不敢當真。

仁明殿裏除了皇後,亦有白貴妃陪坐。比起皇後的端正清寧,白貴妃有人情味的多,她掩嘴輕笑,撫了撫桃紅色嵌明松綠團福紋樣繡袍,拉着寧月見的手道:“姐姐說的是,遙想當年寧太傅的風姿,比起懷卿不可多讓。他們的緣分也是難尋,此乃佳話。”言下之意,是寧太傅和清都王先做了父子,後做翁婿,亂了所謂的人倫了。跟往深處想,什麽兄妹亂來的話都能出來。

皇後和貴妃水火不容乃是天下皆知,她還想着兩位言笑晏晏,并不如傳聞中那般。此刻白貴妃拿她作筏子,對打皇後,竟連面上和也不肯,更加叫人膽戰心驚。

“哦,”皇後微微扯了扯嘴皮,鳳眼微挑,長眉入鬓,單是一個細微的表情,足以震懾千軍。有這般氣勢,無怪乎能垂簾聽政了。“月見,貴妃娘娘對你可是青眼有加啊。”

寧月見擡眼看了看白貴妃,衣飾并不出衆,一點也不掩其絕美的風姿。她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皆将女人的美和媚發揮到極致。單是論容貌,皇後和白貴妃之間差了一百個寧月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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