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六章

小闕每天都在外面晃,除非昴星差人來叫他,否則他就一直尋找柳長月。

從他們的小院,到曾經走過的街道,再至蓬萊山下那片綠草如茵的美麗山坡,可無論小闕怎麽找,就是找不着柳長月的蹤影。

好幾天了、好幾天都沒見到了,小闕呆呆地站在酒樓外,看着那兩條玉制的盤龍大柱,之後又到買玉簪的小攤子前,愣愣地站了好久。

天黑了,昴星叫人來要他回去,他擡眼看了對方,便低着頭随對方走,走回了屋裏,他又跑回自己的院子看柳長月回來了沒?但小院一片漆黑,燭火從未點起,小闕總是失望再失望,他和柳長月認識以來,從未分開過這麽久。

夜裏小闕總是睡不着,有時候他會跑出廂房坐在地上看月亮。

柳長月的名字裏頭也有一個月字,仿佛看着月亮,就像看見柳長月一般。

有種感覺一直在心裏盤據,也許叫做寂寞、也許叫做悲傷。

小闕不太懂得這些。

只知道沒有柳長月的日子,身旁沒有人可以擁抱,沒有人會笑着聽他叽哩咕嚕講廢話,沒有人會給他梳頭,沒有人會拿梳子敲他,沒有人會像在那天的深海裏一樣緊抱着他不放,對他說:‘我到死都會和你在一起。’

「我到死都會和你在一起……騙人……」小闕看着月亮喃喃自語發着呆,卻沒發覺遙遠的另一頭,也有人正靜靜地看着發呆的他。

等小闕回過神來感覺似乎有一股視線由遠處而來,然轉頭過去,卻也沒發現異狀,只見一片竹林蕭瑟,寂寞地發出沙沙的聲音。

許荷從屋裏頭走出來,輕聲對小闕說:「小主子,主子請你進屋去,外頭太冷,對您不好。」

小闕點點頭,跟許荷一起進了昴星的房裏。

小闕一入門,昴星便讓許荷挑了件厚重保暖的披風給他穿上,小闕靜靜地任許荷替他打理一切,待許荷離開退出昴星房門外了,小闕還是低着頭站在原地,動也沒動,話都沒說一句。

昴星推着輪椅過來,握住小闕的手,只覺得這個原本總是溫暖的身體,如今卻變得冰涼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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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手竟然冷成這樣?」昴星憂心地問。

小闕心裏委屈,卻只能用幾個字表達。「我找不到柳大哥。」

昴星嘆了一口氣說:「是姐姐的錯。放心吧,等事情一結束,他就會回來的。」

小闕不解,問道:「什麽事情一結束?」

昴星頓了頓,才道:「你柳大哥只是在氣頭上,他氣你不懂……不懂你們之間的感情,他也氣任何介入你生命中的人。」

小闕還是不明白。

昴星拍着他的手,有種安慰的意味,小闕在昴星身旁坐了下來,把臉靠在昴星的腿上,難過與不解。

昴星說:「情愛向來就是自私的,你柳大哥則是将這點完全發揚光大了。」她輕輕一笑。

昴星再說:「你是不是真想再見你柳大哥?」

小闕擡起頭來,大眼睛閃爍個不停。

昴星說道:「那,就與我成親吧!只要你與我成親,當天婚宴之上,他一定會來找你。」

「真的?為什麽?」小闕連忙問。

昴星只問一句:「小闕,你信不信姐姐?」

小闕遲疑了一下,但看着這個失去記憶後初睜眼便映入眼簾的女子,之後沒有多想,便朝昴星點了下頭。

「這就成了。」昴星微笑地伸手将小闕的亂發撥好。「三天後,我們成親。」

+++++

又過了兩日,小闕還是一直尋找柳長月。

成親的事情整個蓬萊鎮都曉得了,然後整座蓬萊島都沸騰了,連火山也小小噴發了一次,地牛輕輕翻身了兩次。

之後小闕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人彎腰笑着叫他「小主子」,而「小主子」這詞似乎是昴星對外吩咐的,他是主子日後的夫婿,是主子身旁的人,只是因為年紀小了點,所以稱他為小主子。

小闕一點都感受不到鎮上人的喜悅是為何而喜悅,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也順便了解了「行屍走肉」這個詞的真正意義。

不會餓也不會渴,眼睛可以睜着永遠不閉起來,睡不着也醒不過來,所有聲音都隔絕在耳朵之外,聽不見而眼神茫然,像是被籠罩在一層網中,有些時候能開口說話,但更多時候,誰也進不到這層網裏來。

這天下午,走着走着,小闕又走進了他與柳長月曾經住過的小院。

他看着走道兩旁栽植的碧竹愣愣發呆,然後整個人往青板磚上躺,看着稀疏的陽光透過竹葉縫,灑到地上、灑到臉上、灑進他的眼睛裏。

他看了很久很久很久,也不閉眼。

久到有一個人從屋子裏頭走了出來朝他說道:「這般看太陽,你就不怕眼睛被灼瞎嗎?」

小闕起先覺得疑惑,怎麽會聽見熟悉的聲音。但當他緩緩起身,轉頭往後望時,整個人就是一陣激蕩,幹涸的喉嚨沙啞困難地,逼出了幾個字:「……柳……柳大哥……」

柳長月只看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徑自從他身邊走過。

小闕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也不知該怎麽着,只得連忙拉住柳長月的衣袖,用一臉想擠出笑容,卻笑得跟哭一樣的表情注視着柳長月。

「敢問蓬萊鎮的小主子有什麽事?」柳長月面容不複以前溫和,那一字一句由他口中透出來,都像寒冰一般。

小闕腦袋裏頭亂哄哄,太多天沒和人說話,一時間竟找不到話講。

就在柳長月欲揮袖離去之時,小闕突然想起今天早上離開昴星房裏時昴星吩咐的事,才支支吾吾地道:「姐姐……姐姐讓我晚點去試喜服……我……我成親的時候你來不來……」

柳長月一聽見成親這兩字,聲音就壓得扁扁的,像是從牙縫中奮力才得擠出來一般,陰冷說道:「敬謝不敏!」

柳長月說完話要走,袖子卻死死地被小闕拉着,小闕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麽讓柳長月生氣,他現在只想把柳長月留下來。

「柳大哥,我們不能像以前一樣嗎?像以前一樣,你替我梳頭,我給你穿衣裳?」小闕說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但他強忍着說道:

「我很笨,不像你和姐姐都是聰明人,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哪裏惹你生氣了?只要你說,我會改的!你別這樣不理我,別不理我啊!」

柳長月聽着小闕這番話,臉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只說道:「你明日就要成親了,梳頭到時也該找你妻子替你梳去!拉着我不放這算什麽?」

「你到底為什麽突然這樣?」小闕忍不住,朝柳長月吼了起來。

「為什麽這樣?」柳長月冰冷的眼眸黑得叫人害怕。

突然,柳長月一把将小闕扯過來,掐住他的下颚令他張開嘴,狠狠地親吻了他,而後在那吻結束前,發瘋似地朝小闕舌頭用力一咬,頓時小闕嘴裏嘗到了血腥味,柳長月将他舌頭咬破了。

柳長月推開小闕,說道:「等你懂了這是什麽意思再來找我,現在,立刻從我眼前滾開,我不想再見到你,否則我真的會殺了你!」

從來溫柔對他的柳長月自從到了蓬萊鎮上,一次又一次地朝他發怒。說出口的話毫不留情,本該柔情的親吻也像想咬斷他的舌頭一般。

看着他不走,柳長月遂徑自轉頭離去,小闕望着柳長月的背影,一時間彷如掉進冰窖裏,全身的溫度似乎一下子全都消失,令他冷得直發起抖來。

小闕一直站在原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個人早已消失的背影,他的胸口刺痛,腦袋嗡嗡作響,原本散布在奇經八脈內的真氣突然焦躁亂竄起來。

而他的脖子處,也緩緩泛起了一絲紅線。

那似藤蔓又如同荊棘的赤紅色火焰紋慢慢蔓延了開來,直至布滿了半邊的脖子,猶若鮮血,模樣恐怖。

+++++

小闕自從與昴星定下了成親的日子後,便睡在昴星房裏,當然他們并不同床,小闕只是睡在榻子上,雖然有長老曾經反對,但昴星不放心小闕自己一個人住,況且蓬萊鎮她是主子,所有一切她說了算,長老自然沒轍。

成親當日,一大早小闕就被拉去換喜服。為他穿衣的是不認識的婆婆,小闕只是木頭一般任人擺弄,神色憔悴、眼眶下也有些黑,但他卻記得一句話,昴星說只要到了今晚拜堂之時柳長月就會來找他,單憑這一點,無論那些人要他幹什麽,他都肯做。

穿衣服時有個婆婆納悶地抹了抹小闕的脖子,說道:「這裏怎麽紅紅的?」

另一個婆婆湊過來看了一下,猜測:「蚊子咬的吧!」

第三個婆婆也看了,笑說:「這蚊子還真大只,紅得像血一樣。趕緊,王媽,拿點草藥膏給小主子擦擦。」

小闕聽不見她們說些什麽,他心中如今只想着一個人。想着晚上就能見到面,想着他要對那人道歉,然後用力摟住那個人的腰,就算對方再讨厭他,他也不要離開他。

接着他穿着大紅色的喜服,戴着大紅色的帽子,身上還結了個大紅色的喜球,先被帶到宗廟裏拜祭,等祭祀念完了一大堆他聽不懂的祭辭之後,他又被推上轎子,依照蓬萊鎮的傳統禮俗,讓人扛着游街一大圈,等每條街都走過了,也已經接近傍晚,那時那些人才把他送回昴星家裏,而他直接走進了昴星房裏。

屋內,昴星正坐在銅鏡前梳妝。她身上已經穿好了新娘服,和他一樣紅通通的顏色,而鳳冠則放在一旁的矮幾上。

小闕一進門,就往自己的榻上坐,悶聲不吭的。

昴星問道:「回來啦,被扛着游街挺稀奇的吧!」

小闕好一陣子才說:「像賣藝的猴子一樣任人參觀,還有一堆人朝着我扔花。」

昴星說:「那是代表好兆頭的意思,鎮民們喜歡你,祝賀你新婚,才會對你扔花。」

小闕又說:「可有一個人朝我扔爛掉的菜葉和棗子。」

昴星苦笑:「許淩?」

小闕把懷裏的棗子拿出來,就着喜服擦了擦,棗子是好的,于是小闕「哢嚓、哢嚓」幾聲,把棗子給啃了。

這時昴星那裏傳來的一陣蒼老的婦人聲音,溫和而淡然地說道: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發齊眉;

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标齊。」

接着又輕聲說道:「主子,戴鳳冠吧!」

「嗯。」昴星回應了一聲。

待裏頭的老婦人走了出來,小闕還在發呆,突然間一雙蒼老而布滿皺紋的手伸到小闕眼前,手中拿着個拇指大小的鐵葫蘆說道:

「小主子,福婆婆沒什麽東西能給你的,這算是婆婆的一點心意。婆婆家的男人為了鎮上安危,都去中原了,你以後倘若遇上什麽麻煩,拿着這個,到有葫蘆印記的店鋪裏頭,他們都會幫你。」

小闕抿着嘴,本不想收。但福婆婆拉出了他的手,将他的手掌扳開,把鐵葫蘆放到了他掌心的印記上頭。

福婆婆摸摸小闕的額頭,說道:「婆婆看你的樣貌,是個有福氣的人,你為人厚道,又有慈悲心腸,将來無論遇上什麽困難,終究會迎刃而解。不要擔心,你對那人有幾分好,那人總會知道,婆婆想你放開心情,別這般苦了自己。」

小闕愣愣看着福婆婆,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沒有。

福婆婆和藹地摸摸他的頭,這才離開新房。

之後沒多久,昴星便從裏頭滑着輪椅出來。她臉上妝容精致,眼眸彎彎帶着笑,膝上放着一條紅蓋頭,對着小闕說:

「過來吧,替姐姐将這條巾子蓋上。」

+++++

婚宴是在昴星家的大廳舉行,當小闕推着昴星進到廳裏時,只覺得鋪天蓋地的紅迎面而來,紅得幾乎令他窒息。

廳裏人聲鼎沸,八大長老聚齊,而方才替昴星梳發的福婆婆則坐在主位上閑适地喝着茶等新人到來。

小闕與昴星一出現,廳裏先是一陣安靜,而後轟的一聲恭賀聲傳了開來,小闕耳邊嗡嗡作響,聽着這裏一句「百年好合」、那裏一句「子孫滿堂」,可每字每句,都無法讓小闕歡喜到心裏。

直到禮官發話喊道:「吉時将至,請各位大人入座,主子與小主子該來拜堂啰——」

那聲調逗趣非常,惹得衆人當下哄堂大笑。

然而除了小闕,還是有一個笑不出來的,那就是方升任八大長老之一,昴星曾經的守衛——許淩。

因為小闕一直呆在門口沒動,這時便有一群婢女上前來,将小闕和昴星推着往前走。

等走到福婆婆面前時,福婆婆笑着點了個頭,示意禮官可以開始了,然而小闕卻欲往後望去,望着大紅婚宴外那一片黑蒙蒙的夜,望着那片幽暗的顏色,尋找着姐姐承諾過會出現的人。

第一聲,禮官高喊着:「一拜天地——」

或許是夜色太暗了,那個人有來,但是他看不見。

他被人壓下了頭,朝外彎下了腰。

接着第二聲,「二拜高堂——」

福婆婆是鎮上輩分最高的老人家,也曾經照顧過小時候的昴星,昴星父母早亡,于是這高堂之位便由福婆婆來坐。

但這時小闕還是望着門外,二拜都喊了,他仍動也不動地,期待着一點希望出現。

後頭的婢女要将他拉回來,他怎麽都不肯轉身。

小闕的模樣當下就引起了衆人議論紛紛,長老們竊竊私語着,說道哪有新郎官要成親卻一點喜色也沒有,第一拜不但是主子的婢女們押着才低頭,第二拜更直接拂了主子的面子,連回過身來都不肯。

見小闕這樣,長老與賓客中有些人皺眉、有些人不解,更有些人直接感到憤怒。

這外來的小子根本沒把心思放在主子身上,這番模樣,等于是侮辱了蓬萊鎮上所有人。

小闕呆呆地看着屋外,先輕輕喊了一聲:「柳大哥……」

接着愣愣等了一會兒,又喊了聲:「柳大哥,你來了沒有,你來找小闕了沒有?」

這第二回的聲音大了些,直接傳進了許淩耳裏。

許淩整個人怒火中燒,他是知道小闕和那柳長月感情不尋常的,但既然要和主子成親了,怎麽膽敢在婚宴之上無視對他喜愛有加的主子,喊着別人的名字。

更何況那人還是個男人、男人!

「宴闕,你簡直不是個東西!主子心都給了你,你卻在拜堂之時喊別人的名字!你這樣怎麽對得起主子!」許淩憤怒地拔出了劍,淩厲地往小闕刺去。

小闕身旁的婢女大聲尖叫後四散開來,廳裏瞬時混亂起來,長老之中有人喊着:「許淩你好大的膽子,快住手!」

然而即使身邊再亂,小闕耳邊仍是只有亂哄哄的嗡嗡聲。他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心裏只盤據着一件事,柳長月沒有出現。

小闕正恍惚着,所以當他被許淩一劍刺穿肩膀時,他見着從後頭透出的劍尖,看那劍尖帶着的血緩緩往下滴,他還想着怎麽了?是什麽東西?一把穿肩而過的劍?他受傷了?

從來他受傷時,柳長月都會在他身邊,他的傷口都是柳長月替他包紮,他吃的藥也都是柳長月喂的。

但這時候為什麽他的柳大哥會不在了,是不是他真的做錯了很多事惹得柳大哥傷心,柳大哥才不肯理會他了。

「許淩!」後頭傳來昴星尖銳的叫聲。昴星從來沒想過以許淩的功夫會傷到小闕,也許,一切都是她算錯了。

小闕向前走了一步,那定在當場的劍便從他的肩膀處離開。

他緩緩轉向許淩,先看了許淩一眼,認清楚了這個人是誰,而後開口道:「混蛋。」

許淩頓時大怒。「你才是混蛋!仗着主子喜歡你,就為所欲為,先是侮辱了主子的清白,又連拜堂也想着別人,你在這麽多人面前削了主子的面子,讓主子以後怎麽做人!?宴闕,你只是個不知從哪個角落裏蹦出來的野種,身世不明、父母不清,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爹娘才養得出你這裝着一副無辜樣,用這模樣欺騙世人的家夥,叫你雜種都是高估你了!」

「我不是雜種,你別亂罵人!」小闕牙關顫抖了起來,他向來很少生氣,但不代表他不會生氣,許淩從來看不起他,現下又用不堪入耳的言語罵他,令他氣得胸口又疼了。

小闕說:「我只是失了記憶,才把我爹我娘忘記了。你侮辱我可以,但是不許說我爹娘一句壞話,有事就沖着我宴闕一個人來,罵人爹娘的你,才是雜種!」

氣氛緊繃了起來,連從未見過小闕發怒的昴星也愣了。

許淩一聽見小闕罵開來,朝着小闕就是一聲咆哮。

小闕卻是直接彈起了左手上的赤焰劍,一招揮去,削鐵如泥的寶劍在瞬間直接就斷了許淩手中的那把劍。

一旁的長老都驚呆了,喊着:「哪個人快來啊,快阻止那小子,別讓他傷了許長老!」

另一頭又有人喊着:「外來的家夥野蠻、不知進退,今日若不好好教訓你,日後倘若你傷了主子,我們哪有顏面去見先武陵王!」

幾名青年男子朝着小闕圍攻了過來,加上許淩繼續用不堪的詞語辱罵小闕,小闕整顆頭像是要炸開一樣,耳邊嗡嗡作響的聲音越來越大,胸口也越揪越緊,接下來的一瞬間經脈中的真氣像是脫缰野馬炸了開來,可怕的力道沖撞到令他幾乎神智恍惚,更使得他執劍的手不停發抖。

青年們毫不留情地朝着小闕揮劍,對于這個外人來說,自幼與他們一起長大的許淩才是他們的領頭人。而許淩的敵人,就是他們的敵人。

加上之前許多人都因這新郎官一上岸便被押入牢裏,出來時又被他們群起而攻之,因而令他們被主子罰得很重。

這些人找到了機會,沒有一個不想在小闕身上将這筆賬讨回來,所以原本只有五、六個人執劍與小闕打殺,許淩換了一把劍加進其中後,更是攻勢淩厲,劍法一致排開,完全不顧昴星就在當場,只想在這一刻,将這人的性命留在婚宴中,讓他永遠沒辦法再有機會蠱惑主子,讓他永遠再無法如此嚣張。

十多個人、十多把兵器、毫不猶豫的殺招,讓小闕身上染滿鮮血,但卻沒有人出面為他說一句話。

這些日子以來的委屈随着許淩的辱罵聲全浮了上來,肌膚上雖然流着血,但完全感覺不到痛,只有身體內的經脈被極陽真氣猛烈地沖擊着,令他疼得直想縮成一團。

小闕覺得天地間似乎只剩他一人而已,再沒人關心他、再沒人在他受傷時心疼他,偏偏他又不能不回擊。可如果不打掉那些劍,如果不打傷那些人,那他的性命就得留在此處,沒有出去的機會。

體內的騷動随着煩亂痛苦的思緒更加沸騰,漸漸地小闕變得無法思考,只能對迎面而來的劍式予以還擊。

慢慢的小闕再也看不清楚眼前究竟為何人,只要舉着劍向他的,他就自然朝對方奮力斬去。

痛苦越來越令小闕無法承擔,鋪天蓋地的疼,像有人拿着千支萬支的針紮他。紮着他的心、紮着他的眼、紮着他的五髒六腑、紮着他每個會痛的地方。

堂中,唯有昴星不停喊着:「小闕、小闕、小闕……」

但小闕聽不見,更不知道身上那道曾經令清明閣所有殺手見之為之色變的血紅火焰紋路開始從他的頸子向上漸漸蔓延,如藤蔓一般的詭谲圖案布滿了他半張臉,而持劍的右手也燃起了妖冶的紅色火焰。

赤焰劍受到極陽真氣驅動,劍身由白轉紅如若熾鐵,劍鋒抖動鳴叫震人耳膜,小闕雙眼空洞揮起赤焰劍,大喝一聲,忽地使出他所學中最令人懼怕的赤霄訣第五式——「風雨驚濤」。

頓時大廳內氤氲缭繞,蒸出了水氣,而後水氣猛地化做熾熱的熱氣,幾乎像是要燃燒起來一般,雙眼視野所及盡是一片扭曲。當下所有人如同身處阿鼻地獄受烈火之刑,痛苦得連想吸一口氣也沒有辦法。

而當小闕将許淩踢倒在地,一腳踏上他的胸膛,劍尖輕輕抵住他的咽喉,尖銳的劍端刺破許淩的皮膚,落下一滴血珠時,昴星尖叫出聲,因恐懼而失态地大喊道:

「小闕不要,別殺他,不要!」

突然好像能聽見聲音了,小闕緩緩回頭,詭異可怕的火焰紋路占滿了他右邊的臉與頸項,鮮紅色的眸子如同修羅一般,空洞渾濁而無半點清明。

「小闕,聽姐姐的話,把劍放下……」昴星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小闕緩緩搖了頭。

他有些呆滞,開口的聲音失去高低起伏。「沒有人要我,我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姐姐騙我,說成了親柳大哥就會來找我,我照做了,拜天地了,可是柳大哥卻沒來……他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

小闕将抵在許淩咽喉上的劍移開,而後轉了個方向,直指昴星。「我相信你……相信你……很相信你……可是……你卻騙我……」

小闕的劍很快。當他想除去一個人時,那個人絕對躲不過他的劍。

當他一劍朝昴星劈去時,堂上受驚過度的衆人早發不出聲音,只能想着武陵王血脈從此絕了。

可就是這電光石火的剎那,許淩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繞過小闕,從旁邊撲了出來,就在眨眼的瞬間,替昴星擋住了小闕這致命的一劍。

「許淩!」昴星尖叫失聲,從輪椅上跌坐到地上,而許淩則倒在她身上。

許淩胸口到腰際被劃了深深的一劍,當昴星看見鮮紅色的血液從許淩的傷口慢慢滲開,随即争先恐後地流出時,她吓壞了,連忙想按住他的傷口。

看着這樣的昴星,那一瞬間許淩忘了眼前的是自己的主子,從來遵守主仆之律、不曾逾矩的他抓住了昴星的手,輕輕地将其握住,宛若那是自己摯愛的人一般。

「許淩……你怎麽這麽傻……為什麽要替我擋劍?」昴星眼裏泛起淚光,不敢相信這一切。

許淩咳了一聲,濺出血沫。他淡淡地說:「主子息怒,這是許淩惹出來的事,只要您能沒事,許淩一條命不算什麽。」

昴星落下了淚,她緊緊握住許淩的手。這輩子,她是第一次握住這男人的手,是她從懂事起就一直喜歡的人的手,然而這一握,或許也将是此生唯一的一次了。

許淩緩緩閉上了眼,躺在昴星懷裏,仿佛他的主子就是他永遠的歸宿一般,從來冷酷剛硬的面容上,竟漾起了淡淡的笑。

小闕看着許淩身上的血流到了地面上,那刺晃晃的顏色令他一下子失神。

昴星握着許淩的手,擡頭一直喊着小闕的名字,一聲大過一聲,撕心裂肺地喊。

她太過自以為是,才造就這一切災難。她得将小闕喊醒過來,倘若不這麽做,也許連這孩子也會被她所害,因為走火入魔而無法恢複神智,從此行屍走肉,再不會哭也不會笑,永遠醒不過來。

小闕呆滞地拿着仍滴着血的赤焰劍,廳堂上早已無人能阻擋得了他,但他卻緩緩地歪着頭,看着眼前嘴巴開開合合的女子,和她懷裏像是已經死去的男人。

「小闕——」昴星哭着大喊。

突然間小闕像是從夢中醒了過來,整個人震了一下。

他看着昴星與許淩,倒退了一步。

昴星原以為小闕恢複了神智,怎知小闕卻深吸了一口氣,沒握劍的那只手緊緊地揪住自己的胸口,走火入魔、經脈亂竄的疼使得他的臉幾乎扭曲起來。

小闕顫抖着将右手握着的劍向外一扔,然而劍才離開他的右手,卻又叫左手給接了回來。

他的腦袋依舊一片混亂。

有個聲音說着:‘殺了這些人、殺了這些人你就舒服了。’

但又有個聲音說道:‘清醒、清醒,看你害了多少人,害了多少無辜卻受到牽連的人!’

小闕搖着頭,渾身剩下的只有痛苦。他什麽聲音也不想聽,他只想着該怎麽辦,再這樣下去,他就要控制不了自己了!

小闕渾身發抖,臉色一片慘白,但卻因為這樣的白,顯得臉上那些妖異的紋路更加可怖。

當昴星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擡頭看着昴星與她懷裏那個被他所傷的人時,一陣悲傷由胸口湧了出來。他喊道:「姐姐,怎麽辦,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和以前不一樣了,我現在胸口好疼、頭好疼,全身沒有一處不疼。我想殺人,我想結束這一切,可是我真的不想殺人,你別再讓我傷人了……」

小闕無法遏抑地哭喊着:「你殺了我吧!這裏只有你的武功與我一樣。我努力站着不動,你殺了我、快殺了我吧!我要撐不住了!」

昴星搖着頭,眼淚也跟着落下來。

她說:「小闕你別慌,你以前走火入魔時都可以清醒撐過來,這次也可以,聽姐姐的話,閉上眼睛,将體內真氣盡力收回氣海。別想任何人、別想任何事,你是好孩子,是姐姐錯了,姐姐不會讓你有事的!」

小闕痛苦地凝視了昴星一眼,然後緩緩閉起了眼睛。他怎麽會不知道要如何做,但就是已經無法克制自己,才會對昴星說出那些絕望的話來。

就在昴星以為小闕會照着她的話做時,她卻見小闕緩緩伸出了右手,而後奮力欲往自己的天靈蓋上一拍!

「小闕不要!」昴星慌亂地大喊。

血紅的婚宴、刺目的血跡,都在昭告着他的罪行。

小闕是篤定了不會再讓自己傷害任何一個人的,只有如此做,才得保這錯不會再繼續下去。然而就在他心想一切都可以結束了的時候,屋外卻有一陣風吹了進來,那熟悉的香味讓閉上眼睛的小闕恍惚了一下,即将要拍在天靈蓋上的手也遲緩了片刻。

片刻即剎那,但是有這剎那就足夠了。

身後有人點了他的穴道,令他不得動彈,來人又環住他的腰,将自己往他身上攬,接着再将他要擊碎天靈蓋的那只手慢慢拉了下來。

小闕顫顫地擡起頭,對上了一雙深情的眼睛。

他軟軟地開口說:「……柳……大……哥……」而後嘔了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

「欸……」柳長月嘆了一口氣。他攤開小闕右手的手掌心,在小闕的蝴蝶烙印上輕輕落下一吻,之後又摸着小闕臉上的火焰紋路。

柳長月的眼裏不再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冰冷,而是恢複以前那般溫柔的模樣,凝視着小闕。

小闕的眼裏有淚珠子不停滑落,但他一直擡頭看着柳長月,眼睛連眨也不敢眨一下。似乎怕只那麽一眨眼,這個人就會又從自己眼前消失,而後此生再也不相見。

「沒事了。」柳長月将小闕抱起,如此說道。

之後他讓小闕緊緊靠在他懷裏,踏着平穩的步伐,将小闕從一屋子的大紅色中,帶走了。

他的心肝、他的命。

他怎麽會這麽糊塗,為了一時的妒忌,險些與這孩子陰陽相隔。

小闕仍不停抖着。

然而,在抱着小闕回去的路上,柳長月則是不停說着:「噓,不要怕……沒事了、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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