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心中無人

日落西山,?秋霞鋪滿了西邊的小半邊天空,就像從西邊引燃的火,層層侵染着東邊的夜幕。

可惜式微,?紅霞漸黯。

禦書房裏已經提前點亮了燭火,不敵外頭紅烈,?但也足以透亮整個禦書房。

小太監方才過來加染着污墨的地毯重新換了換,連帶着将磕了一角的硯臺也收走了,?如今楚禦衡視線直直地落在新換的紫金石硯上,?正肅穆聽着下首一男一女的彙報。

當初容暮突然離世,?造成他極大的悲絕,早讓他恍惚了遺落了還有暗三這人。

丞相府的周管家嘴裏也問不出什麽話來。

只要問了,?回複必然是暗三同阿暮起了争執,?被阿暮趕了出去。

阿暮的确能做出這般行徑,當初阿暮在禦書房外剛聽到自己對聞栗的縱容,?他就上趕着給阿暮送人。

阿暮本就多思他有無不良之心,氣急将暗三趕走也說得過去。

可暗三離了丞相府,他派出的其餘暗衛都尋不見暗三的蹤跡,撥開籠罩了數月的迷霧,?不免讓已有些冷靜的楚禦衡多思。

下頭人正是暗一暗二,昨夜這二人突然被喊去宮外新墓中辨認一具焦屍,?要判斷那屍首可是暗三的。

那屍體被火灼燒的格外慘烈,面目全非,哪裏還認出是誰,即便是同暗三相熟已久的暗一和暗二,昨夜也頗為難辨。

但好在暗二撓破了頭皮,這才想起暗三的手臂曾被她折斷過。

那還是他們入營争鬥時,暗三故意劃破了她的臉,?而她氣急也違背了規矩折斷了暗三的小臂。

就此,暗一和暗二單膝跪地,身姿淩厲:“啓禀主子,那屍骨極大可能便是暗三的。”

楚禦衡把弄着手腕處捆綁的發帶,聞言鷹目驟然一縮,黝黑瞳目裏的沉寂湖水中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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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結輕滾,楚禦衡無聲攥緊落入掌心的布條,本就低沉的聲線愈發猙獰:“可有證據?”

暗二回報:“暗三的右臂曾斷過,而屬下檢查過後,那屍首的右臂也有斷骨的跡象,皆傷在同樣的位置。”

斷骨……

楚禦衡兀自低喃。

他尚且不知容暮曾右臂斷過骨!

楚禦衡一直緊繃着的心終于略微松緩了些,心口破開的裂縫裏有光溜過,直到現在楚禦衡才有更多把握确定容暮實際還未死于火海。

板正的腰背倏然向後靠去,黑白分明的眼眸透出有力的清澈光芒,楚禦衡柔了目色:“暗一你帶一批人,從今日起就出宮去北疆尋容暮的蹤跡;暗二,你帶隊去江南尋人……尤其是華淮音所在的那個郡。”

若容暮沒死,能去的地方也只有這二處,一是北疆,二是江南。

至于灏京城裏……

他之前就在清泉寺曾見到過容暮。

當時的容暮見他時,破開了以往的溫文爾雅和紳士俊朗,膽戰心悸地白着一張臉,抱着一方木匣子像是詫異會見到他一般。

可自己卻不曾觸碰過,就怕容暮的幻想也消失在火海裏。

如今再仔細回想當時菩提樹下容暮的樣子,楚禦衡只覺萬分真實,當初他距離容暮僅有絲毫的距離,說他的手再往前一探,他就能觸摸到真真實實的容暮了。

可他收回了手,在那個活生生的容暮面前轉身而去。

他們曾如此之近!

楚禦衡的心脈驟然一痛,原本飛速躍動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大力揉捏下,懊悔裹挾着疼痛的欣喜随着脈絡湧向四肢百骸。

“慢着,你們二人先去清泉寺問詢。”

“屬下遵命。”

暗一暗二領了新任務出來,一個比一個面色難看。

要外出尋人哪裏是一件易事。

更何況當初的丞相大人能如此果斷的一把火,明眼人都知是有心為之,那怎會輕易就被他們給找着了。

天子的命令不可違抗,暗一和暗二只能硬着頭皮接下,但這并不妨礙暗二的不滿。

暗一身形高大,一身鼓鼓囊囊的肌肉都快蹦出暗衛服:“你不喜暗三?”

暗二微愣,并未否認。

“為何?”暗一狐疑。

暗二嗤笑一聲:“他該死。”

暗一啞然:“他也曾得罪過你?”

“嗯。”暗二扭着眉,反問,“‘也’?他得罪過你?”

暗一素來面無表情的面上終于湧出一抹冷厲:“他之前出任務的時候戕害了我小弟,只可惜他不是死在我手上……”

暗二微驚,不再多問。

而她作為暗衛營裏唯一的女子,能排行第二,所走的艱難險阻必然要比那些男子還要多些。

其中大部分還是暗三給她留的。

她的本事鬥不過暗一,卻能一直在自己的領域裏将暗三狠狠地壓着,而暗三只要那一身功夫了的,為人就惡劣至極。

當初排名出來時,暗三甚至還夜探過她的屋子,企圖趁着夜幕對她動手,将她解決在暮色裏,要不是她當夜欣喜,近乎徹夜難眠,斷然會被暗三的突襲而喪了命。

事後暗三也不曾反思,後來他們被調往不同的地方做事,可她還聽說暗三并未悔改,出任務時下手依舊毒辣,上頭并無多言,誰讓暗三的确有幾分本事。

思及此,暗二摸摸臉邊兩道有如黑蚯的疤痕,目光寒寂。

兩道疤,全部來自暗三。

不管何種原因,暗三那人,死了最好。

尚且不知想要糊弄的灏京人就快勘破破事實真相,容暮正在秋日裏同沈書墨喝着茶。

桂花糕滋潤松軟,細膩化渣,如意酥,佛手酥等各式酥點也三五擺在精致竹紋素碟上,絲甜的香韻勾人得很。

看沈書墨點了滿滿一桌的點心,剛用完午膳的容暮無奈嘆息:“太多了。”

“你愛吃就不算多,用不完的就帶出去給街頭乞兒。”沈書墨的袖擺被他松松挽過幾道,他還讓茶館侍從看茶。

知道容暮最近還在忙着創辦書院的事情,沈書墨便把自己這兩日搜尋到的好地方都交由容暮手中,言辭之間,不容拒絕的意味分外明顯:“這些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不若給你來用。”

容暮愣怔一瞬,推婉着将信函原封不動推回沈書墨面前:“我只在這開一處學堂,且用不到這麽多的地方,況且我心中已有中意之地了,是在辜負沈兄好意。”

沈書墨神色微恙,但還是知禮數地把東西收了回去。

能瞧出容暮小心翼翼地維持着和自己之間的距離,但容暮這次少收了一成的利潤,沈書墨那頭就想轉手在其他方面給予容暮好處。

看着新鮮上桌的軟點酥食,沈書墨當下重新熱情地将佛手酥往前推了推:“這就是為兄之前同容弟你提到的點心,做點心的師傅是從灏京回來的,手藝一絕,就是不知道有沒有當初在書院裏食用的味道了。”

容暮輕言謝過,提起筷箸夾取一面扇形的小酥,咬入唇間,酥皮瞬時破碎在牙齒裏,味道恰到好處,酥脆綿甜。

糕點二字莫名還在容暮的腦海裏盤旋。

他分不出味道是否相近是他心裏的實話,畢竟他還不曾用過沈書墨贈與同窗好友的點心。

那時他已認識楚禦衡了,沈書墨分給同窗的糕點,他特地帶給楚禦衡享用,但那時楚禦衡聽他說完就突然冷了臉,還揚翻了那些他不曾用過的精致點心。

容暮眸光微暗,若當初不曾認識過楚禦衡,那該多好。

當下揮散這些不開心的過往,容暮不願再想起那人來。

多用了幾塊酥點,就連茶水都飲了快三杯。

“我有些吃不出是否味道相近了,但的确不錯。”言罷,容暮又夾了一塊,順着茶水咀嚼入喉間。

看容暮吃得歡喜,沈書墨這才緩緩平了心。

茶館的侍從往一旁的茶盞裏新添了茶水,沈書墨一面倒茶,一面同容暮談着這次布匹分成的事項。

其實之前就已經大致有了想法,今日來不過是打算簽了文書罷了。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二人就已經談攏了下來,最終還是一九分成。容暮一,沈書墨九。

只是沈書墨這回還謀劃了一件大事,他不僅打算将這次新設計出的布匹推廣全江南各郡,他還打算一舉涉足珠玉發飾等鋪子。

江南女子,溫柔小意,平素衣着裝扮雖比不得都城女兒家頗好金貴,但也有獨特的細膩風味在,而他們沈家的已近乎壟斷江南地區所有的女子中意的布匹料子,甚至好些都直接推送至灏京,供宮中貴人享用。

餘下欠缺的那一塊兒便是男兒家日常所用的。

尤其是江南罕見有外售男子配飾的鋪子,一旦破開口子,裏頭利潤不可小觑。

而沈書墨能有此番覺悟,還是南下邰南郡時被容暮所提醒。

當初容暮一時興起,在江南游船上複刻了些許圖紋,但那圖文并非适用于衣料,容暮便讓繡娘将這圖文繡在發帶上。

果真是容暮出手,次日做出來的三條發帶看着雖簡單,但韻味悠遠,低調又不顯過于樸素。

光是看着那發帶,沈書墨就覺察自己又尋見一抹商機。

若是之前,他還不敢大膽出手,但容暮在他看了容暮多做出的圖紙,哪能還畏畏縮縮,舉步不前。

所以等沈書墨回去從同宗族伯叔商讨過後,便定下将這發帶随新出的料子一同推出。

他占了容暮這麽大一個便宜,便私下想着為容暮創辦學堂的事出一份力。

這才有了他今日拿出好幾間鋪子,以供容暮學堂差用。

然而容暮拒絕了他。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畢竟容暮可是昔日托他帶些紙業都會算清銀錢的人,最初相識的短短一年光景,容暮絲毫便宜都沒有白占他的。

此刻沈書墨看着容暮撣平了文書微翹起的頁角,舉筆間白衣男子風骨傲然,細軟筆尖落下的字跡工工整整,觀這人題名時着實是一種享受。

等墨跡幹了,容暮才将剛簽好的文書遞送到沈書墨面前。

沈書墨得了新簽下的字據,視線飄忽在文書末了毓秀飄逸的字跡上了。

一時之間沈書墨不免感嘆萬千:“容弟你的這一手字當真一絕,當初在書院裏你的筆墨就顯眼,多年不見,工筆愈發沉穩了,想來江南也要賞識書畫文墨的人,你這本事一出手,可不被搶破頭。”

沈書墨尚且不知容暮的筆墨在灏京已經千金難求,當下還是努力誇贊着容暮的好工筆。

而容暮靜默聽着,長睫低垂,平靜而淡然的笑言:“之前閑着無事,私下又無旁的消遣,只得日日練字作畫罷了。”

“沒有消遣?你在灏京當了那等大官,還無三五好友麽?”

收好文書,沈書墨面上盛滿了訝異。

容暮淺笑着,松了松剛剛握筆時按壓下的指腹軟繭子,另一手的的茶盞左右輕晃,琉璃目裏映照着面前澄明的濃茶之色:“就因忙着公務,多年裏私下并無三五好友。”

"那我姑且算得上你的好友了?"

沈書墨臉上歡愉的意蘊頗重,就像是能成為容暮的好友是他三生有幸的事情一般。

容暮微微側着頭,一手扶額,修長指節遮住了他明朗深湛的雙目,見沈書墨這般神色,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而他面前人變本加厲,一步步在容暮不願回望的地域上探着腳步:“那你灏京的妻兒呢?”

沈書墨早在容暮過來時就知曉這人從灏京死遁,他也不介懷,到了江南這片地,他總有法子護住容暮一二,但他只好奇容暮這些年在灏京過得怎麽樣,需要以假死的法子脫身,想必容暮在灏京已經坐立難安罷了。

可惜之前容暮一直不曾主動提過,沈書墨也不好直接過問。

如今好不容易有介入這話題的苗子了,沈書墨絲毫沒有放過,言語雖不如楚禦衡那般淩厲,可也有些迫切的意思在。

至于容暮的回答……

白衣男子緊致的下颌揚起,仰靠這椅背的容暮唇角微翹,眉梢舒開的那一點悠揚弧度尤為好看:“皆無。”

但對着沈書墨,容暮刻意瞞下他喜男子這一隐秘。

時至如今,容暮也不知自己喜歡的是否就是男兒。

他當初覺察自己對楚禦衡心意時,雖略顯驚訝,但很快便接受了自己與旁人的不同之處。

楚禦衡那般不凡,已全然超過世間那麽多的人了,他在書院注意到楚禦衡,愛慕楚禦衡就像是件理所應當的事。

容暮從不自愧他這一喜愛。

只是當初的他年紀尚輕,對楚禦衡的喜愛太過具有強占性,他可以同旁人分享他收藏的紙筆書畫,也可以幫助朝臣處理棘手的公務,但他不願将楚禦衡也擺放出去,來與他人同享。

喜歡便是喜歡了,不該因旁人之言而做出幾分遮掩來,這是他未曾知曉楚禦衡身份時的想法;但等知曉楚禦衡原來是當今天子,他便黯然變了想法。

楚禦衡地位絕然,并不該因為同他這等關系而被史書诟病。

所以他在外人面前克己守禮,表現于面上的永遠是臣子對君王的忠心。

而他也以為楚禦衡滿意于此,才會同他多年來維持着暗地裏相交私密。

可楚禦衡對聞栗卻截然不同。

容暮還記得自己從北疆回來時,宮裏裏突然出現的那位聞貴人。

貴人,這是宮妃的稱謂,但得了這稱謂的卻是一男子。

可見楚禦衡并不在意這些世俗的眼光。

但若沒有楚禦衡,他也該如世人一般走向一條平凡的路,娶妻生子,百年後兒孫滿堂。

如今再回到妻兒的話題上,容暮堪堪回神。

當下看沈書墨明顯不信,容暮直直對上沈書墨的眼。

雙目交視之間,容暮不自意攥緊了手中的竹筷,再次坦蕩地回複了他:“當真無妻子也無兒女。”

……

沈書墨并非不信。

只是容暮方才不知想到什麽,面色驟然清冷了些。

沈書墨似乎知曉自己戳到了眼前人的痛處。

就此,沈書墨長聲嗟嘆後吊着眉:“那不說過往,容弟如今呢?”

“如今麽?”容暮頓了頓,放下手中的竹筷,用白巾擦拭了嘴邊并不存在的點心碎屑,舉手投足略見透出一縷肆意和落拓,“如今就想着掙點碎銀,所以胡亂找些事情……”

“不是這個。”

沈書墨出言打斷容暮的話:“為兄是想問你如今心中可有人。”

“……”

一時之間,四下悄然,唯有空中的浮塵四下飄舞。

秋日午後的陽光不如盛夏那般熱烈,從軒窗斜射而入時帶着不可言說的暧昧,容暮清冷的半張臉就印在秋日暖陽裏,面骨的弧度利落好看,薄唇裏輕吐的幾個字也幹脆果斷——

“心中已無人。”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還有一章~

但晚九點前沒有下一章的話……就當我沒說過這話!

ps:想要多多評論!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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