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十六章

歸義縣。

歸義縣原本是坐落在偏僻西南草寇匪類叢生的地方,縣民從來幾天不得一頓溫飽,但自從換了一個縣令、換了一個師爺、再換了個仵作大人,得了四個武功卓絕的名捕,又添了個極有本事的捕快,沒多久時間而已,便将草寇盜匪完全掃盡,讓歸義縣成了西南角落般太平安和的一個小縣。

歸義縣衙門和裏頭的官老爺是縣民們最崇敬的對象,而如今主事的人是這麽排的:縣老爺「施問」,開堂斬人時需由他;師爺「南鄉」包攬一切出謀策劃;小頭兒仵作大人「施小黑」乃「施問」獨子,做仵作之餘,最愛的是巡城和查案辦事打壞人;小捕快「陳七」又名「陳小雞」,被指為仵作大人的跟班;追蹤術無人能及的「趙小豬」一只(它真的是只豬),同樣厲害的尋香鳥「黑黑」、紅鹉鳥「小紅」(它們也真的是鳥);最後為衙門裏人稱四大金剛的「金忠豹國」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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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七這人以前曾在浮華宮當過副宮主,那時他別名「林央」,是一手把小闕拉拔大的人。

小闕和他感情之深,如父如子、如兄如弟,從來就是同睡一張床、同蓋一張被的感情,只是後被浮華宮宮主宴浮華賣給了原名蘭罄,之後喚做施小黑的仵作,于是便在歸義縣定了下來。

六月初,天氣已經開始轉熱,小七與小黑大人巡城巡到一半,有個大嬸見他們辛苦,于是特地端了兩碗冰鎮酸梅湯出來。

小七道了一聲謝,一口就把酸梅湯給灌下肚了。

蘭罄不太喜歡酸的,但也分兩口喝完了。街坊鄰店給的,當然要喝光才是。如果喝不光或者附上送雞送鴨的,那就得拿回衙門裏。帥爺說那是心意,小黑大人理所當然可以拿。

就當把碗還給大嬸時,小七對蘭罄說道:「師兄,你覺不覺得最近歸義縣太平靜了?以前偶爾一個月也能辦上三、四件案子,現下卻整個月沒人來報官過,真是讓人閑到渾身骨頭都要散了啊!」

蘭罄看看天上,說了句:「風雨之前的寧靜。」

「嗯?」小七覺得他家大師兄今日說的話怎麽挺有內涵的。

但當他們兩人逛回大街上,小七一擡頭,就見不遠處陽光底下,有一個面貌平凡的青年朝他揮手,笑着大喊了一聲:「阿央,我來看你了!」

小七愣了一下,會意過那人是誰後,連忙走向前去看了看這小祖宗,确定是真人後大聲罵道:「你到底跑哪去了,現在全天下的人都在找你啊!」

青年笑了笑,說道:「我剛剛跑去衙門找你,可我忘了你在這裏叫什麽名字,我說了我來找一個易容術很高明的人,那些人說應該是七哥,又說七哥跟小黑大人巡城了,我一路跑過來,果然見到你了。可是你的臉怎麽又變了,如果不是師伯就走在你身邊,我都認不出你是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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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罄慢悠悠地走過來,看看小七,再看看青年。

小七看看蘭罄,又看看小闕。「我們正在回縣衙的路上,邊走邊講吧!」 蘭罄多看了青年一眼,小七怕蘭罄突然發難,于是立即說:「四師姐的兒子宴闕,師兄還認得不?」

蘭罄眼珠子轉了轉,點頭,露出森冷的牙齒和陰寒的笑容道:「記得,他就是之前在那山裏頭有雪鹿的什麽宮不讓我帶你走,還拿了把大劍威脅我的人嘛!」

小闕吓了一跳,立即往小七身後躲。他在小七背後探頭道:「師伯你不要怪我,我那時候以為你要欺負阿央,所以才那樣。後來娘有說你和她和阿央都是同師門出來的人,你不會害阿央,我才曉得的。」

蘭罄看着小闕臉上戴着蠟黃的下等人皮面具,可手和脖子卻白得不得了,他突然靜了下來,食指突然朝小闕額頭一彈,說道:「我不喜歡人家無緣無故戴人皮面具,你看,小雞的也拿下來了,所以你也要拿下來。」

小闕苦笑了一下,低聲說道:「別拿下行不行,阿央也說了外頭很多人在找我,我不想被找到!」

蘭罄突然怒道:「阿央叫誰?這裏只有施小黑跟陳小雞,沒有阿央!」

小闕點頭說:「知道了,師伯。」

蘭罄又說:「師伯叫誰?這裏也沒有姓師名伯的人!」

小闕以前就感覺蘭罄的性格怪怪的,兇起來可怕至極,而且誰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娘也有點怕他。

他們邊走邊回衙門,路上小闕一直想,最後才問道:「那要怎麽叫師伯啊?」

蘭罄正想開口,小七就說了:「叫小黑哥吧!你是我一手養大的,我當你是親弟弟,你從現下起改口叫我哥哥,自然也得叫他哥哥了!」

「嗯!」小闕雖然有點不太懂,但還是點頭了。

蘭罄則是沒将這一切放在心上,他現下比較傾向小七想怎樣,就讓他怎樣。南鄉師爺說這是夫妻之道,成了親拜了堂而且還有孩子之後,他就不可以兇小七了,不然小七跑掉,他的黑寶就沒小爹爹了。

回了衙門,門口的衙役喊着:「七哥和小頭兒回來了!」

蘭罄昂首闊步地踏入衙門,後頭跟着小七和小闕兩個人,突然覺得有個小跟班也不錯。

小黑在前頭說道:「我去小蘭花那裏抱黑寶。」然後就自顧自地走了。 小七這時把小闕領回到他和小黑的院子裏,入了房,讓小闕先坐下,而後揭開小闕臉上的人皮面具後,驚道:「奶奶個熊,我家的包子臉怎麽消成瓜子臉了,你快告訴我,這半年多的時間你去了哪裏,發生了什麽事?竟然沒有按月向分舵回報行蹤,你知不知道你娘找你找得都快急死了!」

小闕靜了靜,只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他本來可以說謊,但他天性就不喜歡說謊,于是只能簡單地道:「前陣子碰到了一些事,難受了一陣子。後來在江湖上晃了幾圈,稍微覺得好些了,想找個地方歇下腳,又想到之前說過要來看你,便來了。」

小七擔心地問:「惹到不該惹的人?」

小闕頓了一下。「嗯。」

小七又問:「江湖中人?」

小闕依舊「嗯」了一聲。

「很厲害?」小七替小闕擔心。

小闕想了想,道:「厲害是厲害,但好像沒師伯那麽厲害。娘見着會抖的人,世間只有師伯一個吧!」

然後小闕突然握住小七的手,心裏滿是關懷地問道:「阿央你在這裏沒有被他欺負吧?」

小七答道:「還好,早習慣了。」卻覺得小闕整個人都有些不對勁,但哪裏不對勁,他卻說不出來。

以前他們是無話不談的兄弟,可現下他眼看着奇怪,卻不知怎麽讓小闕把心裏話說出來。

小七于是道:「既然找到你了,那我向師姐捎個信,說你人在我這裏……」

小七話還沒說完,小闕就急着說:「先不要!」他道:「我躲了很久,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蹤!」

當小闕說出這樣的話來,小七就想,小闕遇到的可能不是什麽能随意打發的對象了。想到這點,小七于是隐約地向小闕套話。「江湖上的事,沒有什麽事你娘擺不平的,只要你一句話,連前頭有座山她都能替你鏟平!浮華宮的小宮主這麽畏畏縮縮的像什麽樣!」

小闕突然神色黯然,閉嘴不語。

小七皺起了眉頭。

這時蘭罄抱着已經九個月大的黑寶回來。

黑寶生得白白嫩嫩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別的娃兒小時候穿的不是粉嫩的顔色就是青蔥明亮的,可黑寶穿着一身黑,同這歸義縣所有的捕快們服飾相同,只是他身上的料子特別挑選過,用的是上好透氣的南絹,摸起來柔軟光滑,一點都不會磨傷孩子水嫩嫩的肌膚。

蘭罄把孩子帶進門,小闕看了一眼正在吸拇指的黑寶就開口叫道:「小黑哥,這個孩子好水靈,是你兒子嗎?叫什麽名字?」

蘭罄得意地說:「是我兒子沒錯,他叫黑寶,是我小黑大人的寶貝,施黑寶。」

黑寶瞧見屋裏頭有個沒見過的人,這孩子也不怕生,在他爹懷裏扭來扭去的,想爬過去抓小闕的臉頰。

蘭罄說了兒子的名字,一時興起遂問道:「我兒子叫黑寶,那你叫什麽名字?」

小闕愣了一下,他看向小七,問道:「我要隐藏行蹤的,那現下起我該叫什麽名字?我還沒替自己取新名字呢!」

小七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來。他剛剛想得太多,這會兒也沒了想法。

倒是蘭罄聽到小闕說的話,很感興趣地說道:「怎麽你沒有名字嗎?為什麽你會沒有名字?」

這時衙門外頭也不知道是誰家養的狗不停地叫,聲音大到竟傳入了衙門內的小院來。

蘭罄眼睛眨了眨,說道:「要不你就叫阿旺吧!小七說最近衙門沒事很無聊,小黑大人替你取名做阿旺,讓衙門案件多多,很興旺,這樣我們就又可以去辦案了!」

被抱在蘭罄懷裏不停扭動,但怎麽扭都扭不出他爹懷抱的黑寶這時聽了他爹「旺」了一聲,接着竟也學起了那個字,開口吐着泡泡,用軟軟的童音說道:「旺、旺、旺旺!」然後咯咯地笑了起來。

蘭罄覺得自己取的名字連兒子也喜歡,于是拍板定案道:「就是這個名字了,阿旺!」

小闕想了想,于是點頭道:「謝謝小黑哥!」

小七有點無奈地看着蘭罄,這蘭大教主從來沒有取名的天分,卻偏偏愛幫人取別名。師父賜給自己的名字原叫百裏七,後來他化名為陳七,卻被這人叫成了陳小雞;外頭還養着一條豬,那豬可厲害了,被他教得能千裏尋人,可這麽厲害的神豬卻被叫做「趙小豬」;蘭罄自己更絕,本來的名字那麽好聽,但被縣令施問撿回來當兒子養後,就硬說自己叫做「施小黑」……

但小闕自個兒高興願意點了頭,所以小七也沒能說什麽了。

之後小闕看着小七,眨了眨眼睛道:「那我如今也不能叫你阿央了,要改叫你做小七哥了!」

小七拍拍小闕的頭。

這天因為黑寶出奇地喜歡剛來的漂亮哥哥,所以很晚了都不睡覺,而且只要小闕作勢要走,黑寶就眼淚汪汪地看着小闕,然後胖胖的小手伸得長長的,有些情深深意濃濃的味道。

因為兒子喜歡,所以蘭罄也不讓小闕走,結果到最後竟然是小七、蘭罄和黑寶睡床,小闕在地上打地鋪,黑寶偶爾都會探頭看看漂亮哥哥還在不在,當漂亮哥哥感覺到他在看他,睜起眼睛來對他吐舌頭扮鬼臉,黑寶才會「咯咯」地笑兩聲,然後讓他爹拉回懷裏繼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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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的時候,小闕總會想起以前的事情。

他想,他現在雖然還不能釋懷,但總有一天,一定能看破這一切的。

他暫時不想管江湖事了,只希望那個人找回蘇笛的屍體後能夠好好安葬蘇笛,而他與他之間的愛恨情仇,就随着時間慢慢散去吧!

誰說過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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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從自己的壓箱寶裏挑了張人皮面具給小闕,那張面具讓原本看起來已經比實際年紀小的小闕又少了幾歲。

而平常小七做的人皮面具通常是普通的、讓人看過幾次也記不住的那種臉,但他可不愛小闕戴那種,于是找了張清秀稚嫩模樣的給小闕,把小闕打扮得像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小闕很是滿意,因為他發覺小七給他這張人皮面具後,他在衙門裏跑來跑去都不會有人吼他,雖然這也和小七交代下去有關,但小闕卻是真正混到了一個風生水起,大家看到他就一臉微笑,叫着:「阿旺,來來!」

小闕是個懂禮貌的孩子,見到年紀比他大一些的就叫「哥哥」,年紀比他大許多的就叫「伯伯」,看到小七叫「哥哥」,見着小黑叫「小黑哥」,黑寶叫「寶寶」,縣令施問叫「縣令伯伯」,師爺南鄉……嗯……年紀不好猜,就叫了「師爺叔叔」。

才沒幾天而已,全縣衙都知道陳七有個弟弟來了,名字叫陳旺,水嫩嫩的模樣和仵作大人的寶貝兒子有得比,臉蛋長得都像一掐就能掐出水來的模樣。

小闕在衙門裏幫了幾天忙,有一天在蘭罄和小七回來時突然跑來對小七說:「哥哥,我想學你當快班捕快,你看好不好?」

小七瞥了小闕一眼說:「你好好的富貴閑人不當,當什麽快班捕快?捕快既沒前途,還得赴湯蹈火拿命拼,而且薪饷才那麽一點點,一年十二兩多、十二兩多啊!十二兩給你買雙鞋都不夠,當什麽捕快!」

但小七忘了他身旁還有個仵作大人在,蘭罄拍了一下桌子,頓時将桌子拍碎了半邊,只剩另外半邊在那頭搖着。

蘭罄怒道:「誰說當捕快沒前途?小黑大人我像沒前途的人嗎!」

小七縮了一下肩膀,讨好地笑道:「師兄您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而且您也不是捕快,您是歸義縣最好的仵作大人,怎麽會沒前途呢!」

小闕看看小七,再看看蘭罄。「小黑哥,那我能不能當捕快啊?」他問。 蘭罄瞟了他一眼,瞬間單掌朝小闕出手,力道急、勁、猛,若是尋常練武之人被打到,吐血三升都還算少的。

小七被蘭罄的突然發難吓了一跳,當他想上前阻攔時,卻發覺小闕早他一步雙拳緊握,交叉成盾,之後腰又往後一縮,連帶地卸去了蘭罄突襲的力道。

小闕對蘭罄笑了笑。

蘭罄滿意了,招了招小闕說:「我帶你去領捕快的衣服,你以後劃在我小黑大人麾下,小雞和金忠豹國都比你大,你最小。」

小闕快樂地跟在蘭罄後頭說道:「好啊好啊!那除了衣服之外有沒有配劍?」

「你那把很大的劍呢?」

「留在家裏沒拿出來。而且那把劍太好認,随便在路上轉幾圈,就有人知道我是誰了。」

「那就去領一把好了。」小黑大人大方得很。

「好!」小闕随着蘭罄走遠,聲音愉悅。

他們兩個相處融洽是好,可小七卻是驚了。

小闕的武功什麽時候突飛猛進得這麽厲害,居然能擋下前烏衣魔教教主蘭罄一掌,這實在太可怕了。

再者,小七又肯定了小闕失蹤的這些時日的确發生了什麽大事,小闕以前是天真開朗,以赤子之心爛漫行事的孩子。現下雖然外表看來沒什麽問題,可當他以為沒人看到他時,那慢慢顯露出來的空洞眼神絕不是裝的。

小七擔心小闕,但同時卻也明白,這孩子經歷了很多事。

而且如果小闕不想提之前的事情,小七硬要深掘,恐怕傷的也會是小闕。 他從懷裏拿出一管小小的竹筒,再将裏頭的字條取了出來。小七擰了擰那張字條,最後還是以內力将其震成片片碎屑,舍了将小闕在他身邊的這個消息傳回浮華宮去的念頭。

他從小疼着、呵護長大的孩子,他心尖上的那塊肉,他的親人。

小七只想小闕好好的,像以前那樣不懂事都好,別要是現下這般心裏苦着,卻佯裝無事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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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闕快班捕快的身分很快就拿到手了。

縣令施問疼愛兒子,只要是不犯法之事,他都不會太去管。

于是當小闕換上了胸前繡了塊「捕」字的快班黑衣,蘭罄和小七之後的巡城任務,就增加了兩個人。一個是小闕,而另一個,則是蘭罄的心肝寶貝兒「黑寶」。

其實蘭罄很早就想帶着兒子一起巡城了,只是如果這樣,發生事情時他就無法顧及公務。如今有了「阿旺」幫他抱兒子和他一起巡城,他就高興了。

小黑大人一高興一開心,整個縣衙到歸義縣便是現歌舞界平、平安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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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寶一早就出門,撲騰到中午也累了,孩子累了就睡,小闕則牢牢抱着他跟在小七和蘭罄身邊。

今天蘭罄巡的是城東外郊部分,這裏人少,只有一部分還種得了旱稻的土地綠油油地長着。

坐在田埂上吃着簡易午膳的幾個農人見到蘭罄和小七,吆喝着向上擺手,叫着:「大人辛苦了!」

蘭罄點點頭,手負于身後很威嚴地走到另一處去,而小七則喊了回去說道:「你們也辛苦了!」

小闕戴着鬥笠,鬥笠下的陰影剛好遮去陽光,免得曬到了黑寶。黑寶睡得香甜,蘭罄走得步步生風,小七一臉的恣意,還有農人們的笑聲,讓小闕感覺這個地方好安寧,令他身心平靜。

也許他也可以一直在這裏住下去,領一年十二兩多一點薪饷,吃公家的飯,還有人會對他笑。

以前從不覺得能擁有這些是很愉快的事,但現下他想法變了。

當捕快也能救人扶危。他想一輩子助人,而後用那些換得自己的安寧平靜。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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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寶有沒有曬着?」蘭罄回過頭來問。

「沒有。」小闕說:「他睡得正好。」

蘭罄點頭,又往前繼續走。

走啊走地,又到了另一塊旱田。這裏是種紅薯的,紅薯在幹旱之處容易活,所以雇田的農人就只有一個,而那個人的身後還跟着個小孩。

也許是累了,那走在田埂上的孩子說:「爹,背我背我!」

臉被曬得銅中帶紅的農人揉了揉孩子的腦袋,然後蹲下了腰,讓孩子爬到他的背上,背着走到田的另一頭去。

看見這一幕,小闕有些恍惚。

蘭罄和小七走遠了後發現小闕竟然沒跟上來,小七便喊了小闕好幾聲。

之後小闕好像突然吓着了一般抖了一下,而後茫然轉頭看着小七,等了一會兒,待失去的表情回到了臉上,小闕才走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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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城裏,他們先去涼水鋪喝了碗涼水,蘭罄則抱着醒過來的黑寶喂他米糊糊。

小闕看着蘭罄那麽疼黑寶,而黑寶抓着蘭罄頭發直笑,不僅喃喃說道:「你現下就這麽喜歡你爹,那将來長大後,還會更喜歡你爹嗎?」

蘭罄耳力好,聽見了就回答道:「黑寶當然會更喜歡我,他現下喜歡我都勝過小雞還有任何人了!」

小闕有些失魂落魄地,仿佛之前佯裝的那些模樣只是幻影,消失了,他變回了原來的那個小闕。

小七聽小闕用更小的聲音喃喃自語地說道:「那是不是所有的兒子都會喜歡自己的爹……難道不想喜歡也不成嗎……」

小七額頭青筋突地一跳,隐約覺得小闕講這些話,必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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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開始留意浮華宮那邊的情形時,得到了個消息,他那個薄情寡義的前四姐夫柳長月居然沒有死,而且不但沒有死,還帶着清明閣整個重新席卷江湖。

也不知那個前四姐夫在發什麽瘋,到處打聽浮華宮的事情。浮華宮最大的産業「通寶票號」曝了光,那可是遍布大江南北的大生意,但柳長月竟然亂得那些票號幾乎開不了門,還帶了口訊,讓宴浮華出來相見。

小七在浮華宮是還留着幾個心腹的,其中有人回報,宴浮華與柳長月見了面,柳長月開口第一句就是要他兒子宴闕回去清明閣。

只是沒人知道,小闕并沒有回浮華宮,而是來了歸義縣。

同時間也焦急地在找兒子的宴浮華與柳長月談了幾句就動怒,與柳長月大打出手。

小七左想右想,就覺得整件事情十分詭異,小闕不想回浮華宮,應該是不想面對他娘,而他爹柳長月又滿江湖地找他,連宴浮華都不惜強逼出來,這麽來說,小闕一直躲着的人,很可能就是他爹柳長月。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果然是真。

大魔頭都不容易死,而且就算整個江湖的人都知道他死了,還會來個大屍變,最可怕的是還會比沒死之前更加厲害。

例子諸如蘭罄、諸如柳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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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休沐,衙門不辦公,所有的捕快們都閑了。

有家室的回家去,沒家室的在縣衙前庭擺了幾張椅子喝酒、嗑花生、順道聊人是非兼讨論幾個案子。

蘭罄坐在衙門屋檐邊,一只腳屈在屋檐上,一只腳在空中晃啊晃,黑黑和小紅這兩只鳥還有它們生下的幾只鳥兒子在蘭罄放着幹果的手掌心中啄來啄去,和蘭罄搶幹果吃。

蘭罄看着下面的手下們很乖,小七也很乖,趙小豬扒着院子裏的土找蚯蚓算得上一點乖,而阿旺則把黑寶放在地上,讓黑寶學定路,他寶貝兒子和寶貝兒子的新奶娘也很乖。

黑寶走了幾步路,突然一個跌倒,小闕想撲上去接,小七卻說道:「別扶他,哭了也別理他,黑寶可機靈了,見你對他好就會裝哭,一裝哭那眼淚像不要錢似地流,每回都得讓人跑去買糖葫蘆哄他,他才高興。跌倒後讓他自己站起來,可別寵壞了他。」

小闕只好照做。

黑寶跌了以後都會嗚嗚兩聲但是見沒人過來扶他,他就在地上爬啊爬,後來覺得無聊了,才站起來走。

先是走去撲在他小爹爹腿上咿咿啞啞地流口水,之後又走去撲小闕,要小闕把他抱起來。

黑寶「旺」啊「旺」地叫着小闕,黑白分明的眼睛轉啊轉地,看起來十分機靈,小闕也回着「寶寶」啊「寶寶」,黑寶樂得笑了,引得小闕也跟着笑了。

小闕抱着黑寶在臺階上坐着,和黑寶玩着手指,他讓黑寶在他手指上咬來咬去留下齒痕,看着清風吹拂着這安靜的衙門前院,這會兒陰謀算計什麽的都離他離得遠遠的,他仿佛感覺自己又回到了以前無憂無慮的時候。

天漸漸暗下來,蘭罄從屋檐跳下,神态優雅随性,但那張臉卻是足以颠倒衆生的妖冶之态。

蘭罄舉手擡足都帶着一種說不清的氣勢,說傲氣不像傲氣、說戾氣又覺得這樣的人怎麽會有戾氣。

小闕看着蘭罄離去的背影久久,想着這個人已經比第一次在浮華宮見面時少了太多狠厲。也許是他爹和師爺還有小七都疼着他,衙門上下所有人喜歡他,歸義縣的縣民們愛戴他,雖然可能是少少的,如沙漏裏一次只能落下一點點快樂,但積沙成塔,就擁有了世人夢寐以求的寶藏,屬于自己、誰也奪不走的幸福。

天黑了,前院裏的人也漸漸散去。這時小七走了過來,見小闕一臉羨慕地看着蘭罄時愣了一下。之後他把黑寶從小闕懷裏抱起,随便塞給一個捕快,讓他把孩子抱回去他們的院子裏,而後在小闕身邊的臺階上坐下。

小七一開始沒有說話,他只是等着小闕收拾好心情。

再過了一會兒,小闕才開口說:「阿央想問我什麽嗎?」獨自二人時,這個稱呼才讓小闕覺得習慣。浮華宮副宮主林央是看着他長大,和他形同兄弟,甚至父子的人。而歸義縣的陳七,單單屬于歸義縣。

小七慢慢地嘆了口氣,他不想啰嗦,一開口就直奔要題。小七說:「我收到消息,柳長月沒死,清明閣于江湖再現。柳長月就你一個兒子,他回來後自然向你娘要人。可你娘早定了你是浮華宮下任宮主,更因不喜柳長月的為人處事,遂拒絕了柳長月的要求,之後柳長月不知打哪查來浮華宮在外的一些産業,竟鬧得浮華宮在江湖上一些生意都做不下去。」

小七再說:「現下整個江湖風聲鶴唳地,浮華宮各地的通寶票號都被清明閣殺手給盯了,柳長月發了話,誰敢入通轉票號,就是與清明閣作對,你娘也發了話,清明閣的人敢傷通寶票號一人,便将其碎屍萬段。

為了你這個兒子,兩個人新仇舊恨加一加,這回是真的打起來了。許多人無辜被波及,但清明閣和浮華宮那麽響亮的名字擺在那邊,沒人敢惹他們任何一方。」

小闕聽得頭越來越低,最後直接埋進了膝蓋裏。

小七摸摸小闕的腦袋,說道:「讓我猜一猜,小祖宗你這回出門,不會正巧就碰上柳長月了吧?」

小闕全身突然一僵,這讓小七知道自己猜對了。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居然搞得你連自己的本名都不敢用?我說過,你娘在江湖能這般風生水起自然不是個好惹的,清明閣雖然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地方,但你娘要對付他們,也不是什麽太大的問題。

況且你娘又是咱神仙谷的人,神仙谷你也知道,二師兄擅機關蔔算奇門遁甲、三師兄是弱了些,可絕不好惹,五、六師兄在江湖上早有了些名堂,更別提我和你八師叔還有我倆後頭那些人了。

而且你師公當年出谷時也結交了不少好友,那些人有些是死了,但徒子徒孫還在。江湖諸多門派,曾受過你師公恩惠的也不少。你別看師公現今整日整日地睡,他都隐居多少年了,現在在武林中提起「百裏懸壺」四個字,有點眼色的,誰不恭恭敬敬靠過來問聲百裏先生如今安好不?」

小闕悶悶地「嗯」了一聲。「鬼子就說過他很仰慕師公。」

「鬼子是誰?」小七問。

「清明閣采風堂的堂主。」小闕頭埋在膝蓋裏,好像沒有起來的打算。 「所以你入過清明閣了?」小七猜測:「是被柳長月給拐去的?」

「……」小闕想了有一會兒,才悶悶地說:「是我同他一起進去的……他沒拐我……不、也不對,他應該從很久以前就想着要把我拐進清明閣了……」 小七皺了皺眉。小闕本人雖然不清楚,小七聽出了弦外之音。

小七摸了摸小闕的頭,低聲問道:「這半年多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是不是清明閣的人欺負了你?你覺得難受就要說出來,否則我一天看你三變臉,高興時不像高興、難過時問你也不答話,夜裏睡不着就翻來覆去到天亮,都要被你急瘋了。」

等了好久,小七卻等到小闕哽咽的聲音。「我本來已經決定不想他了,可一聽你提起他的名字,我就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說吧,出了什麽事通通告訴我,我是看着你長大的,你心痛我也心痛。」小七緩緩說道。

小闕吸了吸鼻涕,才慢慢開口,将一切從頭到尾完完整整地告訴小七。

包括他和那人是怎麽遇見的,他們在天璧山莊經歷了什麽事,他為了陪那人與他同去蓬萊島卻險赴黃泉,那人明知道自己與他的關系天地不容,卻在自己忘記一切的時候騙了自己,做了那等有悖倫常之事。

而後回到清明閣,他恢複記憶,那人仍不肯放自己走,最後元宵裏蒼涼的笛聲讓他留了下來,但他只願與那人作父子,其餘什麽都不做。

只是突然有一天,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把匕首紮入那人胸口。但他不知發生何事就被關入鐵牢大刑伺候,他記得很清楚,自己背後被打了兩掌,膝蓋被打了一掌,身上讓人埋了四百六十一根針,被鞭打,手指骨頭被夾碎……

後來那人來了,卻只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殺他,對他沒有一點信任,或者,從沒信過他。

最後他被提到刑堂上要被斬殺,他娘親的侍衛雷霆突然冒出來阻擋,他的好朋友蘇笛為帶他逃出清明閣,重傷死于楓樹林間,然後他落水沉進了河底。

那時,若不是一個叫吳鈎的人把他撈起來送去醫館,他現在應該在閻王殿裏受審,而無法來到這裏了。

小闕的一番話讓小七整個人呆了。他是想過小闕對上柳長月,那不服輸的傻勁絕對會吃虧。可他沒想到柳長月竟會對小闕起那種念頭……

小七抖着道:「你……你……」

小闕嗚咽了一聲,忍不住讓聲音漏了出來。他努力大大地吸了幾口氣後,才說:「……我喜歡上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所以我不能回家……不能回浮華宮……娘若知道這些事,她會傷心的……」

小七聽到小闕親口說愛上自己的父親,頓時如同一道天雷往他頭上「轟」的一聲劈了下來,把他整個人烤了個外焦內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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