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齊元纓和齊文道快馬加鞭,緊趕慢趕一個徹夜,至第二日中午才勉強追上護送齊治回京的一隊人馬。
只可惜,齊元纓最害怕的事發生了。
齊治心口中箭,齊軍進入離營地最近的城池後,太醫們全力救治一整夜卻還是沒能将齊治救回來。
齊治駕崩。
屋子裏烏泱泱跪了一群人,抽抽噎噎地哭着。
看着躺在床上毫無生氣的齊治,這一刻齊元纓跪了下來,腦子裏只剩下茫茫無邊的虛無。
師父說,命不可改,不能改。
原本她不信,她只信人定勝天。可現在看來,有些東西當真是人力不可強的。
齊元纓仿佛被人抽幹了精氣一般,倏忽間便淚如雨下,她目光呆滞地問了一句:“怎麽回事?”
“昨夜末将等護送陛下回都城的路上被刺客埋伏。陛下……陛下被襲,是末将救駕不力,罪該萬死。”
齊元纓忽覺胸悶得厲害,喉嚨中迅速翻滾出一口濃重的血腥氣,直沖唇齒。眨眼間,一口血沖破她的齒關,灑在地上。
昨夜齊元纓受的兩道刀傷亦在這一刻蹦出鑽心的疼痛感覺,她頓時兩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下去。
齊文道從她身後沖上來:“皇姐。”
“殿下。”
昏迷之際,齊元纓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在花園撲蝴蝶玩兒,夢裏的她不過四五歲上下。她身後跟了一群侍女亦步亦趨地跟在踉踉跄跄撲蝶的她,生怕她一個腳步不穩便給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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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前跑了兩三步,終于撲到一只牙白色小蝴蝶。她清清楚楚地感受那只蝴蝶在她掌心上下飛舞。
那是一個鮮活的生命。
“元兒。”
齊元纓聽見齊治叫她,她一高興,松開了手。那只蝴蝶迅速舞動翅膀,慌慌張張逃了。
齊元纓顧不上那只蝴蝶,急匆匆地朝齊治飛奔而去。
盡管她明明知道齊治已經死了,可她還是心存僥幸地以為只要她抱住夢裏的這個齊治,他就會回來。
“爹爹!”
可結果,她醒了。
她一睜眼,一滴淚迅速滑過眼角,隐入鬓角。
這一刻,她清醒地意識到無論是夢還是現實,她都已經無力改變什麽。
“皇姐,皇姐。快,快去傳太醫。”
齊文道就在她床邊守着,他看着有些憔悴。
“叫顏昊仁來見我。”
齊文道轉身吩咐道:“把顏昊仁帶上來。”
“皇姐,昨日你昏迷之際,臣弟已先行審過顏昊仁,他承認曾經見過蘇澤,也承認自己護主不力才導致父皇遇刺。”
齊元纓淡淡掃了他一眼,暫時提不起力氣同他說話。
彼時恰逢侍女送了藥來,齊元纓才喝完藥,顏昊仁就被兩個将士押了進來。
顏昊仁看上去氣色不大好,眼中遍布紅血絲,眼下烏青更是顯眼得很。齊元纓打量了一下他身上各處,只見他衣衫有些破爛,身上的刀劍傷似乎都是與人激戰留下的。
如此看來她昏迷的這段時間,齊文道沒有背着她動手腳。
齊元纓問他:“盼兒的事,你聽說了?”
“是。”
蘇澤讓人給他帶話,若是他想救盼兒,便拿齊治的命來換。
他原以為蘇澤話裏的意思是讓他刺殺皇帝,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蘇澤并不是讓他選,而只是給他一個機會,給他一個救顧盼兒的機會。
事實上,蘇澤都已經布好局,只等齊治入局,再将其擊斃。無論他怎麽選,齊治都已經必死無疑。
說到底,是他小巧了蘇澤決心和謀劃。
齊元纓閉了閉眼:“孤給你一個機會。那天夜裏到底發生什麽了?”
那天夜裏顏昊仁護送齊治,路上遇伏。齊治被賊人射中心口,身負重傷。其實那夜他并不是沒有機會救齊治,只是那一刻他猶豫了。
雖然盼兒心裏的人不是他,可只要她還是他的妻子,他就做不到全然不顧盼兒的安危。
那一刻,情與義在他心裏交織纏繞,擰成一根繩絞殺他僅剩的理智。當他回過神,親手剪斷那根繩,沖向齊治時,齊治已經中箭倒下。
他遲了。
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會因情亂義,做出如此當受萬人唾棄之舉。
顏昊仁低下頭,悶悶道:“臣,護駕不力,無話可說。請殿下責罰。”
齊元纓見他既不争辯又不不反抗,生如死水的模樣,不覺沖冠眦裂,提劍刺向顏昊仁,逼得顏昊仁不得不擡頭看她。
天知道她有多想殺了顏昊仁,讓他下黃泉陪齊治,可當她看見顏昊仁如一灘死水的眸光,她這一劍卻鬼使神差般地停了下來。
齊元纓刺不下去。
這一眼讓齊元纓看見了顏昊仁眼中那些複雜又痛苦的情緒,他的懊悔,他的為難,他的情義兩難全。他被自己的羞愧所挾持,甚至丢了生的欲望。
若她是顏昊仁,只怕也做不到不猶豫,畢竟那是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她當初真不該拜游方為師。
“孤暫且先信你。”齊元纓丢開劍:“把他帶下去,看牢了。”
顏昊仁吃了一驚,他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顏昊仁驚道:“殿下……”
“要不是舍不得盼兒肚子裏的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孤一定殺了你。”
她答應過盼兒要将他好好帶回去的。
顏昊仁被帶下去後,齊元纓踉跄了兩步跌坐回去。
齊元纓如此輕松就放了顏昊仁,這是齊文道沒想到的。
她如此處理顏昊仁之事,齊文道心裏哪有服氣的?齊文道當即與她辯道:“即便顏昊仁沒有行刺父皇,可他護駕不力卻是板上釘釘之事,皇姐怎能如此輕易便放了他?皇姐如此要如何服衆?”
“此事回京再議。”
“皇姐莫不是對他餘情未了,舍不得殺他?”
齊元纓看向他,冷厲道:“文道,安分些。”
齊治彌留之際曾留下口谕傳位太女齊元纓,照理說她應當在登基大典之後正式繼位,但前線戰事吃緊,齊元纓根本等不到登基大典就已經被推上帝位,在兵荒馬亂中成了大齊唯一的女帝。
不知是她身體已經油盡燈枯,還是前兩日的刀傷屬實嚴重,她歇了這兩日,身上的傷看着雖像是有了好轉,可她的精神卻不受控地萎靡下去。
因齊元纓身子不好,衆人幾番商議之後決定先讓齊元纓帶上一隊人馬護送齊治的屍身回京,齊文道耽擱兩日再回。
齊元纓啓程的前一夜,侍衛來報說是顏昊仁逃了。
眼下比起尋回顏昊仁,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她沒讓侍衛們大張旗鼓去追人,只撥了兩三個人去尋顏昊仁。
齊元纓猜到回京這一路不會太平,可她沒想到那些人竟如此沉不住氣,她前腳啓程,那些人後腳便跟上,迫不及待地想要置她于死地。
齊元纓出發的第二日在山野遇到刺客埋伏。
對方來勢洶洶,目的明确,只為取齊元纓性命。
縱使她身邊一衆護衛皆是拼盡全力保護她,但對方人多勢衆,且個個都猶如死侍一般不要命地撲上來。
齊元纓這方漸漸落了下風,大有招架不住對方攻勢的趨勢。
“陛下小心!”
顏昊仁不知何時帶了一隊人馬現身,他持劍飛沖到齊元纓身邊,替她擋開背後的暗箭。
這會兒齊元纓疲于應戰,已然無力留心周圍動向,只在眼角餘光瞥見有人舉着箭朝她沖過來那一瞬間二話不說,提劍踅身刺過去,一劍刺穿對方心口。
待齊元纓看清來人的真面目,她好似被人悶頭打了一棍,世間紛擾繁雜,生死危機頃刻隐于無形。
世上仿佛只剩下她和身染鮮血的顏昊仁。
齊元纓登時松了手,慌到語無倫次道:“你……為什麽,怎麽會……怎麽是你……”
顏昊仁頭一次見她慌成這副模樣,強忍着撕心裂肺的疼和爬滿身上每一寸的疲軟感,他道:“聖上別慌。先皇臨終前擔心有心人趁亂生事,阻礙聖上繼位,特命微臣調來禦林軍護送您回京。”
言罷,顏昊仁煞白着一張臉筆直倒向齊元纓。
當日齊治遇刺,他沖過去時齊治口吐鮮血,顫顫巍巍地從袖子裏抽出一枚玉牌送入顏昊仁手中:“事情有變,快……憑此玉牌速調禦林軍,元兒恐有難……”
直至齊治咽氣的那一刻,他心裏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齊元纓。
齊元纓險險接住顏昊仁,而她卻因承受不住顏昊仁的重量而被他帶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二人面對面跪着,齊元纓聲音發顫道:“所以……你是為了調配人手護送我回京才逃的?”
齊元纓原以為顏昊仁是擔心顧盼兒的安危,只身去了敵營,所以才派了人暗中保護,照應一二。
“殿下放心,他們一定會将殿下安全護送回京。”
他明明已經逃了,明明知道此行兇險,為什麽還要回來?她寧願顏昊仁不顧一切去救盼兒,至少那樣他還或許還能活着,或許還能有盼兒團圓的一天。
齊元纓又氣又急:“顏昊仁,你到底在犯什麽傻?你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和盼兒團聚,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回來送死?”
“先皇遇刺一事,微臣萬死難辭其咎,便讓微臣……黃泉路上親自謝罪……”
一語未了,顏昊仁口吐血沫栽到齊元纓肩上。
齊元纓急慌慌從袖中拿出乾坤錦:“顏昊仁,你撐着點,我有辦法救你,我一定能救你。你先別閉眼,你千萬別睡。”
“歘”地一聲,齊元纓身子一僵,一柄劍突如其來地刺穿她的左肩,劍鋒染着鮮血穿透她的左肩。
齊元纓怔了一怔,撿起手邊的長劍甩向偷襲她的刺客,一擊斃命。
她顧不上自己,連忙打開乾坤錦翻找起來,耳畔卻傳來顏昊仁氣若游絲的一句話:“對不起。微臣想鬥膽求聖上一個恩典。”
齊元纓頃刻紅了眼,帶着哭腔道:“別說話,等我救你。你要求恩典,也得等你好了再求。”
顏昊仁顫顫巍巍地擡起血淋淋的一只手,輕輕按在齊元纓手上,讓她停下翻找的動作。
顏昊仁道:“若盼兒願意回來,微臣想請聖上把盼兒帶回來。若盼兒想留在那兒,也請聖上答應讓她留在那兒。”
出征前他偶然從宮女那兒得知盼兒嫁他并非本意,她心裏的人原是蘇澤,嫁他實屬形勢所迫。那時他才明白為何盼兒嫁進顏家之後,常在無人之處面露愁容。
當初他以為那是盼兒想父母,想娘家了。如今看來原來是只是因為他不是她的意中人。
這樁世人皆道美滿的姻緣,對他而言是三生有幸,可對盼兒而言呢?
若當時他沒喜歡上盼兒,沒有求娶盼兒,或許蘇澤就不會因愛生恨,或許先帝也不會死,事情也就不會走到今時今日這一步。
齊元纓道:“要救盼兒你自己救,我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