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路順風
小宣子進去時,?禦書房原本的整齊潔淨近乎消失不見,一襲龍袍的偉岸男子正背對着來人,雙手置于背後,?身板挺直,龍威浩蕩。
無需看到正臉,?暴風驟雨般的壓抑之感撲面而來。
躬腰進來,小宣子的視線飄忽到撞倒在地的香爐,?香爐裏頭的飛灰落到了四處,?淩亂的屋子同年前丞相大人離開那次有些相似了……
小宣子更害怕了,?忍不住夾緊了腿。
可害怕之餘,?小宣子不免想起方才外頭容暮的溫柔來,丞相大人拜托他的事他一定要做到,?小宣子深呼一口氣為自己鼓氣打勁兒。
“陛下……”
楚禦衡回首,?面上依舊肅穆:“何事?”
舔舔發幹的唇瓣,?小宣子恭敬地将容暮交給他的東西遞送到君王面前。
“丞相大人方才來過,?托雜家将這些交給陛下。”
聽到小宣子提起容暮,?楚禦衡冷寒的墨眸眶陡然一凝,幽黑的瞳仁也放大起來。
“他怎不進來?”
小宣子不知如何回答,即便心裏忍不住腹诽,?明面上還弓腰維持着遞送信函的姿勢:“奴不知。”
楚禦衡橫眉,伸手接過容暮要給他的東西,?之前眼裏嚼着的狠才輕輕斂了下去。
柔意忽顯,?楚禦衡拆了信函:“那他走了多久?”
“丞相大人離開時剛落雪,?估摸着已有半個時辰時間了。”
“走時落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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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禦衡拆信函的骨節停下,?踱步到軒窗一旁,小宣子眼疾手快地上前打開窗子,楚禦衡定睛一瞧,?外頭風雪居然這般的大。
原本已經化雪了的紅梅枝幹上又重新落了一席白毯,早先海潔淨的石板路已瞧不見原本的顏色,整個天灰蒙蒙的,這雪比年前還要郁簇地四處肆虐在宮中。
“他可有傘?”
小宣子搖搖頭:“丞相大人前腳剛走,這雪方才落下。”
意思是還沒來得及送傘。
楚禦衡明了,有些擔心容暮淋了雪凍着,但半個時辰足夠容暮的車馬從宮裏回到丞相府了。
按耐住心口的絲縷擔憂,楚禦衡垂首繼續拆着信函。
容暮給他的東西不算多,落在他手上不過一指來厚的紙頁。
但等楚禦衡看完信函以後,方才按捺住的驚慌錯亂席卷着波濤沖蕩而來;捏着信函的手不自意地戰栗起來,外人看不出楚禦衡的心還在抽痛:“他來時是何神色,可有讓你從朕說些什麽。”
對上天子略懷希冀的雙目,小宣子仔細回想,随後搖搖頭:“丞相大人只托雜家将這信函交由陛下。”
其實遠不止這些,丞相大人寬慰他讓他好好當差,還給他留了處置手上凍瘡的方子。
可沒提到陛下一句……
思及此,小宣子的手悄悄地藏在身後。
當小宣子退到外頭,楚禦衡還伫立在窗邊。
寒風一吹宛若一把把的碎刀子一般,可楚禦衡就像沒覺察到其間凄寒,手裏緊攥着那幾封信函。
這些東西不論是對朝堂,還是對他而言,都至關重要,其中好些他都不曾留意過的朝堂官僚間暗地裏的往來都被容暮一一列了出來,更有甚者,其中還有好些遠在邊關的人才知道的軍中詳情。
容暮突然将這些東西交由他是什麽意思?
他不過是去江南養病,這般行徑倒是像永遠不會回來了。
又想起今早丞相府的暗衛來報,說聞栗的人刺傷到了容暮,楚禦衡的心緊緊地揪起。
現在容暮一點點的行徑都會驚起楚禦衡心湖的波瀾,原本就因為聞栗的存在他和容暮之間就生了嫌隙,當下若是讓容暮知曉,昨夜那波刺客實際上是他派去保護聞栗的人……
那他縱有千百張嘴,也說不清。
雙眸中的暗光驚現,楚禦衡擺手間,房梁下落下一黑衣暗衛。
"将丞相府的那三人召回,派一隊人去保護丞相。"
黑衣暗衛半跪于地,拱手應下天子的命令。
但還沒退下又被楚禦衡召回。
“且慢。”
楚禦衡略顯粗粒的指腹摩挲着紙面,看着信函封頁容暮毓秀的字跡,楚禦衡低聲道:“不用重新去選些有些功夫在身的,你一人過去便可,就作他的貼身侍衛。”
黑衣暗衛愣怔一瞬,他這是被主子指給了丞相大人?
不等黑衣暗衛想明朗,楚禦衡下了最後一個命令:“記着,你只需保護着他即可,他讓你做什麽便做什麽,但前提是護他安危,至于他的消息……以後也不用往宮裏傳了。”
黑衣暗衛更為差異。
陛下每回都選最好的暗衛去保護宮外那位。
但對那位的看管也格外嚴厲,日常吃食,每日見了什麽人做了什麽事都要把消息傳到宮裏,怎的突然就變了……
但主子的命令,黑衣暗衛違背不得,應下天子的命令,暗衛下一瞬間就消失在了楚禦衡面前。
待禦書房中只剩楚禦衡一人,楚禦衡的大掌反撐着窗臺,臀骨靠着窗面,冷冰冰的風不斷順着他的後頸骨向裏衣滑去。
既然容暮不喜歡他的人監察着他,那他就将自己派出去的人撤回來。
可他還有一底線,那就是容暮的安危——誤不得。
當下,容暮還不知楚禦衡又給他安排了一人作貼身保護。
行于宮牆間,男子素淨的衣袍掃過濕透的石板路,淡墨色的天空有新雪落下,正月快過去了灏京還落大雪,着實罕見。
鵝毛大雪,一朵朵都似春日的柳絮飛團那般大。
但雪中的男子一塵不染。
原本容暮還想同楚禦衡當面辭別,現在這情形似乎也不必如此了,苦痛的悔恨蕩漾在他纖長的睫毛上,每顫一下他的心都後悔一番。
他連為楚禦衡尋個理由都尋不見。
昨夜刺殺他的人是聞栗派來的,楚禦衡知曉了也不打算責備聞栗,而根據方才聞栗所言,聞栗敢做出這番事來,也篤定楚禦衡會護着他,這二人該有多麽親近。
不過,這似乎也沒什麽不對的地方……
他從北疆回來的第一日,就見到能同楚禦衡在禦書房裏做着雲雨之歡之事的聞栗,聞栗能在短短一月時間裏就得了官職,有了實權,他就該知曉聞栗在楚禦衡心頭的地位了。
畢竟他從籍籍無名到廷尉之位,一共用了六年光景;而聞栗區區一月,就已趕上他的數年……
何其諷刺,無數的苗頭都彰顯出二人不同尋常的關系來,只有他蒙着心還會對楚禦衡心存僥幸。
容暮拖着沉重的步伐踩過地上新落的皚皚白雪,掌心卻小心護着左臂上昨夜被刺客夜襲時落下的傷口。
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他遠不如面上那般平靜。
他已經為楚禦衡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最後一件事,那抹微薄的用處已經消失殆盡,然而楚禦衡一點也不在意他,甚至想殺他。
容暮忍不住笑了笑。
一步步朝着遠着天子的方位走去,宛若下一步便會消失于天地。
一直在馬車前頭等着的宋度有些焦躁。
好端端的天又突降大雪,也不知大人出來的時候會沒有人給撐傘。
有一搭無一搭地把弄着腰間的長鞭,等着人的宋度忽見自家大人熟悉的身影。
容暮面色如常,烏黑的發頂還頂着棉絮般的白雪團子,等上了馬車,那淤積的雪花瓣兒漸漸融化下來。
只是大人的情緒不對。
太過死寂了……
宋度心一緊,見狀趕忙着遞送一面幹淨的白巾。
容暮輕言道謝,宋度又心疼起來。
眼前人整個人濕漉漉的,猶如帶着剛從寒水裏浸泡而出的水氣,整個人氤氲了散不盡的淩寒,且氣色虛疲。
等到了丞相府,宋度幾次三番想要攙扶着容暮回府,但都被容暮拒絕。
一回到丞相府,容暮就紮身書房,任何人也不見。
即便宋度端着午前要用的藥,也被裏頭的大人出聲阻攔在外頭,宋度急得不行卻什麽也做不了,只能在外頭和周管家面面相觑。
周管家不解:“是不是進宮見陛下去了嗎?怎麽回來就如此?”
宋度雙目晦暗不明:“我也不知。”
他今日午後就要帶着華淮音前往江南,但自家主子當下如此,他怎麽走得安心。
周管家也兀自嘆氣。
但大人沒将自己圍困過多時候,近乎晌午的時候,裏頭人推開書房的門。
但讓宋度奇怪的是,自家大人書房裏還有另外一人邁步而出。
這個人一看就不好惹,雖說不過于壯碩,但整個人像一把鋒利的尖刀,似有無形的血氣萦繞着這人。
這人就是剛被天子遣來的暗衛。
容暮對他也不過分親昵,開門見宋度剛巧還在,就對黑衣暗衛指着宋度,無甚神采道:“你跟着他去江南。”
黑衣暗衛搖頭:“我保護大人。”
“保護他就是保護我,陛下不都讓你聽我的話了嗎?”
“可陛下讓我貼身護着大人。”黑衣暗衛開始犟勁。
“所以你必須緊跟着我?”
黑衣暗衛點頭。
容暮驟然洩了氣:“罷了,那你便跟我便是。”
一旁聽着的宋度總算知曉事情的真相。
原來這突然出現在自家大人書房裏的人是陛下派來的,可真厲害,他一直在門外守着,這人還能不動聲響地進去。
容暮遣不走黑衣暗衛,索性随着這人跟着了。
他今日頗為忙碌,早起就處理刺客一事,午前還去了宮裏,華淮音今日午後就要去江南,容暮還特意同他共用了午膳。
日昳時分,雪停日出。
容暮安排的車馬停在丞相府外頭,華淮音要用的行李收攏好了,就連要照顧華淮音的宋大夫也已經安生坐在馬車上。
對于容暮所說去江南養傷,華淮音頗為贊同,過去由于他武将的身份要私自出灏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下能借着容暮這股東風一同去江南,他心裏略微有些期待。
看着馬車下白衣飄飄的容暮,華淮音摸摸腦袋,笑意滿懷:“那我們先在江南等你,你可要快些來。”
“好。”
容暮含笑。
可手持着馬鞭的宋度卻覺依舊覺得哪裏不對勁,他手裏的皮鞭被摩擦起了點點的絨球,手柄處的皮革更是幹裂開來。
容暮看華淮音安生地坐了回去,很快便回頭從身後侍從懷裏取來一方錦盒,遞送到宋度面前。
這是他早就準備好的東西,原本容暮打算在宋度生辰日的時候送,沒想到現在居然沒這個機會了。
“大人……”宋度注目讷讷,不知何意。
容暮眼尾微微勾起,琉璃目閃爍着莫名的光亮:“已經幾年沒給你送過東西了,就收了吧。”
沒說是提前送的生辰禮,他怕宋度多思。
看宋度收下卻不打開,容暮挑眉:“不打開看看?”
“好。”
宋度聞聲打開木盒,等看清裏頭的東西是何物,原本面上的恹恹神色徒然被打破,雙目熠熠。
這是一柄新的長鞭!
看宋度對這鞭子愛不釋手,容暮嘴角才重新勾起舒緩的弧度:“你手上的鞭子年歲已久,便一直想着送你一柄新的,這還是在北疆的時候托華老将軍尋得,想來也适合你用。”
沒想到大人會記得這等小細節,宋度鼻尖一酸,眼角也跟着紅了起來:“多謝大人。”
“嗯,時候不早了,你們也該走了。”
馬車圓滾滾的轱辘壓過地上三寸的雪,低沉的“吱呀”聲揚起,離別的馬車慢悠地遠離府邸,漸行漸遠。
“要一路順風啊……”
容暮聲音極低,剛出唇口的幾個字就被呼嘯的風打散在風雪裏。
這次沒有說讓他們等他,就像容暮自己也知曉,以後他們也不會有機會再碰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