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兩個女兒狠狠訓了一頓,然後把木簪擦了又擦,還給了她。

寧月見以為是花嬸子不許孩子接受別人的東西,對兩個小姑娘十分抱歉。

大妞的接受能力很快,不過一日,就能聽懂官話,她用帶着濃重方言的官話告訴寧月見,“這是當家的給你刻的,娘不許我們要。”這裏的當家的是指別人家夫君。

她遲疑了,唯恐聽錯了,回頭一看,見花嬸子跟她拼命的點頭,然後又叽裏呱啦說了一大通。

大妞翻譯過來,當家了來了幾年了,這些簪子是他閑來無事的時候刻的,說是要送給他娘子,簪子的花是他娘子的名字。

簪子上的花?是了,每根簪子上都有花朵點綴,并不是牡丹蘭花什麽的,花形蠻普通的,完全認不出來。

幾年前!她才多大啊!難道他打算金屋藏嬌!

作者有話要說: 為雅安祈福!

☆、雲中曾寄錦書來

周子顧是不是打算金屋藏嬌,寧月見不得而知,雖然他臨走之時給她留了只灰撲撲的鴿子,言明有事可以飛鴿傳信。她也就是過耳就忘,只是第一天略略有些不習慣,後頭把他抛在了九霄雲外。

花嬸家大妞二妞比她小不了幾歲,山野之落本不若京城之地,小姑娘小時也是漫山遍野玩的,等到大了些,才學些針線功夫,預備嫁人。大妞已經定了親事,二妞還是個孩子。寧月見喜歡他們率真活波,兩姑娘樂意親近漂亮姐姐。

原本周子顧是讓花嬸來給她煮飯,寧月見一個人吃也沒意思,倒是和幾個孩子在桌上搶的有勁,直把花嬸吓的夠嗆。

此間正是萬物初發,新綠冒出,貓冬的大人小孩傾巢而出,紛紛出來曬太陽。寧月見瞅了瞅,幾百多人的小村落,大多是老人孩子,還有許多傷殘人士,多為漢子,而成年的青壯年幾乎沒有。

她通過大妞問了村中老人,這才知道此村名喚百家村,四面環高山,只有一條出山的險道,高聳如雲的鐵梯。村中有溪有湖,中間是塊平原,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俨然是陶潛筆下的桃源之地。當然,他們并非世代祖居,而是近幾年遷移而來,慢慢發展了成了大村落。

村中風氣極好,人人和樂,戶戶安居,不說路不拾遺,也能夜不避戶,對她這個新來的外人,既不過分熱情也沒刻意排斥,讓人覺得很舒服。她還試探性的問了問周子顧,大夥都說他并不常來,且是不熟。

寧月見自然不信周子顧随便把她丢在哪個山坳裏頭,瞧瞧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勢,指不定就是他的秘密場地。她多留了幾個心眼,每日和大妞二妞在村裏走來走去,發現村子裏頭基本可以自耕自足,打鐵的,養豬的,織布的,賣草藥的,挖井鹽的,還是做棺材的,包全了都,關鍵是人做出來的東西還滿精致,一點也比外面鋪子差,讓她長見識了。

Advertisement

這些活要麽是婦人幹,要麽是傷殘人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挺有規律。她悄悄問過大妞,村裏的男人哪裏去了,大妞說是打獵去了。

好吧,挖不出更有意義的事,她索性敞開心扉同孩子們一起玩。上土坡摘野菜,新長出來的荊棘一點也不刺手,漫山遍野的野花兒,用來編織草環兒。他們還拿石子去丢樹上的蜂窩,然後引來一群野山蜂,個個抱頭就走,她還差點滑下山,被周子顧的護衛拉了上來。

挎個籃子去挖野菜,青嫩的蕨菜包餃子透香,碗口大的竹根下拱出小突起,那是冬雪擠壓後的春筍,二妞吸着鼻涕說,春筍澀,沒得冬筍甜,然後他們挖了幾簍子,吃的嘴發麻。

最有意思的是去小溪邊簍魚,山尖尖上還有白帽子呢,日頭漸漸暖煦起來,春水潺潺,帶着白氣,從山石之間奔流而下,歡快的唱着小曲兒,叮叮咚咚,蜿蜒而下。白白的小腳丫子踩在胖乎乎的鵝卵石上,日光氤氲,碎金點點,掰開石頭底下有小小的螃蟹,飛快的爬走了。調皮的魚兒游來游去,最怕是遇見水蛇,她只能尖叫。

一下午的功夫,便能簍到半籃子,大多是手指長的細魚,配上山裏特有的野菜,炖上一鍋子,起鍋的時候放上粉條兒,引的人饞蟲四起。就是花嬸家兩歲的娃娃都能吃上兩碗。肉質鮮嫩,魚刺可以忽略不計,吃的時候差點把舌頭都給咽下了。寧月見連吃了三天,終于倒在了床榻上。

因為小時候管教嚴,她并沒有什麽機會玩泥巴鬥蛐蛐,這會放在大山裏頭,無人管束,且人人如此,她便玩的忘了性。只是山間的水暖,到底沒過夏,站久了透心涼。在床榻上躺了兩天,先頭還是頭暈眼花,後來身上發起熱來,耳後長了大包。

村裏的赤腳大夫被花嬸叫過去的時候,他手裏還端着牛飼料。作為村裏唯一的大夫,畜生什麽也順便看了。胡子花白的老大夫瞅了瞅病榻上滿臉通紅的寧月見,從後山拔了幾把野草,然後交待花嬸熬藥。

幾碗藥下來絲毫不見起色,寧月見夜裏起身,滿頭滿腦是包,她迷迷糊糊撓了一夜,翌日醒來就知出事了。脖子上起了紅疹子,渾身上下有發癢的趨勢。

花嬸也吓了一跳,還是大妞機靈,道是村裏有幾個孩子出痘了。

寧月見的症狀和他們蠻像,只是發的極慢,燒了好幾日才出紅疹。一般來說,水痘都是幼時出,成人身上少見,加上寧月見記得自己曾得過水痘,所以不曾想到這裏來。

水痘一發出來,就跟松了閘的大水一樣,嘩啦啦往外冒,前天還是三兩點星辰,後日就是大餅上撒芝麻,數都數不清,她嘴角上撩了幾個紅泡,說話也不利索。

人一病,就格外脆弱,心裏酸水直冒,白日眼淚汪汪,痛還能忍,癢又忍不得,她整宿整宿困不着,怕自己忍不住去撓,索性讓花嬸把手綁了兩個布包。

她開始想念過世的娘,在京城的爹,太華,還有韓凜,就連害她的罪魁禍首——周子顧,也被她翻出罵了好多遍。

因為一直持續低燒,她的腦子昏昏沉沉,空白一片,世界變成黑白的,顏色被抽幹了。癢啊,痛啊,全沒有了,周身像是着了火,又像是在水裏,非常難受。

一定是在下地獄的時候,先被下油鍋又被沉河底了,她迷迷糊糊的想。

一陣舒爽的涼風撲面吹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只指如青竹的大手,非常的眼熟。她睜眼看,是應該在外面的周子顧。

他頭上束着利落的鬓,滿臉風霜,下颌冒出青色的胡渣,漂亮的唇廓上開了口子,一身铠甲,兩眼清明,就像是剛從戰場歸來的将軍,拿着豆綠色的細紗布,往她臉上輕輕的擦拭。

“你也下地獄了,還做了鬼差。”她慢吞吞的說着胡話。

一定是錯覺,他怎麽會用這種眼神看着自己,好像看到了人世間最美好的風景,她的臉,明明已經腫成了豬頭,連自己看到都會被吓。不知什麽感激,心裏的灼熱苦悶煩躁被他輕輕擦拭過,慢慢消散了。

他輕輕的笑了,臉紅了,動了動唇,喉間溢出顫動的輕喘,“月見”俯下身來,在她蒼白的唇上吻了吻,淺嘗辄止。

聲音溫柔旖旎,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在他嘴裏咀嚼了千萬次,飽蘸深情,輕輕的落下來,印在她的心底。

看到這麽有為有度的男人,在他面前露出害怕脆弱的神情,她的心軟成一團。

世間繁華萬千,他眼裏的風景只有她。

“月見,別怕...有我在。”他斷斷續續的說着,“水痘發出來了,我給你上了藥,不會癢,也不會留疤,你乖乖躺着。”

原來她是真的發水痘了,“我幼時曾出過痘,怎麽會?”她不敢置信,看到他的溫柔呵護,不自覺流露出委屈神情。

“你幼時那次出痘是不是好的很快,幾天就好了。”他用了一種奇怪的僵硬姿勢坐在床邊,在小幾上拿來一個小小的白瓷瓶子。

她想了想,點點頭。娘還說她又乖又聽話,出痘也好的快。

“身上餘毒未清,積到如今。”他揭開白瓷瓶,舀出一點,綠色的藥膏散發出一股好聞的薄荷香味,将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掩去。

他把沾滿綠色藥膏的紗布圓球在她擦拭幹淨的皮膚塗抹,涼涼的,并不刺激。

“你沾了冷水,身上有寒氣,又吃了不少發物,一下把餘毒引了出來,所以才出了痘。”他說這話的時候面無表情,眼眸暗沉,像是要烏雲堆積,下雨的前兆。

因為她任性妄為,不顧身子,所以才會有此一劫,寧月見倒是想的開,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紅疹,因為皮膚蠻白的,像點點紅豆子,然後有綠色的藥膏,已經開始結疤了。謝天謝地,沒有被撓破的。

“是我沒有照顧好你,”他把紗布圓球往她臉上擦,臉上是溫柔的憂悒,蹙起眉,“若是你在京城,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是我自作主張,是我對不住你。”

這麽一個執拗的人犯起倔性來是十分可怕的,他堅持要為她擦身,上藥,喂飯,就連去茅房,也是他抱着去的。

寧月見覺得蠻尴尬的,雖然是夫妻,彼此坦誠相見了,她不習慣,又不敢掙紮。

因為他的腿上有一道大口子,劃的很深,略微動彈就會滲血。她不敢看他愧疚難過的表情,也不敢看難得露面的暗衛們譴責的目光。

她好的很快,兩三天全結了疤,這幅身子底子好,幾天之後,連半個印子也找不到,臉上的娃娃肉全沒了,露出漂亮的美人尖。彼時的她才從暗衛口中得知,因為她數症并發,大人出痘,且又耽誤了治療,當時的病情十分險,差點沒命。他為她一路疾馳,摔斷了腿,強忍着跑了回來。

周子顧的腿傷反倒沒有那麽容易,他不顧惜身子,吃藥有一頓沒一頓,也不注意動作幅度,讓特意來給清都王治傷的大夫很為難。

寧月見就把他說的自己那一套原封不動的還給了去。

他的腿傷沒好全,皇上駕崩的鐘聲已然響徹京城,要變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住 一直在卡文。這周榜單蠻重 我要加油。

☆、在天願作比翼鳥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上午還有一章。

求收藏啊收藏啊收藏啊收藏啊

路漫漫其修遠兮。她看着荒蠻的山林心都涼了,不是沒有起過逃跑的念頭,只是沒有從白家村那個坑裏爬出來,結果爬出來一看,別說禦街大道了,山間小路也難尋。

春來萬物發,郁郁蔥蔥的雜草早将原本就人煙罕見的小道埋沒了,寧月見忍着發癢的額角,無奈道:“這要地方只有鳥才飛的快吧。”

他居然狀似想了想了,對邊上從頭包到腳的烏鴉侍衛道:“上回做的大紙鳶能用嗎?”

紙鳶?真要飛,坐轎子什麽的本來就不現實,她還想着馬車呢,結果這厮居然說坐紙鳶。

烏鴉侍衛包裹在黑布下的臉上看不出表情,長長的細眼放出精光,他一伸手,從背後出奇大的包袱裏拿出一團東西,然後當着衆人面,組成了一只碩大的白烏鴉,哦,不,白燕子。

“這是奇門遁甲的手藝,戰場上頂好用。”山間的風很大,把他招風的廣袖吹的呼啦啦作響,那副天人姿态,差點要乘風歸去。他指着大紙鳶解釋道:“這是山上特有的黃竹,輕巧堅固,你別小看它,承載三個人禦風而行幾十裏不是問題。”

她退了兩步,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我跟喜歡騎馬,騎馬好,我絕對不拖後腿。”好歹也是京城蹴鞠圈裏的名手,騎馬還是沒問題的。

周子顧很是為難,指着山腰上一道白練道:“抄近路要過那道斷崖懸泉,他們都會自己跳下去,你怎麽辦。”

被指名的烏鴉侍衛們渾身一抖,不敢看主子。

跳崖會斷腿!但是坐紙鳶恐怕要摔成肉泥,她還沒琢磨完,然後被他非常邪惡的綁上布條,咳咳,和他一樣捆成粽子,踩在紙鳶的骨架上,被那些烏鴉往山下推。

她張開嘴,喉嚨裏的尖叫被山風灌滿,火辣辣的,嗆了幾口。

他在邊上非常悠閑自得的笑,白色的袍子展開,頭上的簪子不知什麽時候掉了,墨發飛旋,像一只巨大的仙鶴,拖着長長的黑尾巴。她大概是只小鳥雀吧,哆哆嗦嗦蜷成一團,非常可笑。

“你看下面。”風刮的耳朵生疼,他是喊出來的,在空曠的山林間蕩起回音。寧月見沒出息的睜開眼,發現這種感覺還蠻奇妙的。

綠烏鴉真的很堅固,輕巧別致,銜接處十分嚴密,沒有什麽釘子。空中的鳥兒成群結隊,并不怕他們,甚至有幾只膽大的還停駐在紙鳶上,叽叽喳喳的叫着,若是他們能說人話,大概要問紙鳶,兄弟,你個頭怎麽長的這麽大。

空中的景色很好,那種追求風的感覺,極致的飄蕩,輕巧的墜落,是另一種生命的體驗。

她看到山下的綠洲越來越近,烏鴉侍衛們也趕到了斷崖邊,他們一個個抛出長長的繩子挂在山間,像結網的蜘蛛一樣跳下來。

“他...們...”她漲紅了臉,對着他耳朵大吼。

他手裏攀着一個架子,還有幾根拉繩,用來掌握方向和速度,“他們習慣了。”他一臉燦爛,看起來也很興奮,然後欺身過來,在她氣鼓鼓的小臉上吻了一下。

“不要臉!”寧月見氣的像個瘋子,好在理智還在,并不敢動作,只是玩命給他飛刀眼。

“你要喜歡,下回也帶你玩。”他嚴肅端明的道,完全沒有剛才偷襲她的壞樣子。

寧月見想了想,知道他是因為腿傷不敢帶她去冒險,所以才玩這個,但是真的蠻恐怖,她連忙搖頭,“不...不要。”

然後毫無預兆的,強大堅固的大紙鳶猛的一歪,在空中打了趔趄,她吓猛的尖叫,慌忙扒拉上他,然後栽在巨大的樹冠上。

這裏是一片低矮的樹林,綠油油的葉子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還有香氣四溢的白色大花,像是天然的大地毯,他們掉在上面一點事也沒有。

“周子顧,你混蛋!”她奄奄一息吐出嘴巴裏白色花苞,魂都吓沒了,小心肝撲通撲通的跳。

他身輕如燕的翻身下去,然後把她抱下來,撫着她的脊背道:“月見,還是你想去玩一次跳斷崖。”

她非常沒骨氣的翻了白眼,用白色紗幔把臉遮起來,在他耳邊吹氣,“白家村的男人都是你的親兵?”北地以民養兵,農閑練兵,農忙作戰,打仗務農兩不誤,她也有所耳聞。南唐各地的将領幾乎都是幾年一換,且有文官駐守,某種意義上來說,将軍的實權并不是很大,私下也是嚴謹養私兵的。如果她猜的不錯,周子顧在百家村養了一隊幾百人的私兵。

“都是我的人。”他似乎毫不意外,回答的很幹脆,然後兩人一騎,飛奔在大道上,往京城進發。

千裏馬的速度快的驚人,他們用了一個日夜趕回了京城,被守候在府裏的丫鬟仆婦一擁而上,套上了麻衣。

皇上駕崩,最忙的的宗親府和禮部,最累的是皇親國戚。周子顧把她送回王府,連夜進宮。寧月見好歹還能歇了口氣,翌日天不亮趕到了宮門口,攙着已經榮升永嘉大長公主的婆婆,走在了哭喪隊伍的最前面。

“回來就好,身子好些了麽,瞧着小臉瘦了一圈。”永嘉大長公主精神狀态不好,眼若核桃,面色發黃,往日筆挺的背脊有些彎,顯出了老态。看的出來,她同皇上的感情甚好。

寧月見一邊攙着她,一邊小心往四周打量,銀裝素裹一片,人人面色哀戚,好些往日稱病不出的老诰命老封君都被兒媳孫媳攙了出來。

“媳婦不孝,讓娘娘擔心,只是出了痘,并無大礙。”她拉了拉頭上粗麻布帽子,悄悄擋住了嘴。原來周子顧對外宣稱,王妃身子不适,去樊廬山泡溫湯休養了。好吧,被他的烏鴉嘴說中了。

永嘉大長公主愣了一下,她是知道這個幌子的。

“你過了十五吧。”核桃眼還努力睜了睜,試圖在寧月見的臉上找出印子什麽的。

若不是場合不對,她真的蠻想笑出來,成了親人還出痘,非常少見,然後她臉上還恢複特好,晶瑩剔透的,大約要歸功那個綠色藥瓶的功勞。

“幼時曾出過,但是餘毒未盡,又發了。”她解釋道。

大部隊按着太監的引領在靈堂前哭靈,大長公主的嘴角一抽,然後擺出哀戚的表情,“皇上走的時候,你們沒趕到,如今懷卿回來了,明日就會頒遺旨,皇太女已經昏過去好幾回,誰都勸不住,眼下太醫都守着,待會皇後定會讓你去勸慰太女,你們素來交好,一定要好好勸她。”

太華還是個孕婦呢,父親過世,孩子爹不在,就算她在剛強堅韌,也難以自持。

“王妃請跟奴婢來,太女方才醒了,吐了一身,道是要去守靈,請您勸勸吧。”前來請人的是皇後身邊的得力女官和東宮長史,急的眼睛冒火。

寧月見在衆人一臉期盼的目光中進了東宮側殿,“你還好嗎。”話一出口,她想咬掉自己舌頭。

太華的樣子哪裏是不好,是非常不好。粗麻孝服,孝子的打扮,套在一個骨瘦如柴的孕婦身上,看起來十分詭異。她非常瘦,兩頰無肉,面白如紙,微微鼓起的小腹看起非常不協調。

“月見,你來了。”太華呆呆的看了她一眼,扯出比哭還難看的笑,伸出雞爪一樣的手拽住來人,“你怎麽才來...”

太華很激動,非常激動,她發出凄厲的哭聲,然後開始罵人,罵的話十分奇怪,什麽謝特,什麽草泥馬...

聽的寧月見一頭霧水,只能把人抱着,像哄孩子一樣不厭其煩的拍着她的背。

張牙舞爪,窮兇極惡,哪裏像個孕婦,完全是個土匪麽,寧月見告訴自己,這樣的戰鬥力,看來是不容易倒下了。

“好啦,好啦,沒事了,我回來了。”寧月見決心以毒攻毒,“我們不都好好的嘛,我命大,出痘花,差點見閻王了。”

太華停下咒罵,瞪着她,嘴角下拉,兇巴巴的表情轉成了擔憂,“你也太弱了,就出個痘,也會這麽險,平安回來就好。我肚子這塊肉,跟他爹一樣折騰,天天上演全武行,吃什麽吐什麽,又愛挑,個頭大,只要我用腦子,他就抗議...”

“父皇走的很安詳,一點痛苦也沒有,他同我說了很多話,說本來想撐到孩子出世,但是等不了。要我在孩子出世之後給他燒紙,還要我對母後好,善待太子君...”太華沉默了一會兒,才用自嘲的語氣說。為了遮羞,太女同太子君的倉促成親,這也是皇上的旨意。

寧月見如何不能從她的話語中聽出哀傷和懷念,皇上是個仁君,數年纏綿病榻,太醫下了多次病危的預告,但是每回都挺了過來。大家早在次次轉危為安的消息中有了心理準備。

狼來了的故事聽多了,太華一直以為皇上不會那麽容易駕崩。她甚至還為了韓凜的事同皇上冷戰,父女倆僵持了一個月,最終以皇上駕崩為勝。

“月見,是我不孝,我根本沒臉...”太華伏在她的肩膀上,眼淚滔滔而下。

東宮門口,一道長長的身影伫立不動,聽見裏面的哭聲似乎松了一口氣。

“待王妃走後,把藥送過去。”

“太子君,要不要奴婢去通報一聲。”

“下去吧”

☆、欲成仙先度人吶

太華看似堅強,實則十分重情,皇上駕崩對她而言,哀痛慘然。寧月見勸慰了一上午,說的也是些空泛的話語。自從去年至今,變故太多,太華不免患得患失起來,她好強堅韌,隐而不發,情思郁積,形銷骨毀。

寧月見于她而言,不僅是知己好友,也是同韓凜唯一的聯系。有些話不必多說,人到了,便是安慰。

山陵崩乃是舉國大哀,雖說有宗親和禮部操辦,皇太女為先帝守孝那自然不過的事,皇上是個好皇上,這事也考慮過了,他在病榻上當着宗親權臣交待,朕百年之後,喪從簡,太女身重,不必事事親躬,太子君代之盡孝。并還在遺诏裏頭特意寫明。

歷朝歷代太子守孝是國之大道,便是病重不起也要爬過去。太華的情況委實太特殊,真是守數日不吃不喝,孩子定然不保。古語有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既然先帝有言在先,事急從權,依旨為之。

于是面色蒼白的太子君為首,傷了腿的清都王,本就癡傻的淮陰郡王,住着拐杖的廣寧老王爺,組成皇家病歪歪的孝子賢孫隊伍,開始了數日哭靈守孝諸多事宜。

看着周子顧一天比一天瘦下去,腿上的傷因長久跪着,總是好了又發,太醫道若是再這般下去,只怕這腿要廢了。寧月見心裏也難受,就連和他鬥嘴的心思也沒了,每天待他回來,捧了熱巾子細細的敷上去。

這場折騰的國喪很快過去,新皇登基,改元長安,大赦天下。太華女帝臨朝,太後垂簾,衆人矚目的溫帝君并沒有立于朝堂,而是固守後宮,這是其一,其二,女帝封功诰爵,韓老将軍封忠烈侯,此乃新君慣用加恩之法,清都王妃寧月見也有殊榮,被女帝封為如意侯。

古有李廣難封,可見一斑,本朝侯爵多為開朝所封,皇家子嗣極易封王,實權難得,而朝臣封侯進爵,既有實權又有封賞。對于寧月見這個看似名聲好聽,實則并無實權的女侯,臣工們大多傾向于,因為女帝當政,對女官有所倚重的偏好,哪個皇帝跟前不養幾個弄臣呢。男尊女卑乃是由來已久,豈非朝夕能變。就是今上,大家面上恭敬,背地裏還是不屑的,若不是宮中傳出女帝身懷龍子,太後積威甚重,手握兵權的韓家和清都王并無反意,可不是幾個酸丁打嘴皮了。

寧月見也沒想到,她居然成了女侯,名頭不及清都王妃響嘛,分量同夫榮妻貴的诰命夫人比起來,可就響當當了。她是蠻高興啦,可惜家裏的有人黑臉了。

周子顧面色如鍋底,咳咳,當着宣讀聖旨的太監面,他還是雲淡風輕,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讓等着看稀奇的衆人不免在心中诽謗,看看咱們的周郎,這氣度,海納百川吶。

還海納百川呢,人一走,面上烏雲密布,他穿着大衣裳,黃冠素衣,越發顯得形相清癯,豐姿隽爽。長身玉立在府中內院蓮池邊,此間蓮葉田田,荷蕊舉舉,臨波弄琴,淡然一笑,身邊高幾上香爐有袅袅青煙,似與琴音交繞,飄搖在碧池之間上。

時值午後,暖陽初歇,碧池上金光跳動層層然。他端坐拂琴,其音漂漂,清迥幽奇,如清泉石上流,金玉相擊;其聲渺渺,澄空孤秀,若流雪回風,游龍驚鴻。久聞,天行海運,雲蒸霧騰,玄鶴在空,翩翩弄雲,再聽,聲晖相化,海闊天空,飛龍在吟,淫淫悲兮.....

她聽的怔了,琴音盡散,滿面布淚。時人重音律,引吭高歌,素手調琴乃是美事。他的琴聲,有上古之境,并不一味講究起伏婉轉,迨乎精通奧妙,從欲适宜,匪獨心手相應,境至弦指相忘,體清心遠,邈難極兮,令人得形骸忘,不覺天地白日,不啻登仙然也。

這一刻,寧月見才知,世人加諸在他身上的溢美之詞并非全是虛妄,琴為心聲,天地玄妙,人生苦短,就是這般體悟,鮮有人及。她聽的幾近失态,尚有一絲清醒,往日壓在心中的悲戚被引出,随淚水流瀉,可見既是自悟,也能醫人。

良久,他才悠然看來,眉宇間的抑郁和憂悒如淡淡晨霧散去,露出溫潤暖煦如朝陽一般的面容。

美的如此驚心動魄!

萬籁俱寂,悄無人聲。

她垂首輕笑,紅顏綠鬓,極美極淚,“這是要...羽化登仙。”

“欲成仙,先度人,可會棋。”他漫應,伸手一探,溫熱的指腹揩上了她的面頰,将清淚一一逝去。

她睜開滢滢大眼看着他,似乎一下沒轉過來,待反應過來,他坐在對面撚棋了。

說來慚愧,琴棋書畫,她均有涉獵,往日在閨閣之間尚能只得,引以為傲。對上眼前這個人,自嘆不如。

他的棋路初看很正,沒走奇詭的風格,不過以他來說,也是不屑為之。再看很有意思,不落閑子,可攻可守,沒有咄咄逼人之态,也沒有泛泛松懈之勢,看起來旗鼓相當,實則深不可測。這種感覺與其說對弈,不若是被虐。

寧月見相信,只要他肯,立即就能讓她兵敗如山倒。她想起昔日在将軍府痛外公下棋,老人是桂姜之性,老而彌辣,也是教導愛護晚輩之心,高山謂之矮丘。而周子顧的棋,早在她落子之時,便從了他的天地牢籠,再戰再退,都是籠中困鬥,此乃滄海謂之一粟。

她先是試探,後來懼,最後索性跟着他的下,以之為師。

直到池邊蛙聲四起,蠓蟲紛擾,她才饒有興致的罷手,拖着他的袖子起身,沁聲笑曰,“可不許氣了,再氣就跟池中呱呱一般。”你說別人不高興要麽朝自己發火,要麽朝別人發火,他倒好,自己先悶着,以琴挑之,以棋降之。寧月見不傻,再不明白,只怕要被他十八般武藝虐遍了。

一肚子黑水的清都王傲嬌的颌首,表示對王妃的遲鈍感到愧疚,同時對她的認錯表示贊同,他專注的看過來,眼底有絲笑意,“就如你一般,在邊上嗡嗡嗯嗯。”

噗,邊上提燈籠的櫻桃在心裏沒忍住,他們家王爺和王妃說話也太有意思了,一個說對方是蛤蟆,一個将對方比作蠓蟲,瞧着,她還是個打燈籠的螢火蟲。

顯然有此聯想的不止櫻桃一個,寧月見同他走在回廊裏,面色赫然,目若流波,“你若不喜,我不日入宮辭去便是,莫要擾的家宅不寧。”說來說去,還是為封女侯一事,周子顧不高興。

他眼風不動,面色如常,語調清雅,帶着笑意,“你就這麽把我看低,莫說女侯,就是女帝,我也能護着你。”後面兩句是在她耳邊悄道的。

寧月見不禁彎了彎唇角,擡腿跨過如意垛,素衣翩然,裙裾輕旋,宛若白蓮綻放。

這話雖是打趣,她倒是不懷疑的,這個男人的容人之量毋庸置疑。

“你我皆知,所謂如意侯,并非她想要的。”他擡眼,在桌邊的木凳上坐了,“當初我們親事初定,我北上遠赴邊疆,而你進了蘭臺。早有跡可循,今日之如意侯,也是無奈之妥協,她想讓你做上官。”這個她指的是太華女帝。

寧月見微訝,僵僵的挺直背,木木的動動嘴,頗有幾分被識破的狼狽。她和太華的幾次談話都是避開人的,周子顧即便在宮中有人,也不可能探聽得到,也就是說他根據蛛絲馬跡,推測了全貌。

“則天陛下為天後數年,深的高宗信任,花甲禦極,何如;其後太平女帝為太女數年,乃是兩帝所教,不惑登基。上官歷經三朝,終身未嫁,周旋于權貴之間。”他垂下眼簾,傾杯自酌,“并非我看不起婦人,世道艱險,對婦人更加苛刻,古往今來...”

他言辭懇切,言之鑿鑿,令人十分動容。

她聽懂了他言下之意,太華和前人相比,缺的不是天資,恰恰是閱歷。人常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太華縱容天賦異禀,也未滿雙十,她的閱歷太淺,同朝堂之上成人精的臣工們玩心眼,還是太嫩。往深處想,她這個女帝,委實是各方權勢相鬥妥協下無奈抉擇,女帝登基,太後垂簾聽政,可見一斑。女帝尚不能自保,她親許的上官婉兒之位,更加兇險,難有善果。

“我資質有限,好在年輕,還能在學。太華素日對我極好,不能辜負。”她焉能不知此事艱難,只是不忍好友受苦,想為代之,再者她也知道,即使自己無作為,憑着韓将軍之外孫女,寧太傅的嫡女,清都王妃的三重顯赫身份,也能立于朝堂不敗。

周子顧輕笑出聲,細心給她夾菜,“讓小兒和大人比,本就不公平。大人會讓小兒機會長大再來報複麽。”事實上,根本不會給你成長的機會。

“韓将軍,寧太傅,清都王。”他渀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相互聯姻,看似顯赫,實則危險,子嗣不豐,乃是大忌。若是上有意,你便是衆矢之的。”言下之意,寧月見若是出仕,将拖累三家。

寧月見悚然一驚,她委實沒有想到這一層,同太華交好,所以想力所能及幫忙,因她個人之故而害了幾家人,實非她所願。頓時吃到嘴裏的飯菜沒了味道,長嘆一聲,“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周子顧扯了扯嘴角,“辦法不是沒有,我已經說了,那位不是...”

“你!不要臉!”寧月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