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十二章

柳長月走到小闕面前,小闕還是發着呆,像沒看到柳長月似的。

「離開我這些天,可開心嗎?」柳長月道。

「……」好一會兒,柳長月幾乎以為小闕不會回答的時候,小闕慢慢開口了。

「沒什麽開不開心的……都在頭疼……」

小闕說話的聲音明顯的沒力氣,他以前可是個用喊就能把人耳朵喊聾的人。見到這樣的小闕,柳長月無來由地心疼。

柳長月想去碰小闕的臉,他覺得小闕出去的這幾天肯定沒好好吃飯,臉都瘦得凹進去了,只是他伸出的手指還沒碰到小闕,小闕就一閃,別過臉去。

柳長月有點發怒。他道:「我給了你時間,也不逼迫你,這四天你既然留在楓城,就是答應了留在我身邊不是?」

「……」小闕搖頭。「不是,我是因為頭疼。」

聽小闕喊了兩次頭疼,又見他額頭上的傷,柳長月本想開口叫鬼子替小闕看看,可是這時小闕突然擡起頭來,看了他一下。

那雙眼睛沒有往日的光彩,純淨的顏色也被憂愁與悲傷取代。

小闕說:「我想起一切了……你讓我回家吧……」

「不行!」柳長月嚴厲斥道:「你哪裏也不能去,只能留在我身邊!」

小闕又低下了頭,說:「你不可理喻。」

柳長月簡直被小闕這句話氣壞了。他怒道:「當初是誰說要一輩子護着我,要一輩子讓我開開心心,原來你的誓言就是這樣,說破就破嗎?」

小闕擰着眉頭。「那是因為你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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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闕腦海中浮現宴浮華曾對他說過的話,他張開嘴,緩緩而道:「娘曾經對我說過,當初你也是對她很好很好很好,她一顆心全給了你,死心塌地。宮裏的老人家說你心機重,信不得,可娘卻聽不進去,只想與你白頭到老。

可是後來你真的騙了她,騙走她的權杖,趁她離宮之際将所有能用的人帶走,不從的人全都殺光,還把地宮裏浮華宮累積了幾世的金銀財寶完全掏光。

娘回來後不信自己所看到的,她是見着宮裏帶她長大的老嬷嬷雙眼睜着,死不瞑目,想起老嬷嬷明明勸了她那麽多次,她卻将對你的情意擺在最先,才落得如此下場。

後來娘傷心欲絕,一把火将浮華宮燒了,她站在大火裏面,要用自己的性命向先人賠罪。那時如果不是有個侍衛沒死,出來救了娘一命,我和娘早已經不在了。

第一次要去見你時,娘就告誡我要離你遠遠的,可是我不聽,我只想我有個爹了,還開心得晚上都睡不着。

後來你死了……爹沒了……我好傷心好傷心,還在你棺木旁哭了好久好久。

你是我這輩子唯一期盼的人,可是我卻一直不知道,你也是從那開始就一直騙着我的人。」

小闕講着講着,眼淚掉了下來。「我這幾天努力地想、努力地想,最後終于想明白了。你想同對我娘一樣對我,因為我好騙,所以想同那次一樣,要再度掏盡浮華宮的一切嗎?

原來你說你是饕餮并不是騙人的,什麽你都想要,什麽你都想得到。不如你意的人你會讓他死,就如同那時我要和姐姐成親,你想我死一樣……」

「不是、不是這樣!」柳長月低吼着:「當年的情形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确奪取浮華宮一切為自己所有,但那時的我如果沒有力量,無法重建清明閣,柳天璇手底下那些人很容易便會找到我,殺了我們。

清明閣重建後,我就回頭去找你與你娘,但是那時浮華宮只剩一片灰燼,你娘不知所蹤。你以為這些年我沒有盡力尋過你們嗎?是你娘藏得太深,是你娘不想見我,如果不是有人相幫,我這輩子都沒辦法見到你與你娘一面!」

「那我娘曾經那麽喜歡你,你喜歡過她嗎?」小闕問。

「……」柳長月考慮了許久,始終還是說了那個字:「沒。」

「如果一切重來,你還會喜歡我嗎?」小闕再問。

「會。你是我無法割舍的一部分,就算再來幾次,我始終會找到你。」柳長月說:「你不信也無妨,只要我清楚明白便好。蓮田那日的偶遇早已注定一切,天璧山莊再見,就是老天爺将你推入我懷裏。」

「但是你應該在認出我的時候就告訴我你是我爹!」小闕突然痛苦地低聲咆哮。

柳長月道:「如果我說了,你還會喜歡上我嗎?」

小闕低吼着:「我本來就喜歡你,可是不是對情人那樣的喜歡,是把你當成唯一的父親那樣的喜歡。」

小闕很少朝柳長月發脾氣,但他每次發脾氣,都不是輕易就能消氣的事。

小闕說:「我還記得那一天,天氣很好,我在路上走着,然後一輛馬車經過我身邊。我擡頭一望,車裏的人也掀開簾子,就只那半眼,我認出了你來。你永遠無法知道我那時多開心,本來以為已經再也見不到的人,又重新烙在我眼底。

我一路都戴着面具,怕你和蘇笛發覺,不敢跟得太近,只敢遠遠看着。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假死,卻從你的咳嗽聲裏知道你傷得很深。

娘說過你的事情,說你是清明閣的主子,殺人的人,想殺你的人很多。我不想你出事,所以一路保護你,可是卻在一個客棧外,蘇笛要殺偷他錢袋的小乞丐,所以我出手阻止,也讓蘇笛發現了我。

後來我連忙趕路先往前去,免得你們起疑,誰知卻在那時撞進了林子裏,摔到姐姐摔進的那個坑裏,完全失去記憶。後來你在那裏遇見我才不是偶然,是因為我本來就一直都在你身邊。你不該騙我的,我那麽相信你……」

「那又如何?」柳長月對小闕說:「我的一滴精血造就了你,你是我的孩兒,自然也是我的骨血,既然是我骨我血,你即是我,我同你行那事又有何不可!」

小闕怒道:「你是我爹,還和娘生下了我,你和娘才是應該在一起的。我是你兒子,我得去喜歡別的人,你有很多人喜歡,可卻也把我變成只喜歡你一個的人,這叫違逆天倫,尋常人根本不應該愛上自己的父親!」

小闕心裏糾結難受,卻強忍着淚。他不想再掉下眼淚,動不動就哭的人,根本不像個男子漢。他說:「如果一輩子都不恢複記憶就好了。」頓了一下,又說:「不,要是我沒有離開浮華宮出外游歷就好了。」

柳長月憤而道:「你幹脆說要是你娘不生下你就好了!」

小闕愣了一下,擡頭看着柳長月,然後喃喃自語說:「對,要是我娘沒生下我就好了……」

雖然話是自己先開口的,但是從小闕嘴裏說出來,柳長月卻覺得比死都還難受。

他蹲了下來,看着小闕。他試圖再一次撫摸小闕的臉頰,但小闕卻又再一次閃躲他的碰觸。

柳長月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割開了一道口子,鮮血從那裏慢慢流了出來。而這孩子承諾要給他的東西,也随着那些血,一點一滴地流掉了。

柳長月放低了姿勢,緩緩對小闕說: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恩愛別離苦、所求不得苦、怨憎會苦、憂傷別離苦。再怎麽,也是個人,再怎麽,也只是因心裏苦。所以不停殺人的我,是所求不得、怨憎離的苦。

你說你那時就想,如果你在我身邊,而正巧我也高興你在我身邊,你笑時我跟着你笑,我就不會苦。仇人來尋時你護着我,我不殺人不結怨,就不會苦。若我還是苦,就讓我告訴你,你要替我苦,不會再讓我受苦。這些你都忘記了嗎?」

柳長月輕聲說道:「人生有八苦,我心中有痛處。但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不興殺意、不造殺孽,再無所求不得、怨憎離的苦。」

小闕聽得發呆,但他沒想過自己說過的話,柳長月會一字一句記得這麽清楚。

柳長月說道:「我騙你,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我不想失去你。如今的清明閣已不是以前的清明閣,我不曾想要浮華宮的一切,我只想你留在我身旁。如果你喜歡,我便将百花堂堂主之位傳給你,到時你可以統領四部,你所要所得,再沒有做不到之事。」

小闕看着柳長月。「可是我不想。」

柳長月道:「小闕,太晚了,我曾給你機會離開我,但你沒有,而現下我已經無法放開你了。」

小闕靜靜地看着柳長月。

突然間柳長月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慌,也許這一次,他真的可能會失去這個孩子。

小闕在柳長月的注視下慢慢下了床,然後一步一步緩緩地走,看着遠方。

蘇笛就在門外伺候着,這時見小闕面無表情地出來,就覺得要發生大事了。

小闕舉起腳,低着頭往門外踏。

柳長月突然怒吼一聲:「你要去哪裏。」

小闕說:「我想回家啊,我說過很多次了。」

柳長月快步走到門前,重重捉住小闕的手,幾乎是想将小闕手腕折斷那般力道:「我也說過很多次,你不許走!」

小闕說:「如果我想走,就算拼了這條命,也會離開這裏。如果拼了命卻拼不過你們,那就讓我的屍體留在這裏。我始終要離開的,你關不住我。」

這時柳長月慌了,他慌得不知所措,因為從來沒人給過他這樣的感覺,一時間他竟不知該如何才能挽留小闕。

最後,小闕的另一只腳要跨過門檻了,柳長月一個心急,突然見到同樣焦急的蘇笛,心裏猛地竄出了一個念頭,當下,他松開小闕的手腕,卻狠狠掐住蘇笛的脖子,蘇笛頓時無法呼吸,臉色慢慢脹紅起來。

柳長月幾乎發狂地道:「你若敢離開,我就立即掐斷蘇笛的脖子!」

蘇笛不敢掙紮,只能顫顫發抖着。

小闕震了一下,立即反手要把柳長月的手從蘇笛脖子上掰下來。

但柳長月五指卻扣得更緊了。

小闕沒想到柳長月會這麽對蘇笛,他一緊張,立刻就道:「你放開他,不要掐死他!我不走、我不走了!」

「再說一次!」柳長月吼道。

「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你不要傷他,他對你那麽好,你不要傷他,不要傷他的心!」小闕幾乎快哭了出來,他的聲音哽咽,只要想到蘇笛會因自己而死在柳長月手裏,他就無法忍受。

「回去,回到屋裏去!」柳長月說着。

小闕顫抖着收回自己的手,一步一回首,緊張地看着扣在蘇笛咽喉上的那只手。

直到小闕走到了床邊,柳長月才放開蘇笛。

蘇笛一整個軟在地上,雙手護着脖子,不停咳嗽着。

柳長月這時緩緩地走回小闕的身邊,看着小闕,眼底盡是瘋狂,那一身的嗜殺之氣令人不寒而栗。

小闕咬緊牙關,擡頭怒視着柳長月。

柳長月嗤笑道:「覺得我太過絕情?難道你忘了,我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

久久,小闕才緩緩開口,他的聲音帶着顫抖,摻雜着怒意說道:「才不是這樣,我只是在想你真可憐,連對你那麽好的人也要殺,日後若老了,恐怕不會再有人留在你身邊。」

「我會有,」柳長月道:「我有你一個就夠了。」

小闕頓了一下,慢慢說道:「不……你現下已經沒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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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闕的倔強對整個清明閣而言是場災禍。

雖然他只是不看不聽、不與柳長月同床也不肯讓柳長月碰觸,但柳長月的脾氣卻讓衆人感到明顯的壓迫,大堂上在讨論閣內之事時,誰都不敢亂動亂說話,只怕講錯了一個字,當下就得人頭落地。

蘇笛伺候着小闕,這幾日幾乎都在小闕身邊。當然小闕也不肯聽他的話,有時呆呆地看着牆壁,有時大中午跑到院子裏練劍,有時打坐一靜就是一下午,不僅飯吃得少,連水,也得蘇笛苦口婆心勸上個把個時辰,小闕才肯張嘴喝那麽一點點。

倘若柳長月來找小闕那就更糟糕了,小闕會把床邊簾幔放下來阻隔柳長月的視線,若柳長月翻開簾幔看他,他就把整個人包在被子裏,裹得緊緊的,一點風也透不過去。

柳長月從一開始天天來見,到最後三天才來一次。這絕對不是他想冷落小闕,他也想小闕開心一些,放下心裏的包袱,但無論他對小闕說什麽小闕就是不聽不理,雖然明白最好一段時間後再相見,讓小闕冷靜,自己也冷靜,可自己總是忍不住,忍不住就是想多看這孩子一眼的欲望。

後來柳長月才明白,原來自己已經陷得那樣深,白日裏身旁沒有那人相伴,連個笑也揚不起來,夜裏榻上無人相擁入眠,就連閉上眼睛安睡一場,也是種奢望。

到頭來自己困住的不是那孩子,那孩子只要心腸再狠點,殺誰也牽制不了他。

是他自己困住了自己,收了太多來自那孩子的心意,因為感受到被人所愛的美好,如今對方抽手了,他就如同龍困淺灘,離不得,掙紮着欲重回天際,也飛不得。

胸口的心跳仿佛也無法搏動,生不得,死亦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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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下午,小闕大字形地躺在地上,任由真氣在奇經八脈中随意流轉。他沒有依功法而行,只是讓真氣想跑到哪裏就跑到哪裏,随心而動、随意而行。

蘇笛來到他身旁說道:「你在練內功嗎?」

「嗯。」小闕分心答了一句。

「練多久了?你從上午就躺到現下,不是一直在練功吧?」蘇笛有些擔心小闕會弄垮自己的身體。

小闕睜着眼看着高處的榕樹樹葉,緩緩道:「不記得了。」

蘇笛惱了,怒道:「快回房裏,我晌午端來的食盒你又都沒吃,是不是想餓死自己才甘心!」

小闕靜了靜,喃喃道:「對啊,其實只要我一死,就什麽事都沒了……我還剩下五個大穴沒打開,若一下子全沖開,再讓真氣撞幾次經脈,到時不論誰想我活,都活不了了。」

蘇笛見小闕之後閉上了眼,很顯然說出口就想做到,他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立刻道:「你死了主上會殺了我!」

小闕平靜地說:「放心,我會留點時間先将你帶出去,然後你就不用再擔心了。」

蘇笛吼道:「不可以!你的命是主上的,只有主上讓你死,你才可以死!」

小闕仍舊一副淡漠的神情。「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本來可以一輩子都是他的,可是我收回來了。」

那頭,柳長月才靠近小院就聽見小闕的聲音,他立即大步向前,一臉憤怒地對蘇笛說:「給我點住他全部穴道!」

蘇笛得令,立即向前連點小闕全身大穴。

正在沖穴的小闕被這麽一阻攔,突然就覺得眼前一黑,原本半數可以順利運轉的真氣全被打亂,讓他嘔出了一口血。

柳長月将小闕從地上抓了起來,扛往房裏,将他朝床上一丢。

等小闕在暈眩中回過神來,就見柳長月和他眼對着眼,柳長月那張臉面無表情,但小闕卻能看見他眼裏最深的那處。那曾經被冰封起來而後融化的黑暗處,如今有着痛苦,更有着無法遏抑的憤怒。

柳長月再大的憤怒小闕都見過,可卻沒看過那麽深的痛苦,痛楚是一層一層,包裹在最裏面,誰也無法輕易看見的。

但他看見了,看見了這人最痛之處。

原本滿滿全是溫柔的地方,如今只剩所求不得、怨憎離的苦。

小闕原本擡起手,想碰觸柳長月的眼睛,但手提起的那一刻,他就放棄了。

柳長月立刻抓住小闕的手,用那因他而烙下蝴蝶烙印的手掌心,緊緊貼住自己的臉頰。

「放手。」小闕說。

「你不是想碰我?那就碰!為何要将手縮回去?」柳長月道。

小闕說:「我想挖出你的眼珠子。」我見不得裏面那麽痛。

柳長月卻沒閃沒躲,說了聲:「好,你想挖,那便挖。挖起來後就将它們永遠帶在你身邊,讓我這生這世都能看着你,不論你離開我去了哪裏。」

想到之前柳長月也曾經說過要挖自己的雙目,往日情景歷歷在目,小闕忍不住淡淡地笑了。「可是最後你的眼珠子會爛掉,爛掉之後會有蟲來吃,吃光了就只剩下蟲而已,我不要一堆蟲在我身邊。」

小闕的笑容如同冬日初開的太陽,那麽溫暖,那麽讓人想靠近,他嘴角微微的勾起,雖然笑得很淡,但卻總是能擄獲柳長月所有心思。

「告訴我,你想我做些什麽,我要做些什麽你才會更開心,我看不得你這樣,我只想你在身邊,永遠永遠這麽笑着看我?」

小闕突然靜了,沒有再開口。他其實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該說的之前都說過一遍兩遍三遍四遍了不是嗎?如果柳長月不想聽進耳裏,他說再多次也是沒用。

看着小闕安靜的模樣,沒有決絕地說自己要走,望着小闕淡淡的眼眉,但卻有種似乎要失去他的預感。柳長月又慌了起來,他沒真的愛過誰,所以甚至不知道要用什麽辦法,才能讓這孩子心甘情願留在自己身邊。

柳長月伸手開始解小闕的外衫,着急地低下頭狠狠吻住小闕皲裂的嘴唇,他想如果能将這個人的身體從頭到腳再占有一次,一切會不會有所變化,一切會不會回到從前。

當衣裳撕裂的聲音驚心動魄地響起,床上也傳來「當」的一聲。

一把彈出的赤焰劍,劍尖抵住了柳長月的喉嚨。

柳長月愣了一下才發覺脖子上的刺痛。他無法置信地凝視着小闕,痛徹心扉地說:「你要殺我?」

小闕在柳長月的視線中漸漸把劍移到自己的脖子上:「你知道我不可能殺你,但我可以殺了我自己。」

劍尖緩緩刺入小闕脖子上的肌膚,一滴血珠順着頸子流了下來,滴在床褥上,那顏色怵目驚心。

柳長月突然怕了,他從未這麽害怕過,他知道這孩子的倔,也知道這孩子從來不會說謊。如果自己再這麽對他,他的确會自刎在他面前。

柳長月下了小闕的床,無力地看着門外。

柳長月聲音幹澀地說道:「真的無法再同以前一樣,那般對我?」

「……可以,除非你不是我爹。」小闕黯然回道。

「別讓我聽見爹這個字!」柳長月大聲吼道。

「但你終究是我爹。」小闕合眼,淚水從他眼角一滴一滴不停滑落。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傷心,畢竟本該如此,但他卻聽見了柳長月怒吼中挾帶的傷痛欲絕,他為柳長月的傷心而傷心。

小闕緩緩說着:「原來,我是三生石旁的一株草,你繞過了我,沒将我踏死,所以上天讓我成為你的兒子。我可以一生為你活、甚至舍棄性命為你死,但永遠愛你不得,命中注定如此。」

「什麽命中注定!」柳長月嘶吼着,一手翻了桌子。

但沒一會兒,柳長月卻又收起憤怒,軟軟地,如同懇求般地說:「這僅僅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為何你卻要想得那麽多?我們并不需要理會世俗眼光,只要不透露出去,誰會知道我與你血脈相連,是你親生父親?」

小闕卻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蘇笛知,最後我娘定也會知。瞞着,又有何用呢?」

柳長月慘白着臉,連退兩步,最後跌坐在後頭的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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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閣風聲鶴唳,柳長月脾氣越來越不好的事情傳了開來。尤其是聽說昨夜去了小公子房裏被趕了出來,那神情、那模樣,如今根本已經到了生人勿近,近者找死的程度了。

柳長月仿佛變回了之前那個殺人如麻的清明閣主,所有人除了正事以外,沒人膽敢靠近柳長月,只怕說錯一個字,就招來滅頂之災。

而小闕之後還是一直在自己的院子裏待着,蘇笛總是跟在他身邊,可他同小闕說話時小闕也不太愛理會,早些時候那個愛笑愛胡鬧的人已經消失無蹤。

有幾次,院子裏小闕與柳長月遠遠見着面,小闕不是對柳長月視而不見,就是柳長月要踏上前來時他轉身離開。

小闕在心裏想,不看柳長月的臉、不見他那雙眼睛,那自己對他的依戀可能就會少一點,心也會少痛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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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蘇笛的兩個主子一天一天地削瘦。

他這人忍不住,所以偶爾會在小闕面前叨念柳長月今日如何如何,但小闕眼眸空蕩蕩的,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蘇笛見小闕這樣,一個氣起來,抓着食盤就往桌上重重一放,那聲音之大,令得神游天外的小闕回過魂來。

蘇笛怒極了,指着小闕的鼻子大聲罵道:「你和主上兩個是一個一個在比慘是吧!你傷心,難道主上就不傷心了,我自幼待在主上身邊,從沒見過這樣的主上。你不好,主上比你更不好。你不喝水他也讨厭水,你不吃東西他也不吃東西,這樣下去別說你會死,主上也會死,還會提早死在你面前!

好啊,父子是吧!如果把主上給你的血全換掉,叫鬼子将你做成傀儡屍,那你與他沒有血緣關系,少主開恩,是不是這樣你就能同主上在一起了?明知道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面,為什麽你偏要往死局裏鑽,你鑽就算了,還帶着主上陪你往裏頭鑽。

主上多疼你你會不知道?他光是看你這樣,整個人就完全變了。你再繼續這樣下去,是要毀了你自己,還是要毀了主上,毀了整個清明閣!?」

小闕靜靜看着蘇笛,見蘇笛說到最後眼眶都紅了。可他依舊仍是沉默,因為他想不出有什麽辦法能夠不要兩敗俱傷的。

蘇笛努力将怒氣平歇了下來,順了氣之後,說道:「為什麽不能一人讓一步。就讓一步,讓一步就好!」

「要怎麽讓一步……」小闕喃喃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麽才能讓一步……」

察覺門外有人,小闕擡頭看去,見到的是柳長月。

柳長月沒有踏入門內,只是站在門口默默地看着他。

小闕突然想起之前無憂無慮那時候,那時他能夠為柳長月的開心而開心一整天,他能替柳長月擋下烙鐵而後高興自己得了一枚蝴蝶印記。

小闕回過頭,張開手掌心,看着那只自己好寶貝的蝴蝶。當時的自己絕對沒想到會和柳長月走到這個地步。如果早知道的話,那就算柳長月再怎麽對他笑,再怎麽對他好,他也會逃得遠遠的不留在柳長月身邊。

夜一點一點地深了,柳長月還站在屋外,小闕也仍坐在床上。蘇笛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就剩下他們兩人,看似靠得很近,只要幾步路就能碰到對方,但其實離得很遠,遠到隔了山、隔了河、隔了個汪洋大海,再也親近不得。

一陣一陣的心痛,就像在蓬萊鎮上以為被抛棄了一般那麽疼。

疼到他說不出話來,疼到他幾乎無法呼吸。

而後小闕突然才發現到,原來不只柳長月舍不得放開他,自己的心會這麽痛的原因,也是因為他舍不得放開柳長月。

若能放手,早已放手。他倆這樣,算不算是互相折磨?

想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很多,最後小闕抓着胸口衣襟,側躺到床上,閉眼入眠。

而後房裏明晃晃的燭火,也不知是誰,替他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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