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剝皮抽筋,大卸八塊。只是他并非莽漢,想起兄長臨別前的遺言,他靜默了片刻,方道:“好胸襟,好氣魄!不愧是清都王妃,當年他搖尾乞憐伺候人的時候,不知氣節在哪呢。罷了,就讓你做個明白鬼,再多就去問閻王!”

閃着幽光的匕首,一股強大的摧枯拉朽的力量輕而易舉的刺中了她的胸前,而這一次,她并沒有那麽好運,像一只破爛的蝴蝶,輕輕的落在冰冷的地毯上,周圍的一切淡的失去了顏色,只剩下黑白的影子,漫天的黑幕席卷而來。

時間凝固,天地無色,一道凄厲哀絕的變調的聲音撲通落下。

冰冷的淚水在眼角邊滑落。

寧月見從小就怕疼,一丁點疼痛就足以讓她哭上半天,小小的嬌氣包總能在母親懷裏尋到安慰。她滿足而欣喜的占據了母親全部的關注,甚至惹來父親的不快。

她亦乖巧懂事,偶爾韓凜過府,上樹下水,頑皮搗蛋,常常鬧的府中雞飛狗跳,寧夫人從不多加制止。有一回午後,大人們在小憩,他們兩個手牽手從花園後邊的狗洞裏爬出來,去找韓凜所說的禦街上玩。

年少記憶中,是烏壓壓的人群,數不清的腳,還有街邊長溜的小吃攤,表哥牽着她的小手,遇見了同他一起玩的小夥伴,穿着绫羅綢緞流哈喇子的小竹竿們,他們腦袋抵着腦袋圍成圈圈鬥蛐蛐玩兒。寧月見人小腿短,擠不進去,反被人推了一把,膝蓋頓時腫的老高。她哪裏肯依,扯着嗓子就要嚎,小竹竿們偷偷溜出來玩的,各自隐瞞大人,哪裏見過這陣勢,七手八腳把小姑娘送到了某位少爺的親戚家裏。

她只記得一個深衣少年被他們叫出來,他個子很高,是長成的青竹,面白朱唇,衣袖拭汗,色若皎然,比花還鮮豔,好看極了。第一次,她知曉了美醜,在幼年的記憶力劃下深深的一筆。深衣少年把她抱在懷裏,送到了小院,給她吃酸酸甜甜的糖,把陷在膝蓋上觸目驚心像馬蜂窩一樣傷口上的泥沙一顆一顆挑出來,一點也不痛。

他給她包傷口,給她擦淚,還送了許多好吃,教訓了那群調皮搗蛋的小孩子。她極為滿足,撒嬌要他陪自己午憩,少年寬大的袍袖,清新的味道,溫暖的懷抱。待她一覺醒來,母親守着身邊。

就像一個荒唐旖旎的夢,再也問不出結果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渀佛又看見了娘那寬厚的笑容,娘的手很溫暖,摸着她的臉安慰道:“月兒,乖孩子,我知道很疼,一起都會過去的.....”

不要,不要走,帶我一起走吧,娘,疼死我了,她拼命的大喊,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眼睜睜看着娘的身影越來越淡,同她自殺那次一樣,舍不得帶她走。

疼,每一寸肌膚,每一次呼吸,每一回知覺,都像在地獄的油鍋裏面煎了又煮,心還沒有死,來來回回千瘡百孔,被一只殘暴的大手捏住,擠出猩紅的汁液來。

她怎麽會淪落至此,怎麽會傷痕累累...她終于想起那個深衣少年,唇瓣如花,微微扇動,他說,月見,我是你子顧哥哥。

子顧哥哥,子顧哥哥,我好疼。

寧月見聽見自己的聲音遙遠枯澀,像一口幹涸已久的老井,汩汩冒了個泡:“子顧哥哥...我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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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微弱如幼貓的聲音聽在屋內人耳裏不亞于天籁,高大的深衣男人宛如神袛一般肅然不動的身形終于有了動作,籠罩在凄風暮雨中的他眼中升起喜悅的光芒,聲音喑啞的可怕,“我我我在...你還疼不疼...哪裏不舒服...”

胸口上被刺了一刀,是真的,不是做夢,她疼的沒半點力氣,看到眼前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的男人,和記憶中那個美好的少年一比,怎麽也找不到半點相似,除了同樣的溫柔和擔憂。

因為失血過多,胸口疼的厲害,她一張嘴灌了一口風,差點要咳死,連呼吸都不能順暢。

眼前的景物隐隐約約,變幻旋轉,她費勁了全身力氣看清了他的臉,然後又變的模糊,沒有死,她又昏了過去。

這一次沒有昏很久,她再睜開眼能看清楚了,他換了一身衣裳,蒼白消瘦,眉眼之間有微微的憊懶,沒有在人前的冷銳鋒利,和記憶中秀氣襲人的美好少年重合了,整個人有着讓人心驚的美麗和脆弱。

這張臉,依舊好看的好命,她怔怔的看着,沒有說話。

他任由她打量,默默凝視了她許久,眼眶發紅。包着她的小手,輕輕揉着,有些癢。

難得有這麽馨寧的一刻。

“你在看什麽?”她纖細的手指在他手心劃道。

周子顧臉上浮出笑意,聲音很低微,軟軟的很撩人,他說,“在看你。”

“傻瓜!”她在心裏笑,曲起手繼續劃,“這是哪裏。”仲夏的時節,本是暑熱難當,這裏卻十分涼爽,她身上蓋了溫暖的被褥。

他解釋道,天熱傷口容易潰爛,便搬了冰窖的寒冰在屋裏,這裏是他們洞房之地。

寧月見這才知道,不知是算走運還是不走運,身上的傷若在進去半分,就是神仙難救,她的命是險中險,搶救回來的。她有許多話許多疑問,此時此刻,竟是開不了口。

“你是不是見過小時候的我。”她擡頭看了一眼他的臉孔,緊緊鎖住他的神色。

那原本松弛下來的表情有些錯愕,然後垂下頭,帶着少年的羞澀和美好,他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撫摸她的臉頰,眼底的溫柔情意,竟是毫不掩飾。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小小的寧月見,一點點大,玉雪粉團,藕節一般手腳,粉嫩的小臉挂着淚珠兒,抱着他的衣袍喊疼。他給她吃糖,哄她上藥,她便笑了,眼睛更月牙兒一般,滿室馨香。

緣分當真奇妙,誰又能想到當年那個又哭又笑的小姑娘成了他的心頭好。

“嗯,想來你不記得了,那時候的你和現在一樣,動不動就哭鼻子。”

寧月見也不好意思,漲紅了臉,柔和起來,一筆一劃寫起來。

周子顧遲疑了下,鬧了個大紅臉,手足無措,愣愣的看着她。

外面的哭聲驚醒了尚在旖旎中的兩人,寧月見拿眼神問他怎麽了。

周子顧抽了抽嘴角,目光凝重直視她,“月見,是林毓毓在外面負荊請罪,若不是因為她,你也不會遭此大禍。”

寧月見愣了愣,這件事源頭禍根是眼前的人,自己的任性疏忽也有原因,林毓毓何時成了罪人。

“你不用替她求情,她自己許不是主謀,但是林家脫不了幹系,百年世家,想要的太多,哪裏會有幹淨的!面上倒是做的好看,且讓她哭上一哭。”

寧月見不說話了,眨眨眼,閉上眼。

有些事,就是說不清!

作者有話要說:

☆、岳父發火難伺候

寧月見受傷的消息并未大肆宣揚,但瞞不過寧家人,太醫前腳一走,寧太傅并永嘉長公主都來探病,輕車簡行,不落人言。寧月見待出嫁之後回娘家的次數有限,寧太傅對女兒的态度也越發親近,父女關系反而交之之前有所融冰。

寥寥數面,卻沒想到這次竟是這種場面,饒是見多識廣的永嘉長公主也被兒媳婦的孱弱模樣吓了一跳,她拭淚由着長史扶進了探病的屋,原本的三分擔心化為七分,眼淚不覺簌簌往下掉,到底是做過母親的人,骨子裏存着脈脈溫情,想着這孩子沒了娘,又是自己媳婦,這罪受的,多多少少有點真切的憂心了。她沒有把寧月見摟進懷裏心肝寶貝肉的喊,因為病人身上不宜動彈,涕淚連連挽着寧月見的手說着逗趣好話兒。

永嘉長公主到底是天潢貴胄,身上有傲嬌威嚴的派頭,難為她如沐春風一般将寧月見哄了又哄,接着板起臉,端起那高貴的頭顱,斜睨着憔悴的兒子,聲色俱厲的訓斥了一番,瞧那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床上躺的是她閨女呢。

在場的三個人都心知肚明,永嘉長公主還是心疼兒子,想方設法把兩人在作堆湊呢,個子滋味個人體會。寧月見接收到這股子溫情,心裏又酸又澀,一時想着親娘還在,自己還是她懷裏的寶兒,一時又想着被人關心被人體貼的滋味,心裏有幾分受用。她失血過多,連嘴皮子都泛白,恹恹的躺在榻上,只拿兩個黑幽幽的眼睛看人,偶爾或眨眼或點頭示意,嘴角怒氣牽動笑意。

周子顧的樣子也好不到哪去,人瘦了一圈不說,整個人臉色難看的可怕,既冷漠又鋒利,像一把嗜血的寒劍,他定定的凝視着她,呼吸間帶動心髒的絲絲疼痛。

寧太傅看起來是最正常的一個了,他眉心夾的死緊,眼底的幽光沉沉,微略扶着女兒的肩膀,不着痕跡的把永嘉長公主往後攬,大約是怕她情緒激動傷了女兒。他一動不動的看着女兒,額角的青筋跳了又跳,幽冷的聲音有幾分寒意,“子顧扶你母親去歇歇,我陪月兒說說話。”

永嘉長公主蹙眉看去,還要說話,看她的仿佛一個陌生人。她挺起矜貴的頸脖,提起裙角逶迤而去,還不忘拉走兒子。

寧太傅下了太師椅走了幾步,腳步有些蹒跚,撐着額頭的大掌放下來,露出慈愛疼惜的眼神,在女兒額角探了探。

寧月見臉上綻出慘淡的笑容,脆弱又驚心的美,似乎不想讓爹擔心。

寧太傅見女兒一笑先是一怔,這副病弱的樣子和故去的韓氏有幾分相似,一想到那個孱弱堅強的妻子,眼前病弱的女兒,寧太傅別過臉去,老淚縱橫。

他本是宦海沉浮的人,從寒門子弟爬到朝中砥柱,不說氣運,單是手腕和心機就不是一般人可比。這位見慣生死,權傾天下的大人,逝去的夫人是他心口的朱砂痣,唯一的女兒自然是心頭肉。他極愛女兒,只是男人和女人的表達方式終究不一樣,他的愛寬厚博大,希冀她日後無憂無慮,開開心心的過一輩子,而不是像如今這樣,病病歪歪在榻上。

寧月見胸腔哪裏疼的厲害,開口說話不得,動了動嘴唇。

爹爹,依稀可以看出是在喊他。

爺娘同子女沒有隔夜仇,到底是血脈相連。

寧太傅勉強笑了笑,應了聲,擺擺手,示意她別說話,說了些寬慰孩子的話,甚至還說了當年一些舊事,“這孩子的倔性像你娘,當年你娘懷妊,身子弱,肚子大,快要生了,半夜肚子疼,她哼都不哼一聲,咬着枕頭忍了半夜,泰半穩婆過來,吓了一跳,你調皮,不肯出生,你娘疼了一天一夜,愣是用人參吊着,掙命一樣把你生下來。你骨子弱,連哭聲都像貓,你娘一心想着你,月子也坐不好,落了病根.....”

他懷念起往事,眼裏有無限眷戀,啞着嗓子在女兒期盼的目光中繼續道:“咱們家裏,你娘愛女如命,我方才還在想,她要還在,看見你病成這樣,指不定要哭成什麽樣。爹以為婦人一生的歸宿是嫁給疼人的丈夫,卻沒想到會這樣。沒有好身子,拿什麽去享福,不能走你娘的老路。月兒,別哭,咱們家不講究這些,清都王妃的名號再響不如我女兒一生幸福,前頭是爹錯了,爹不該逼你。這一回,爹給你選,和離也好,再嫁也好,只要你想...”

這廂話可謂是發自肺腑,寧太傅對周子顧的了解,對這起暗殺事件,知道的顯然不少,所以才有了這番話。他以文人致仕,卻并不迂腐守節,人情規矩對他而言,無非是軟弱者為自己找的借口,他一路走來,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何嘗懼怕過。

“嗚嗚...”寧月見從喉嚨裏吐出一生嗚咽的驚呼,他的父親,往日耽于權勢的冷漠外殼覆蓋下的這顆心,還是有些溫暖和善的。

寧太傅給女兒掖好鋪陳,坐在太師椅上看着她沉沉睡去,終于起身帶上門,悄悄的走了出去。

寧太傅喥着方步嘆氣,天有些陰沉,一池碧荷只餘零星荷花兒,大多結了蓮蓬,被風一掃,簌簌在風中撲騰。有長史迎上來,道長公主在府中小憩。

周子顧一旁拱手作揖,口稱:“岳父大人安好。”

寧太傅的養氣功夫已經到家,根本沒半點形容出來,略略擡眼打量眼前人,白衣金冠,形相清癯,豐姿隽爽,蕭疏軒舉。再思及他的為人行事,別人道他是天生好命,所以才能如此受眷顧,可誰又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若不是因為皇權羁絆,遠不止如此。所以他才默許,甚至是縱容了他們的親事。

岳父看女婿,是越看越來氣,女婿對上岳父,是越瞧越沒底。周子顧暗自心驚,老泰山越是不動如山,越是讓人摸不着頭腦。此番月見受傷,若是再遲一點,那刀再進半寸,他将萬劫不複!

“都好,走罷,不必拘禮。”寧太傅的話語裏聽不出喜怒,指了指亭中的椅子讓他坐。按品級寧太傅得向王爺行禮,不過禮法來講,寧太傅是他的長輩。

“王府處處精妙絕倫,就是這池荷花,也能品出味道。”寧太傅撫了撫美髯,點頭示意。

這話看着平淡出奇,陪坐的周子顧心知在寧太傅眼裏,他恐怕還比不上荷花池裏的一灘泥,瞧瞧,泥還能護主呢,他尚不能護得妻子。顯見寧太傅對當日女兒跳池躲過一劫之事有數。

他苦笑一聲,坦然道:“懷卿有罪,沒有護住月見,讓太傅擔憂,是的不是。還請岳父大人給懷卿賠罪的機會。”

“機會!”寧太傅直直的看過來,氣度俨然,目光淩厲,聲音平板暗暗發狠,“清都王擡舉了,這機會,老夫從未給過,都是你創造的。” 這句話兩人都心知肚明。寧太傅膝下只有一雙兒女,自然疼惜,寧月見的親事,挑過永穆公主府的世子,也相看過韓氏的外家侄子,因為周子顧的身份計,并未納入考量當中。他這一生,權勢地位已經到了頂峰,并不需要兒女聯姻來造勢。所以對女婿的要求,人品權勢都是次要,頂頂重要是對姑娘好。所以同韓家的親事,雖有孩子娘的遺言,他也未曾着急下定,後來證明,韓家并非良配。客觀上來說,正是寧太傅這一猶疑,給了周子顧可乘之機。夜闖閨房,皇上賜婚,他雖極度不滿,但看在周子顧的有心,便也默許了。難說這不是他給的機會。

周子顧自知理虧,卻也不并狡辯,是他沒有護住月見,太傅發難是題中應有之義,甚至他還期盼太傅罵的嚴厲些,稍稍能讓自己好受。

“李元濟一夥已經被俘,只是來人身份特殊,如今重傷在天牢,是死是活要看女帝發落。”周子顧的神态依舊不急不緩,完全沒有被老狐貍吓到,聲音也極低。

到底沒有失去理智,李元濟活着身上怎麽傷不打緊,死了卻是件麻煩事,難保不會傳回北齊,到時大軍壓陣...

寧太傅輕輕嘆了口氣,表情稍稍舒緩來了些,他扣了扣矮幾,意味深長的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清都王妃倒成了魚餌了,這條魚大是大,不過還不夠瞧。懷卿曾對老夫坦言,此生只求月見一人,定當珍之愛之。如今看來,只怕有些差池。這樣罷,老夫尚有幾乎力氣,不若讓月兒回家長住,待日後...”

哪有嫁了人的會娘家長住,除非被休回家!周子顧這會是真的慌了!他沒想到英明神武的岳父大人居然想讓他們和離!

他拿不定主意是寧太傅拿話再試探,不滿他的能力,還是當真有此想法。

作者有話要說:

☆、嚴厲岳父小嬌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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