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死在火海
送華淮音一席人離開,?容暮困倦着身子回了榻上安躺。
厚實的寝被,火光耀人的暖爐,明明分外适宜午間就寝,?但容暮在榻上輾轉反側。
那個黑衣暗衛果真就在一旁死守着,一步也不肯離。
就連周管家一個時辰後過來送藥,?也訝異這人的恭敬職守。
容暮輕輕瞥了一眼剛才偷偷打量他的黑衣暗衛,放下手中飲盡了的藥碗,?随意問道:“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
“暗三。”被點了人,?暗三很快回道。
“本官問的是你原本的名字。”容暮又問了一遍,?天色陰沉,屋子裏還點亮了幾面燭火,?此刻火光落在他眉宇之間,?顯得他整個人愈發的通透。
“這就是屬下的名字。”暗三坦言,?“打小入了暗衛營操練,?暗衛排行榜上第三,?便叫作暗三。”
等聽到暗三的後半句話,容暮坐在榻上忽就一笑:“排名第三……這麽厲害的人陛下都給本官了……”
暗三鬥膽擡眼,繡着簡易雲紋的被褥剛好蓋上男人的腰腹,?着着素淨的白淨裏衣,榻上人顯得格外的瘦削,?即便帶着病氣這人也是好看耀眼。
但也透着些許危險的氣息。
暗三總覺得丞相大人話裏有話。
但他書讀的少,?聽不出其中意味來。
那些先前被派去保護這人的人回來都說丞相大人溫柔的很,?怎麽現在他眼前這個同他們所說的那個大相徑庭。
讓人看不透,?也走不近,就連現在說話也像帶着刺兒一般。
容暮平素并非會這樣,若是宋度在,?宋度定會明白這是自家大人生氣時才會有的樣子,大人生氣也會笑,不過笑不達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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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下宋度已經走了,容暮連用完藥都無給人遞上溫熱的茶水漱口,容暮索性帶着滿腔苦澀看着一旁的周管家,提點道:“周管家可給他準備了屋子了?”
周管家捋了一把嘴上的胡子:“準備了,就是宋度隔壁那間屋子。”
但暗三板着臉拒絕:“屬下不需要,作為暗衛,屬下可三天三夜不睡。”
将藥碗遞送到周管家手中,容暮的面色也不大好看:“可若有外人做叨擾,本官睡不着,夜不能寐。”
就連一旁一直不做聲響的周管家聽後,也應和着容暮:“大人他睡意本就淺,聽不得有人在周圍作響,之前宋度侍奉大人的時候就住在自己的屋子。”
暗三不喜自己被拿來同宋度作比較。
他是個暗衛,被送到明處來本就不習慣,現在還要被一個貼身侍奉人的随從作比,暗三積攢了一日的不爽利此刻隐約有些冒頭的跡象:“可屬下需要保護大人,若大人還想刺客入襲時無人相救,就盡管将屬下遣走。”
支走不了這人,容暮親自下榻取出桌上倒扣了的茶盞,自己斟上了茶用來清口。
飲了一口茶,那苦澀的藥味才生生得緩了些。
只是驟然下榻,離了暖和的寝被他身子微微一涼,容暮靠近了一旁燃着的暖爐,試探之意若有若無:“為何會無人相救,不是還有旁的暗衛在暗處麽,本官這又不缺你一個。”
不懂這是一國丞相的暗自試探,暗三郁躁的話脫口而出:“可現在只有屬下一個在這裏。”
只有暗三一個……
容暮攏在炭火下的半張臉俊秀好看,但眼底卻閃過一縷幽光。
不再多問暗三,容暮心裏輕松了些,但表情依舊是重臣被人冒犯的不悅:“既然你跟着本官了,那你是來保護我的還是來監視我的?”
還沒等暗三回話,容暮已提起步子向一旁暖着的衣服走去。
以往都是宋度為他準備好這些,當下無人搭手,容暮便慢悠悠地自己穿着衣服:“罷了,這都不重要。”
“是保護。”暗三挺直腰板,不懂容暮為何會如此低落,但還是重複了一遍,“主子讓屬下保護大人。”
“保護這一套說辭本官已經聽厭了……陛下先前派人來也說是保護我,但那麽多人都護不住本官。”
“那不一樣!”暗三仿佛被挑釁一般,“屬下之前大多被主子派出宮做刺殺的行當,也鮮少失手,現在就因為功夫好,才會被派來保護大人。”
聽到功夫好,容暮總算對暗三這個人有點印象了。
之前還在楚禦衡身邊的時候,他就聽楚禦衡提起過手下有個暗衛功夫了得,灏京哪些不該活着的人,楚禦衡都讓那個暗衛出手解決了。
容暮如玉一般的骨節将腰側的扣子一個個扣好,又摸上有些淩亂的頭發去:“當初祁家滿門死于血雨中是你動得手?”
“是屬下。”
“孫尚岩兩年前離奇死在京郊?”
“是屬下。”
“……那之前華峥在鎮北大将軍府遇到的刺客……”
“也是屬下。”
暗三想以此作功績向容暮證明他的确有能力,卻不料聽到他的話,容暮束發的手倏然一松,如墨一般的發絲從頭頂披散下來,遮住了半張面容。
也遮住了容暮寒光的雙眸。
就是眼前這個黑衣男子,當初險些傷到了華老将軍的性命……
華老将軍的手筋因此被挑斷,再也不能拿起長戟彎弓,容暮不免想起自己這麽些年來究竟對本家做了多少不該做的事情。
但一早知道真相的華老将軍并沒怪罪他,甚至在北疆的時候對他頗為照料。
華老将軍在北疆為他驅趕走突然來闖的悍匪,教他擒拿之術,贈他罕見的玉佩石料,卻絲毫沒有誤了他的前途,老将軍只讓周渠拜托了自己唯一一件事便是将華淮音照料好。
明明華老将軍必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衆,即便楚禦衡再為信任他也會對他心生嫌隙,更何況楚禦衡本就不信任他了。
可華老将軍沒有,反而以德報怨。
自己卻因為過分信任楚禦衡,讓華淮音在天牢裏險些斷了腿。
往事不堪回首,每回憶一點,就無疑是在往容暮心口紮下一把匕首。
更何況現在的暗三還是楚禦衡重新派過來的人,當下容暮對暗三不算多的好感徹底煙消雲散。
暗三的到來要麽是監視他,要麽是別有用心想要替楚禦衡奪了他的性命,不論是哪一種,暗三手上沾染着的血都足以讓容暮心生反殺之意。
容暮午後喝了藥便從榻上起來,雪色尚且不算濃郁,零星的雪花瓣子還在飄着。
周管家去忙着府上的雜事,沒了宋度在身邊細細叮囑,本該在暖融融屋子裏休養的容暮悠然地四處踏步。
從府邸外頭的兩個石獅子,走到庭院裏的假山小溪,明明臉都被凍得發白,容暮也不停下腳步,像是在極力記住什麽東西。
暗三不如宋度來得體貼,一路上只知道給容暮撐傘,還是到了晚膳前,周管家過來送湯藥時摸到了容暮手中已經冰涼的湯婆子,才自責這沒有派人過來貼身伺候。
容暮倒也不在意,默飲着茶水沒給暗三半抹眼色。
酉時,日沉。
用晚膳的時候,丞相府有客來見。
暗三不認識這人是誰,但見二人相見,容暮臉上就溢滿了笑意,這還是他在送走華淮音和宋度後露出的第一個笑。
清風朗月,一掃先前的沉郁頓挫,也一點也無之前面對自己時的萬分譏诮。
看來主子說的對,丞相大人果真不喜有人監察于他。
見容暮有事要談,興許談的還是正事,暗三被一直虎着一張臉的周管家帶了出來。
暗三終于不在眼前晃悠,容暮清緩地舒了一口氣,戴了一整日的僞善面具終于被揭了下來。
颔首再看周渠,容暮目光沉沉。
“周老板……本官之前拜托的事,可能今夜就要布置起來了。”
周渠皺着眉頭,一時之間食不知味。
雖說他手下的商道錯綜複雜,門路也多,能助容暮暗地離開灏京,可憑容暮現在的官位,陛下怎麽可能如此簡單的就能放人離開。
等周渠聽到容暮輕言他要死遁在火海裏,周渠更是大呼不可。
這可是一國丞相,平白消亡在京城,該引起多大的動蕩。
周渠想都不敢想。
但容暮堅持,周渠只得應下。
待到飯後,送走周渠的容暮也沒急着上榻,順着丞相府走了半圈,而暗三照例走哪兒跟哪兒。
當容暮找到宮裏府上大夫那,這才把人趕了出去:“你在外頭候着,本官有私事要同大夫說。”
以為容暮有什麽隐疾不方便為外人所聽,暗三躊躇片刻,聽話的留在門外。
片刻以後,容暮面色如常地出來,無人知他懷舊中藏了些不該藏的東西。
見他出來,暗三又随即跟上。
就像光下的影子,從白天到夜幕都緊緊伴着容暮。
容暮看着天邊不停的落雪,以及無需回頭就覺察到的跟着他的黑色身影,容暮眼底最後一層寒冰漸漸凝結而起,一抹煩悶湧上心頭。
怎麽都避不開這人……
是夜,屋裏只聞炭火刺啦的作響聲,而外頭風雪呼嘯。
容暮側卧在榻上,頭枕着腕骨,他已經維持着同樣一個入睡姿勢快有一個多時辰了。
他鮮少到了亥時還未入睡。
但此刻一直緊跟不離的暗三就在外間,容暮一想到他要被這樣曾經刺殺華老将軍的人“保護”,容暮不免抿唇發笑。
而楚禦衡更是讓人覺得好笑,一個要殺他的人說派一個頂尖的殺手揚言保護他,這算什麽道理。
屏風外那人的呼吸終于平靜了下來,容暮動作輕柔地從枕頭下取出迷煙來,整整一包全都投擲到不遠處燃燒正旺的火爐裏。
倏然間,煙霧缭繞,四散而開。
容暮用提前準備好的濕帕子捂了嘴,怕藥量不夠,又多投了一些。
片刻後,容暮下了榻子走出屋子。
而月亮門那頭周管家遠遠地等着,他一早就知道容暮的打算,但當這一日當真要來時,他才知自己如此不能忍受。
他自知自己不比宋度,宋度是容暮自己選出來用的人,而他是華老将軍兩年前暗地裏指過來照顧小主子的人。
鮮少有人知華家那個胎死腹中的幺子就是當今的丞相,周管家陪着容暮的時間短些,不過兩年時間,可無子無女的周管家真當容暮為自己的孩兒看待。
就因為小主子萬分相信他,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由他來辦,周管家才不忍心大人下這樣的決定。
這麽好的大人,怎可日後就消弭于人世間,變得籍籍無名。
“大人真的要這麽做麽?”
“我還有退路麽。”
“大人……”周管家聞言,恍惚語塞。
“周叔切勿這般傷感。”這是容暮第一次喚人周叔,語畢後容暮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這般的親昵,“我當下已經知曉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信任周叔,也信任華老将軍,但就因我身份尤其特殊,才不得在京中久滞。”
細細同周管家解釋着,容暮微微上揚的睫梢上還滾着冬夜的濕潤霧氣:“我的事……若陛下事後來問,周叔你就敷衍了去吧;若陛下不問……那也無所謂了。”
“好……”
周管家聞言眼角紅了去,将傘遞交給容暮,擡步去傾倒備好了的火油。
容暮期間一直靜靜等着。
庭前的雪很軟,一腳踩下去已達腳踝處,可容暮似乎不冷一般。
臉白得像瓷,嘴唇豔似火,黑檀色的發絲融入了黑暗中。
他在為即将要做的事情無聲地燃着骨血。
看周管家在他住了有五年的屋子周圍倒滿了火油,容暮摸出手中一直緊握着的玉佩,将其交給周管家手裏,自始至終他都萬分從容。
“這個放在屋裏暗三腰間,一起燒了吧……”
沒有玉佩,楚禦衡是不會相信他死在火海裏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更新已送達~
晚九點可能會有一章,如果到點沒有,那就晚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