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一章

猛地被潑一瓢子鹽水,把昏迷中的小闕給嗆醒。

他咳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一擡頭,只見幾名穿着黑衣的陌生男子在他視線範圍內。其中為首的一個男子張開嘴,一口爛牙,笑得極為難看地盯着他道:

「醒了啊?」

另一個臉上有條長刀疤的男子又舀了一瓢鹽水,往像他一樣被鐵鏈吊離地面的柳長月潑去。

柳長月皺了一下眉頭,悠悠轉醒。

小闕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尋柳長月的身影,這時見着柳長月就被吊在離自己不遠處的地方,也沒有理會眼前的黑衣刃子,心急地就朝柳長月喊道:「柳大哥,你怎樣,有沒有事?」

柳長月清醒後第一件事情也是想到小闕,這時聽到小闕的聲咅,便莫名地松了口氣。但當他朝聲音來處望去,見着小闕渾身濕透且臉色慘白,還和自己一樣被高高吊起,腳懸空踏不着地面,就忍不注狠狠皺了一下眉頭。

「喂,大爺正問你們話呢,是聽不懂人話嗎?」似是牢頭的黃牙男子手裏一條鞭子,見小闕竟然敢不理會自己,心裏一怒,便朝小闕打了去。

那鞭子是尾部帶着倒勾的,一打下去倒勾子陷入肉裏,再用力一扯,便是皮破血流。

小闕悶哼了聲,而後直直盯着那打他的人瞧。他覺得自己被打得莫名其妙,遂怒問道: 「你幹什麽用鞭子打我?我得罪你了嗎?」

柳長月見小闕的衣衫被扯碎,傷口部分流出血來,心裏一沉,眼神陰鹫得叫當場的人都瑟縮了一下。

黃牙男子之後才想起自己是這個牢房的主人,又挺起胸膛朝小闕吼道:「你們兩人竟敢擅闖蓬萊鎮,我們的地方從來不許外人入內,你們膽敢進來,就要有死在這裏的準備!」

「蓬萊鎮?我們到蓬萊鎮了?」小闕皺着眉頭又環伺了牢房一圈。「那我們的船和船上的人呢?怎麽沒見着他們?」

黃牙男子輕蔑地哼了聲:「那艘大船果然是你們的!」他陰陰笑了兩戬:「你們的船觸動了蓬萊島外的五行八卦陣,如今已經被漩渦與礁石撞成一堆木屑了。至于其他人,你們以為這裏誰都容易進來嗎?我們只在沙灘上抓到你們兩個,其他人依我看,肯定已經通通葬身海底了。」

說着說着,那黃牙男子又舉起鞭子,狠狠抽了小闕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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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下抽得小闕胸口衣襟碎了一大片,鮮血也滲透衣衫,由內而外染出了幾朵鮮紅的血花。

小闕擡頭怒視對方道:「你又打我!」

小闕的表情與态度很明顯地娛樂了黃牙男子,那男子道:

「我就打你怎樣?擅闖蓬萊鎮者,殺無赦!這麽些年來除了犯了鎮規被送到牢房來的鎮裏人以外,老子還沒打過其他人,來你們兩個正好,我就打死你們!不過在死之前你們快說,為何膽敢擅闖蓬萊鎮?是誰告訴你們蓬萊鎮位置的?說,快說,說了就讓你們死得痛快!」

小闕正要開口,柳長月那邊便冷哼了一聲,道:「原來蓬萊鎮竟是這樣招待來客的!」

「來客?」黃牙男子笑了一聲,眼神一陰,鞭子換手,朝着柳長月身上也猛地抽一鞭。

「柳大哥!」小闕大叫。「混蛋,柳大哥沒有武功,你別打他,你這個壞人,有種就來打我!」

「哦?原來我是個壞人?這點我還不知道呢!」黃牙男子看了小闕一眼,哈哈笑了幾聲 後,瞧小闕那麽緊張柳長月,反而對柳長月的興趣更為濃厚了。

黃牙男子對柳長月說道:「啧啧啧,看不出來你都一把年紀了,居然還有個細皮嫩肉的小夥子肯替你捱鞭子啊!」

柳長月也不理黃牙男子,只是臉色不變淡然說道:「蓬萊鎮鎮主當時邀請我倆前來此處作客時,可沒說上島之後要先吃幾道鞭子。」

小闕一想起這事,遂喊道:「對,是哥哥請我們來的!你去找哥哥,告訴哥哥我來了!我們才不是随便上島,我們是因為有藏寶……」

「小闕!」柳長月突然橫望了小闕一下,示意小闕別說話。他轉而對那黃牙男子道:「我們不只是客人,到這裏來的地圖更是蓬萊鎮鎮主親筆所畫。你若不信,自可派人向鎮主求證去,就說小九和他姓柳的朋友前來探望他。」

黃牙男子先是一愣,又看柳長月雖然一臉漠然,但神情底下卻隠約顯示着倨傲不羁的冷冽神情,再聽見他說:「你若是在這島上夠分量,自然也知道前些日子,你們鎮主前往中原武林之事吧!若還是不明白,就換個聽得懂人話的人來!」

黃牙男子瞧見柳長月說話時的神惜,明顯發覺自己被看低了,又想起之前鎮裏頭傳出的流言,想了一下,突然面容扭曲望着柳長月憤怒道:「姓柳的?姓柳的不就是那個布了天殺的局,差點害死我們家鎮主和淩長老的混蛋大魔頭柳長月?原來就是你!」

黃牙男子再陰恻恻往小闕看去。「而你,則是個身分卑賤來歷不明,卻膽敢與鎮主結拜的那個什麽九的!」

小闕一愣,似乎沒想到怎麽有人臉色能夠一瞬間變得那麽難看。

黃牙男子後頭有人動了一下,身影立即閃出大牢外,然男子沒發覺,神情愈發憤怒,朝着二人吼道:「無恥、下賤,你什麽身分竟然敢與我們鎮主稱兄道弟!鎮主是初出江湖才被你們蒙蔽,以為你們是好人!我老黃活了這麽久,就看得出你們兩個都是意圖不軌之徒!聽說中原武林傳言我們蓬萊鎮遍地黃金寶藏,無數人都對這裏起了貪念,所以你們是用計接近我們鎮主,搏得鎮主信任,故意要來奪取蓬萊鎮的寶物的對不對!」

「不對!」小闕說。

黃牙男子很氣憤自己的推論被一聲「不對」給打斷。但當他憤怒地看向小闕,卻發覺竟是一雙清明幹淨毫無雜質的黑眼睛直直凝視他時,不禁一愣。這哪像是會行惡事之人的眼神!這人的眼神甚至比鎮主還要清亮,哪來可能刻意接近并利用鎮主?

黃牙男子一個激苗,随後又看向柳長月。

只見柳長月眼神漆黑不見底,神色雖然淡淡地看着他,但散發出的氣勢卻令人不寒而栗。

黃牙男子發覺只要多看柳長月眼睛一秒,都有種克制不住自己內心狂湧起的恐懼,要發起抖來的可怕感覺。這時他才猛地驚覺,是了,那個小的是個笨的,頂多是聽命行事;這個大的才是陰險、要人命的!

黃牙男子忿忿然扔下了鞭子,走到角落去拿了一枝以烈火燒得通紅的烙鐵回來,怒視着柳長月道:「說,你究竟是怎麽知道蓬萊鎮的位置,又是如問闖過五行八卦陣上島的?你來島上到底有神木目的?

別以為蓬萊鎮上的人鮮少在武林出沒就認為随便幾句話可以騙得倒我!我老黃也是聽說過江湖上諸多魔頭的惡形惡狀的,快說,你們到底想幹什麽?姓柳的,今日你若不肯說,我就就地正法了你!」

小闕見那紅豔豔的烙鐵越來越接近柳長月的臉,心裏驚駭得不得了。他努力掙紮着欲掙脫懸着他手腕的鐵鏈,大喊道:「你不要傷害柳大哥,我們根本沒有想過要幹嘛!只是知道蓬萊鎮上有顆不死藥,所以我才帶柳大哥來找哥哥求藥的!柳大哥失了武功,唯有不死藥能讓他恢愎武功,我只想找哥哥求藥,除這以外,我們沒有任何念頭!」

黃牙男子猛地怒氣更為上漲,道:「不死藥?蓬萊鎮沒有這種東西!就算有,也是先給鎮主服用而不是給你們這些卑賤之人!可就算沒藥,就憑你們竟敢把主意打到蓬萊鎮上頭這分上,渾小子、老匹夫,既然來了,就要有回不去的覺悟!」

在那枝烙鐵就要落到柳長月臉上的時候,突然間「铮」的一聲,碎鐵之聲傳來,而後一只手伸到了柳長月面前,接着「呲」的聲,伴随焦肉味道,柳長月發資小闕不知何時已經将手伸到他而前,硬生生地以手掌接下了即将落在他臉蔔的那枝烙鐵。

柳長月先是一愣,而後大怒道:「小闕,你做什麽!」

小闕手握緊幾乎要燒起來的赤紅色烙鐵,而後一用力,将烙鐵從黃牙男子手中抽了出來,憤然甩旁邊扔掉。

小闕氣得不行,也不管柳長月在後頭臉黑得像什麽一樣,徑自對黃牙男子大聲怒吼:

「我們沒有要來搶藥!你究竟要我說多少遍?我們是來求藥的!而且地圖也是哥哥畫給我的!哥哥如果不給藥我們自然就回去了!你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就亂用刑!烙鐵很燙的你知不知道?你卻還想把它烙在柳大哥臉上!我不是已經說過柳大哥沒有武功了嗎?那一下下去會有多痛你曉得嗎!」

小闕繼續說:「魔頭,你才是魔頭!你全家都是魔頭!」他氣瘋了,無意問用上了蘇笛向來罵人的方法大聲吼道:「我問你你是什麽身分?你在這裏算多大?你大能大過哥哥嗎?是能作主的人嗎?主子的客人來了是不是應該先去請示主子?你憑什麽哥哥還沒來就先打我和柳大哥?我告訴你,我答應過他要保護他,如今你打了他一鞭,接下來我得替他讨回來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柳長月還是第一次見小闕發這麽大的脾氣,他本也是在氣頭上,但當小闕單手扯開捆綁住他的鐵鏈,又「當」的一聲展開赤焰劍,奮力和黃牙男子打了起來後,原本因為小闕被烙鐵烙傷而黑得不能再黑的臉色也慢慢緩了過來。

這孩子在保護他啊!可為什麽他總是那麽容易就牽動自己的心,以前從未有過的喜怒哀樂,現下在這孩子身上一下子全嘗了遍,原來,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嗎?

因他喜、因他愁,萬般滋味無可訴,只得挂心,缭繞在心頭。

+++++

柳長月腳尖着地站穩後繞了繞手腕,活絡了一下筋骨。因為被吊的時間過久,鐵鏈在他手上留下了青色的瘀痕,這時他想到小闕之前說了他沒武功不堪人打的事情,這般受辱,心裏奇怪的也沒怎麽生氣,就單單只是想着小闕怎麽能這麽笨,竟用蠻力掙脫鎖鏈,還替他擋下烙鐵。

那孩子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誰啊?居然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也不把自己的命當命?

小闕性子沖,一下子就和為首的黃牙男子老黃還有他的那些手下打了出去。

當柳長月悠晃晃地從地牢裏走到外頭,溫和的陽光與新鮮的青草香撲鼻而來時,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将目光放到正在打鬥的小闕身上。

柳長月雖然失了武功,但三十多年的武學造詣放在那裏可不單是好看的。

他光憑聽小闕的赤焰劍與那些黑衣人兵器相交的聲音,心情就好了許多。

那些黑衣人武藝雖強,但顯然因為從未與外人對仗過,加上小闕本身武功就不容小觑,當初他清明閣的高手天癡都不是小闕對手了,這些個人合起來也不過只堪讓這孩子練練手罷了。

原本圍攻小闕的一共有七、八個黑衣人,後來有人一見打不過就立刻去報了信,接着來了十幾人。跟着那十幾二十人還是打不過小闕,所有兵器招呼過去,遇上小闕那柄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赤焰劍,「铿铿锵锵」地就斷了數十截,見到如此,又有人焦急地跑去搬救兵。

十個二十個人那還好,小闕應付得來,但當對手人數一直不斷增加,小闕又不肯下狠手,到了牢房外的綠地圍滿了人,柳長月靠在樹邊一個一個慢慢數,數到超過了五十人後,冷笑了一聲:「蟻多咬死象,你這般打法,等整個蓬萊鎮的人都來了,不用打,壓都壓死你了!」

小闕喘了一口氣,他的确也打累了。蓬萊鎮的人一直來,都不待讓人休息的。加以他舊傷未癒又添新傷,被烙鐵弄傷的手握劍都有點抖了,只得在打鬥問隙,朝柳長月投去求救的眼神。

柳長月淡淡說道:「對別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他們下手要致你于死地,你留他們性命做甚?」

「啊?」小闕不懂。

「全都殺了,」柳長月道:「省事。」

柳長月那話說得是輕輕淡淡,臉上也一派淡然,但不知為什麽圍攻小闕的黑衣人們就是感覺到殺意從柳長月那邊散了出來。幽幽的、淺淺的,寒滲入骨的切實殺意。

「不行、不能殺人!」小闕擡手抹掉額頭上不停滴下來的汗,喘呼呼地回道。

柳長月對小闕的回答也不以為意,只是淺淺一笑,說道:「那你就繼續喘吧!」

小闕回首努力奮戰,他對仗經驗雖比在場的黑衣人多,但其實也只是個初出江湖的雛,碰上情況除了硬扛,也不會使些什麽伎倆。

于是他就真的一邊喘一邊打,打完了這頭那頭又來人,再繼續一邊打一邊喘,而且在打與喘的中間還不時朝柳長月抛眼神,心想着這個柳大哥不知道還能不能想出別的方法幫幫他!

柳長月原本是想讓小闕吃吃苦頭,好以後能夠讓他聽話些的。但看着小闕擋人幾刀就看他幾眼,而且那眼神可憐兮兮的,沒多久自己居然竟見不得這樣的情形,心軟了下來,說道:「既然不想殺,那就全點穴吧!用內力灌入他們的昏睡穴,叫他們全都歇下,但要歇足十二個時辰,一刻都不能少。」這也是柳長月對這些黑衣人變相的懲戒。

小闕頓時眼睹大放光彩,「登」地一下兩眼全都亮了。他就知道柳長月有辦法,所以立即照柳長月所說,收起了劍,以指代劍,放出內力凝成的劍氣,身影迅速移動在一群又一群的黑衣人中,專挑對方的昏睡穴下手。

小闕穿着一身白,那亮眼的白色在一堆黑衣中顯得十分奪目,再加以得到了解決之法,跑來竄去間臉上帶着大大的笑容,那身影、那神情,簡直燦爛到令柳長月離不開眼。

只是,在柳長月看見小闕腰間和胸口染着的鮮血時,眼神再度黯了黯。

這筆帳,鐵定要向蓬萊鎮讨回來。

不讨回來,他就不叫柳長月。

+++++

當小闕把地牢外将近七十多個大男人收拾幹淨時,另一頭傳來沸沸揚揚的聲音。他擡頭一瞧,才發現原來是好幾個人推着輪椅,快速帶卯星過來了。

小闕高興地舉起手,原本正要搖,嘴巴張大,想喊聲:「哥……」

可這時柳長月卻更早一步走到他身旁,啓音冰冷冷地說:「不喘了?」

小闕胸口仍劇烈起伏着,聽見柳長月的聲咅,下意識便立即回答道:「還有點。」答完後又猛喘了幾口氣。

柳長月接着道:「帕子呢?」

「啊?」小闕立刻低頭找蘇笛放在他身上的帕子。東摸摸西摸摸,最後終于在腰帶中發現了那條幹淨的小白帕子。

小闕以為柳長月要用,馬上就遞到了柳長月面前。

柳長月說道:「滿頭大汗,自己擦幹淨。」

「咦?噢!」小闕愣了 一下,覺得柳長月好像在生氣,但下一刻就聽着柳長月的話拿帕子把額頭上和臉上的汗水全擦幹,然後乖乖地看着柳長月,歪着頭等待他下一個吩咐。

見小闕的心與目光全放在自己身上,柳長月這才高興了。

那邊卯星也來到了他們面前,面對着滿地僵硬地倒在地上有些還直接吃土的屬下們,再見着小闕和柳長月身上的血跡,卯星一臉的歉然。

「哥……」小闕很高興再次見到卯星,但當他想和卯星說話時,柳長月卻突然說了句:

「閉嘴!」

小闕看着柳長月眨了眨眼,然後似乎察覺有什麽不同以往的感覺在自己這頭與卯星那頭暗潮洶湧地流動着,只得應了聲「噢……」乖乖閉了嘴。

卯星的眼神直接從小闕身上移到了柳長月臉上,歉然說道:「柳閣主……」

柳長月冷笑道:「蓬萊鎮主對自己收養的義弟可真是疼愛有加啊!一開始先是五行八卦陣伺候,接着沒死又被吊在牢房裏捱鞭子,鞭子沒捱完又讓人烙烙鐵。你這當哥哥的的确好,原來就這般要弟弟性命的嗎?」

「一切都是誤會!」卯星馬上說道:「下人傷了你們的事我會随即處理,給你們一個交代,至于島外的五行八卦陣則是意外,我絕對沒有傷小九的心……」

卯星還想解釋,柳長月卻伸出手,止了卯星的話。

柳長月道:「鎮主想必已經見到他這身傷,本座不想與你多說,現下立即收拾個客房與我們,我要為他上藥。」

「柳閣主!」卯星着急地看了小闕幾眼,想先和小闕說話,然而柳長月卻像這裏的主人一樣,一把捉住小闕的手,直接就往前走去,不再理會卯星。

卯星嘆了口氣,因為原本就是自己有錯在先,回來之後忙着島上事務忘了小闕可能接着就來到蓬萊島,才誤傷了他們兩人。卯星朝後說道:「立即收拾兩間最好的客房出來,招待兩位貴客,并送上上等金創藥過去,外用內服皆要,再撥十個靈巧的婢女們過去,絕對得好生伺候。」

小闕被柳長月拉離開時,連連回首幾次看向他的卯星哥哥。

待卯星眼神追上他時,小闕立即眨了眨眼,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表示自己對方才的事情一點都不在意。

卯星這才回以安慰的微笑,他就知道這個弟弟是不同的。

只是,待小闕與柳長月兩人被他吩咐的婢女們帶離開,卯星看着牢房外倒了一整片的牢房守衛與鎮上侍衛們,不免頭痛起來。

許荷過去探了一下,回頭對卯星說道:「主子,只是被點穴。」

卯星道:「解開他們的穴道。」

許荷試了幾次,而後對卯星搖頭。「這點穴手法灌入真氣且又落得刁鑽,實非尋常人能解得。」

卯星苦惱。

這些人幾乎就是鎮上所有壯丁了,小闕的武功他也是見識過的。他要教訓這些人,想讓他們僵多久就會僵多久,加上柳長月必定也說了些什麽……

卯星頭痛不已。這些昏了的人如果不搬回去,也不知猴年馬月才醒得過來;可要搬回去,找誰來搬?總不能叫鎮上的老弱婦孺來扛吧……

+++++

卯星讓人安排的的确是最上等的客房,光是一進到院子裏,看見錯落有致的碧竹林,再沿着青磚步道往內走,來到廂房前,推開上好古檀雕花的門,踏進房裏,就迎來了—室馨香。

整個院落包括廂房內的擺設皆古樸雅致,小闕摸了一把床邊天藍色的絲簾,感覺冰涼柔順好好摸,就覺得這真是個好地方。

随身伺候的婢女有四人,外頭還站着六人,她們的容貌雖稱不上國色天香,但儀态氣質皆為上等,更在柳長月沒開口之前,就讓仆人将澡盆注入熱水,又在托盤中放上幹淨的白布、剪子、外敷與內服的金創藥還有兩套幹淨且質料上乘的衣衫,細心得讓小闕好生驚訝。

柳長月揮了一下手,語氣不好地道:「退下!」

那四名女子福了福身,溫順地退了下去。離開前還将擅木門輕輕關好沒發出半點聲響,看得出來是調教好的婢女。

小闕還在符着室內擺設。他對一個青銅色的貔貅挺是好奇,還拿起來把玩了一下。然青銅貔貅頗重,小闕一拿就「咦」了一聲,再看這東西眼睛上頭刻着的是雨顆大如豆子,與青銅一模一樣顏色的寶石,又見這東西張着嘴,拿着它搖了搖,發覺肚子裏出了些聲響,将一手拿住往另一手上倒,掉出來的居然是些五顏六色的寶石,顏色漂亮得很,讓他看着就好喜歡。

柳長月瞧了小闕一眼,怒道:「傷口依舊在流血,還在那裏玩!不趕快過來上藥,想死是不?」

小闕抖了一下,立刻就把寶石全塞回貔貅的嘴巴裏,朝木架擺回去之後,趕緊來至柳長月面前。

「衣帶解了 ,上衣也脫了。」柳長月面無表情地道。

「噢。」小闕依言把衣帶和上衣都脫了。正當他想着脫下的衣衫該放哪裏時,柳長月說道:「破衣服扔地上,莫非你還想洗幹淨了再穿?」

小闕想想覺得也是,使把衣服扔到一旁。

待掩蓋傷口的衣衫退去,柳長月見到小闕身上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傷口時,猛地深吸了一口氣,氣得手指都顫抖起來。

這孩子的肌膚原本有多光滑,之前胸口受的那傷好不容易也就養得剩下一條淡紅色的疤了,這下可好,被蓬萊鎮的人這麽一打,內傷不說,光是這皮膚被鞭子的倒勾扯裂開來,鮮紅的血下是慘白的肉,從胸膛至腰間,幾乎沒有一處完好。

柳長月看得眼睛都紅了。原本拿着濕巾子的手緊緊握住,把那已經擰得幾乎半幹的布巾再掐得落了幾滴水下來。

小闕瞧柳提月的模樣連忙說道:「柳大哥我不疼、我一點都不疼,你不要這樣!」

柳長月伸出手指往小闕腰間上的傷口一戳,小闕立即「嘶」地吸了口氣。

柳長月怒道:「這不算疼,不疼你臉能擰成這樣?那你告訴我,要怎麽才算疼?被活活打死才算疼嗎?」

柳長月縮回去的手指上有着點點的肉末與小闕身上的鮮血,小闕不曉得他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打成這樣,心裏是有多痛。

他一個為人父者,不僅護不了自己的兒子,還讓孩子受了這麽重的傷,再想到幾次危急中都是小闕不顧性命看照着自己。清明閣閣主柳長月從沒有這麽心慌難受過!若不是自己執意要來蓬萊鎮,還帶着這孩子一起,這孩子根本就不用遭這樣的罪。

柳長月開始想着,喜愛一個人,明知身邊有危險仍不想放開,只為早已自覺自己連片刻與他相處的時間都不願放棄,以這樣的情感,換來對方一身傷痕,這到底對或不對。

見柳長月的臉色從一開始的青黑發怒,慢慢地褪得慘白,小闕也有些擔心地望着柳長月。

「柳大哥……」

「閉嘴!」柳長月怒道。

「我真的不疼……」小闕說:「比起在天璧山莊那一次,這鞭子打得真的不疼。」

小闕的話讓柳長月回想起天璧山莊那一夜, 一念之差差點就殺了這孩子的情景。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了。

明明在遇上這孩子以前,殺人或被殺,一切都是那麽簡單,但為什麽碰上了這孩子以後,全都變得複雜了?

柳長月坐在床邊動也不動,小闕光着上半身覺得有點冷。

他伸手想傘柳長月手中的巾子先随使擦擦然後自己上藥,可當左手才碰到柳長月的手指時,柳長月突然狠狠地震了一下。

小闕被這樣的柳長月吓了一跳,然而柳長月這時才回過神來,緩緩地伸出手,重新擰濕了巾子,緩慢而小心翼翼地替小闕将傷口附近的血一點一點地擦去。

那動作溫柔得,像是在對待最珍貴的寶物一般。

然而柳長月這一生從來沒有過珍貴的寶物,他只有過小九,一匹能為了他而死的狗,雖然所有人總說那是一匹狼。而如今,他是真正感覺自己擁有了比小九還貴重的東西,就是由他血肉分離出來的,他這生這世最愛的孩子。

輕輕地抹去了血漬,默默地沾上藥,仔細地塗抹在小闕的身上。

柳長月再用幹淨的白布将小闕的傷口包紮好,沒綁得太緊、也不綁得太松。這個這輩子從未服侍過他人,別人口中的魔頭卻動作細膩得像在心裏已經算過百遍千遍一樣,讓小闕不至于被勒得太緊,還稍有餘裕容得轉動腰身。

「把手伸出來。」柳長月說。

小闕想了想,把左手伸出去。

「我是說受傷的那只手!」柳長月又怒了。

「嘿嘿!」小闕尴尬地笑了一聲,立即把左手縮回去,伸出不僅血肉模糊,還微微帶着焦味的右手手掌心。

柳長月接過小闕的手,愣愣地看着那傷口。

過了好一陣子,柳長月才張口,聲音沙啞難聽地說道:「為什麽要替我接下烙鐵?為什麽要代我受傷?我不信你不知我這人的本性!清明閣出來的人,個個冷血無情,沒有天地道義,沒有兄弟情義。明明知道我是這樣一個人,一個殺人成狂、嗜血成性的魔頭,卻還要救我?」

柳長月诋着頭看着小闕手上的傷口,小闕則低着頭看着柳長月傾洩而下的烏發。

小闕低聲說:「沒有什麽原因的。」他說:「反正我就是寧願自己受傷,也不要看到你受傷,這樣而已……」

小闕的聲音很溫柔,小闕的想法很理所當然。

小闕說:「雖然所有人都說你壞,我也知道你壞,可只要你不再殺人,至少不在我面前殺人,我就會護着你。」

柳長月靜默了半響後,突然幹笑道:「你為何認為本座需要你護着?」

小闕也靜了靜,而後才開口。他噪音幹淨,溫和柔順地說道:

「在天璧山莊的時候,我們一群人守夜,很多時候我都和致遠大師一起,聽他講一些我也不太懂的話。

致遠大師說,傷人者,皆為心內有傷者。又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恩愛別離苦、所求不得苦、怨憎會苦、憂傷別離苦。再怎麽,也是個人,再怎麽,也只是因心裏苦。大師說與我聽時我原不明白,可是後來與你在一起,很奇妙地,我卻漸漸懂了。

你要殺柳天璇,是因為你失去了你最好的朋友小九。小九一定很喜歡你,對你很好,所以你将它看得很重,幾乎和你的命一樣重。

清明閣的仇、失去所有的恨,那些東西在小九離開後填滿你的心,所以不停殺人的你,其實是所求不得、怨憎離的苦所造成。

從那時起我就想,如果我在你身邊,而正巧你也高興我在你身邊,我笑時你跟着我笑,你就不會苦。仇人來尋時我護着你,你不殺人不結怨,你就不會苦。若你還是苦,就告訴我,我來替你苦,不會再讓你苦。」

小闕的一番話說得有些亂,但柳長月卻明白小闕想說的是什麽,也懂那個致遠想借着小闕告訴他什麽。

柳長月握着小闕受傷的手,輕輕地,伏下首去。

他幾乎是虔誠地将吻落在小闕焦黑的烙印上。

這個以火以鐵燒紅了刻上的印子,不只是烙在小闕的手掌心裏,當小闕為他擋下的那一刻,也狠狠地烙在了他心裏。

「柳大哥,手沒擦,髒。」小闕想把手縮回來,然而柳長月卻緊緊扣住小闕的手腕。

那個吻,是誓言。

人生有八苦,他內心有痛處。

但只要這人在他身邊,他就不苦、不痛、不興殺意、不造殺孽。

無所求不得、怨憎離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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