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焦枯屍骨
說來也奇怪,?昨日的大雪來得還很突然,今日就豔陽高照,暖融融的陽光像點燃了東邊的火光,?整個東面都籠罩在赤橙的朝霞之中,而西面還尚且昏沉。
都已經正月下旬了。
這極不尋常的晴雪交替着實引起楚禦衡的注意。
但楚禦衡沒工夫多思,?此刻看着案機上數不盡的奏折,還沒批閱他的額角就開始發痛。
若是容暮還在,?這會兒就不會積攢這麽多的奏章。
先前每日呈送到他桌上的奏章都是經過容暮先篩選過的,?那些不重要的奏章容暮就會先處理的,?最後落入他手上的都是于朝堂而言萬分重要的折子。
現在容暮要休養身子,?所有的奏章必然會全部存于他這邊。
打眼瞧着這堆成小山的奏折,楚禦衡沉沉嘆了一口氣,?縱使心裏積壓着一股難言的火氣,?他也需開始批閱起來。
這麽一提筆,?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才停下。
小宣子已經備好了早膳:“陛下,?該用膳了。”
“好。”
楚禦衡停筆才發現他握着狼毫筆的手骨已經映刻出紅痕,?那是長時間握筆才會留下的痕跡。
但他的手上這樣的筆痕很少,大多還是習武練劍時留下來的薄繭。
這就讓楚禦衡不由得又想起容暮來。
阿暮身子奇特,即便從北疆回來手上落下了凍瘡,?不過養了些時日,手就好了,?就跟沒受過那等凍瘡一般。
而且阿暮的右手經常握筆的那幾處關節也磨出了淡淡的薄繭子,?可不甚明顯,?他只有摸着才會有所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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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楚禦衡一直沒同容暮說過,?那樣的薄繭落在容暮手上也顯得很可愛。
容暮身上就沒有不好的地方,從頭到腳都長在他最喜愛的點上。
楚禦衡尤其喜歡容暮那雙手,既能寫出讓京城人千金難求的字畫,?也能雕刻出拙劣的玉佩。
容暮能雕出那般不堪入眼的玉佩,全灏京也就他會喜歡了。
也不知容暮收到他反贈回去的玉佩會如何,應當會日日挂着的吧……
等到用完膳重新歸座在禦座上,楚禦衡提筆之間想的也是容暮。
一想起容暮,楚禦衡就停不下來。
容暮現在還沒出發去江南他就想得受不了,若真去了江南數月不見,他又該當如何……
但楚禦衡全然忘記年前那三個月,容暮去了北疆的時候自己是怎麽度過的,現下的楚禦衡已經思索着容暮走的這半年要好好在重整朝政。
等阿暮這次回來,不能讓他每日再被這麽多折子擠壓着時間。
之前容暮還抱怨在京城之中沒有三五好友,等他養完身子回來就多給他留些自己的時間。
不管怎麽樣,容暮心裏最重要的必須是自己。
楚禦衡也相信容暮會做到這點。
他和容暮相識了已滿十年,現在過了年就已經十一年了。
端曜元年到端曜十一年,已經快十一年了。
這個世上除了他的血脈胞妹,還有誰能越過容暮在他心間的地位……
楚禦衡這麽一批折子,直接從日出東方批到日頭高漲。
批了整整一上午,楚禦衡頭腦都有些昏沉起來,最後還批閱出一股子莫名的火氣,一連飲了兩大杯冷茶,邪火才淺薄地消減了下去。
但他偏首看去,桌上還有一半的折子積存下來,剛想出去舞幾回劍的念頭又被壓下來了。
阿暮不幫他分擔部分的折子,他已經許久不曾在午前舞劍了……
當他對着這些無關痛癢的折子垮臉時,門外突然傳來幾聲喧鬧。
楚禦衡皺着眉,是何人敢在他禦書房前如此燥作?
擡眼看去,是楚绡宓提着裙擺闖了進來。
金釵半插發髻,将落不落,可見來得匆忙。
而小宣子則急急忙跟在後頭,着急上了臉,滿臉驚恐的模樣。
“陛下恕罪,雜家沒有攔住,殿下着急要進來!”小宣子害怕得兩腿直發顫。
有人要闖天子的禦書房,他守在外頭也沒将人攔下來,這若是天子認真起來,他可是要被拉出去砍腦袋的。
楚禦衡的确不悅,楚绡宓這般着實失了作為一國公主的禮數,但他剛想責備,就見楚绡宓眼眶濕漉漉的,抹了脂粉的臉上明顯留有幾道淚痕。
“皇兄,你派人去找阿暮了麽?!”
匆匆忙行了禮,還不等君王斥責,楚绡宓趕緊發問。
楚禦衡皺眉,冷冽的面上似有疑惑:“找他說甚?”
“皇兄!”驚疑一聲,焦急着的楚绡宓驟然哽住了一口氣,“皇兄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楚禦衡被楚绡宓說了一半的話引得愈發奇怪:“你怎得越發急躁了?”
楚绡宓一路跑過來步履匆匆,這會好不容易緩了些氣息,方将自己剛得來的消息傳到了楚禦衡耳邊——
“阿暮的丞相府昨夜起了大火,外頭人都說阿暮人也沒了!”
“喀嚓”一聲,楚禦衡手中的狼毫筆驟然被折斷,尖利的斷痕紮入掌心,楚禦衡卻宛若沒感知到一般,自上往下垂眼看人的視線直叫楚绡宓噤若寒蟬。
“別拿這種事說笑。”
阿暮聽了會覺得不快活的。
楚绡宓急得直跺腳,看着毫無反應的自家兄長,三兩步走到楚禦衡面前:“沒開玩笑!阿暮府上就是着火了!現在整個灏京的人都知道了!”
從宮裏出發去丞相府,禦駕上的楚禦衡一路渾渾噩噩。
明明是焦急着的,可心就像空了極大一塊,怎麽都填不滿。
容暮怎麽會輕易的就死在火海裏了……
他明明還說要去江南養身子。
一定是外頭的人瞎說,說什麽不好,居然說這些,還在新年伊始之際說這些對容暮不吉利的話。
若讓他查出是誰傳的謠言,定要那人的腦袋!
只是希望容暮知道了別生氣……
楚禦衡心急如焚,等到了丞相府,他還沒下馬車就聽見外頭的喧鬧聲。
已經有好些百姓已經聚在丞相府外頭了。
昨夜那火來勢洶洶,雪天裏亮着小地方的天,今日他們起來,才知原來是丞相府走了水。
聽說那位大人就在屋子裏頭呢,也不知道救沒救得出來,但看丞相府裏侍從都如喪考妣的模樣,衆人都估摸着那位大人兇多吉少。
哎……
天妒英才啊……
衆人本在唏噓,但看金龍禦駕上下來的威嚴男子身上還着着龍袍,氣質冷凝,普通百姓們哪敢再閑聊,烏泱泱地跪了一地。
楚禦衡看也不顧看,徑直往容暮的院子走去。
庭院主路的積雪都被清掃幹淨了,堆成塊兒狀的雪落在一旁,而兩邊深達腳邊踝骨的雪此刻被踩得七零八落,無數的腳印落在上頭,就像要在楚禦衡面前重現昨夜衆人接水撲救時候的兵荒馬亂。
等楚禦衡看向圓拱門對位已經被灼燒的辨別不出原本模樣的破敗屋子,流動的血在腦穴裏發瘋似地悸動,整個人都暈眩起來。
極大的一間屋子早就不見原本模樣,大火肆虐而過,暖陽照在上面,更是呈現一種極不自然的慘白壯烈。巨大房梁坍塌下來,青石瓦掉落在焦木,有零有整,瓦片本該呈現出原本的青綠色,當下卻被熏得焦黑。
其間,還有穿着灰白仆服的仆人穿梭于焦木之中,正在周管家的安排下,搜尋着大火過後的屋子。
楚禦衡将将凝住了腳步,每靠近一步,腿下就像灌了沉沉的鐵水一般,輕易動彈不得。
周管家見楚禦衡來,本就渾濁的雙目紅意不減。
“陛下……”
言語之間,這位老者隐約含有淚腔。
楚禦衡癡癡地看着前頭的枯焦亂象,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還是同他一起進來的楚绡宓紅了眼率先質問。
“阿暮他人呢?”
“大人……他就在屋子裏頭……”聽到周管家這麽說,楚绡宓心存的唯一僥幸也陡然間破開來,原本困在眼眶裏的淚如決堤的河水,不斷地流出。
“阿暮怎麽會呢?怎麽會就在這裏頭呢?”
素來珍愛身上豔麗宮袍的女子什麽也顧不上了,老管家的話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楚绡宓當下一屁股坐在雪上,腦袋埋在膝蓋裏哭得萬分慘絕。
聽着楚绡宓尖利的哭腔,楚禦衡緊緊攥着拳頭。
他掌心還有方才捏斷狼毫筆時留下的血痕,急切時一用力,整個拳頭都無聲地被染紅。
可他也不在意。
看着還在默默垂哭的周管家,楚禦衡撐着從腹腔一湧而上的一股氣,無人知他說話時唇舌都在發顫。
“阿暮他人在哪裏。”
周管家不懂天子為何又問一遍,只顫着染着焦灰的手,指向前頭的斷壁殘垣:“大人就在裏頭。”
“你看見了?”
此刻若有人稍微分些注意給楚禦衡,都能聽到此刻天子本就低沉的聲線被壓得極緊,就像随意一挑撥,就會“砰”的一聲斷裂。
可周管家尚且悲絕,哪裏注意到天子異常:“可昨夜大人很早就進了卧房,然後就走了水。夜裏突然起來的大火,衆人都在熟睡,哪裏來得及撲救。今早侍從們就尋遍了丞相府,也沒有瞧見大人的身影。”
“那暗三人呢?”
暗三還護不住一個人?
“陛下是說那位黑衣侍衛麽?那位昨日和大人起了口角,還沒入夜就不知去向了……”
周管家按着容暮留下的話術應付着天子。
言下之意,就是容暮定然在屋子裏。
雖說管家所說的極有可能就是真相,但楚禦衡依舊不願意相信。
楚禦衡上下齒緊緊地咬在一起:“繼續四處找!”
說不定阿暮半夜一時興起去了別處呢,畢竟他之前住在宮裏,還半夜興起去了珍書坊……
還看了一夜的古籍。
對!
阿暮一定是離開屋子去別處了。
但搜尋的侍從一聲大叫,白白地打破了楚禦衡最後的希望。
“找到了!”
楚禦衡急忙上前去看,原本在地上哭的楚绡宓也腳步錯亂地過去。
侍從找到的是一具已經燒得焦黑的屍體,面容不辨,散發着一股莫名難忍的味道。
方才還哭得打嗝的楚绡宓見到這可怖的屍骨,忍不住捂着唇幹嘔。
楚禦衡卻愣神撿起這人腰側一面熟悉的玉佩。
火中留存的厚碩玉佩表面已失去了光澤,不若之前透亮,還有好些楚禦衡之前精細雕琢的镂空雕紋也被燒斷裂了。
即便如此,楚禦衡也一眼認出這就是他元宵夜交還給容暮的玉佩。
容暮多看重這枚玉佩,楚禦衡心知肚明。
所以,這火中的屍骨必然就是……
不忍将容暮的名字念出,倏然間,楚禦衡一口熱血翻滾而上,眼前一黑就暈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更新已送達~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