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蘇澤不發一語地在墳前呆站了一會兒,眼神空洞地盯着雨中的無字碑。

當初他和母親被迫分開時他就應該要想到今日的結局,為什麽,為什麽他沒能長得再快一些,為什麽他沒能更快一些強大起來,為什麽他不能早一點強大起來保護他母親?

都怪他沒用,怪他無能,即便到了今時今日他能把齊國踩在腳下,可他卻還是和當年那個雨夜下弱小的自己一般無二。

他始終保護不了他最在乎,最想要保護的人。

蘇澤“撲通”一聲跪下去。

不知是雨水晃了眼,還是齊元纓的錯覺,她總覺得蘇澤的肩在抖,他整個人都在抖,他……仿佛在哭。

玉和郡主雖是大齊兒女,但她身份尴尬,當初她父皇煞費苦心對外隐瞞玉和郡主的生死問題,或許就是為了保護玉和郡主免受外界侵擾非議。

可惜美人命薄,即便有她父皇如此費心費力相護,卻還是香消玉殒。

想來齊治選擇将玉和郡主葬在此地一是因為按玉和郡主後來的身份,無法葬入大齊宗親陵園;二是因為齊治不願自己的妹妹與敵國再有瓜葛。

可她還是不明白,即便齊治是如此考量,何至于将玉和郡主葬得如此樸素,甚至是草率?

齊元纓來不及細想,荷葉底下忽然闖進來一只被大雨阻了路的麻雀,唬了齊元纓一跳,險些沒害她叫出聲。

這只雀兒撲棱在她眼皮子底下撲棱了兩下又急匆匆飛往別處去了。

就在這一瞬間,齊元纓腦子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嘩啦啦飛了過去。

幼時他們剛剛遷宮,那日午後下了一場雷雨,她想安安靜靜賞雨,于是屏退了左右的侍女,兩腿小腿前後耷拉着坐在廊下看雨。

彼時齊元纓坐在回廊的盡頭,她剛一伸出手去接廊檐出滴下來的雨珠,忽地聽見廊下拐角之後有兩個小宮女說悄悄話。

“你聽說了麽?咱們大齊踏平大晟皇宮那一夜,一隊将士輪番□□了一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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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元纓不知道聽見這話的另一個宮女作何感想,但那一刻她感覺到渾身透着徹骨的涼。

明明是盛夏的午後,即使這兒才下了一場雨,到處也都還是悶悶的,熱熱的,像是要生生熬出人們身上一層大汗才肯罷休似的,可她卻活生生感覺到了一陣惡寒,凍得她膽寒。

她伸出廊下接雨的手被雨水凍了一下,急慌慌地縮了回來,就連她日常戴在手上的玉镯也涼得駭人。

“聽說了。我聽說那女子被發現的時候,身上連一片遮身子的料子都沒有了。我還聽說那女子當時就死了,活生生被那些人折磨了一夜給折磨死的。我告訴你,更可怕的是就在那女子橫屍不遠之處有一個臭水溝,而那裏面竟然還藏着一個孩子!你說說這……真是造孽了。”

小宮女直搖頭:“誰說不是。雖說古往今來,勝者為王敗者寇,可這……當真是凄厲可怖。你想想那女子被人折磨了一夜,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該有多絕望!雖說那都是敵國之後,我不應當同情,可同為女子,聽見這樣的事,能有幾個能無動于衷?”

“說起來那孩子,哎……也是可憐。整整一夜都躲在那裏面,不知該有多害怕,不遠處又是那樣凄慘可怕的一幕……”

“不過……你附耳過來。”小宮女頓了頓道:“我聽說那夜那個姑娘沒死,似乎被陛下救了,但是陛下沒讓人往外傳。我還聽說當夜那些欺辱那女子的将士都被陛下秘密處決了。”

不知那日是廊下風雨太急讓齊元纓受了涼,還是人心可怖讓她心寒。當夜齊元纓便高熱不止,病了兩日才見好。

她醒來後卻将那日午後偶然聽見的宮廷秘聞忘了個幹幹淨淨。

在臭水溝藏了一夜的孩子……

齊皇宮上上下下皆知,大晟國破之後蘇澤被玉和郡主藏在臭水溝裏躲避亂軍追殺。當初齊治便是在臭水溝裏找到的蘇澤。

而那個在不遠處被陛下偷偷救下來的女子……

齊元纓看着遠處靜靜跪在墳前的蘇澤,心中一陣絞痛,一時不妨竟拗斷了手中的荷葉梗。荷葉砸入草叢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輕響。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神魂仿佛出竅了,飄飄蕩蕩地在這片被大雨籠罩的山谷中游蕩,偶爾又慌不擇路地游向幼年時那個雷雨交加的午後。

楊淼耳尖,立即回頭呵道:“誰!”

那一夜藏在臭水溝裏的孩子是蘇澤,而那一夜被士兵□□的是玉和郡主。

齊元纓因蘇澤而起的心疼感覺猶如洪水一般泛濫而來,直至沒頂。

那一個晚上蘇澤在那樣又黑又醜的地方藏了一夜,他眼前沒有光,耳邊卻是他母親一次次被折辱的聲音。

那時候他該有多害怕,多憤怒,多麽恨齊國?

這一刻,齊元纓終于明白了為何蘇澤對齊國,對齊國整個皇室,對齊治有如此強烈的恨,恨到日日夜夜在她床邊偷窺她,時時刻刻想象着當他把整個齊皇室踩在腳下後的痛快的感覺。

齊元纓腦子裏的思緒猶如一群哄散的鳥雀,亂糟糟,鬧哄哄的。

她終于明白師父所言“因果”二字。

齊元纓一不小心拗斷了荷葉梗,引得楊淼注意到她,而她還沉浸在多年前那個可怕的夜晚中,甚至忘了要躲一躲。

待齊元纓反應過來,楊淼和蘇澤都已經看了過來。

雨幕之下,她的視線慢慢變得模糊起來,她看不清此刻蘇澤和楊淼是什麽表情,但她知道他們之間正有一股強大的敵對與仇恨情緒在蔓延。

齊元纓扔掉斷梗,踩着滿地泥濘雨水走向蘇澤。

齊元纓跪在玉和郡主墳前磕了三個響頭。

“對不起。”

雨聲太大,險些覆蓋了她這一句打從心底發出的歉意。

齊元纓這一句致歉既是對玉和郡主說的,也是對蘇澤說的。

齊國皇室讓蘇澤,讓玉和郡主吃了太多苦,他應該恨的。

蘇澤沒有看她,目不轉睛只盯着玉和郡主的墳。

二人就這麽沉默不語着,在漫天瓢潑大雨之下跪在玉和郡主墳前。

蘇澤說的對,他們之間是血海深仇,她根本還不起,也還不了。

回去時,齊元纓和蘇澤共乘馬車。

他二人面對面,一言不發地坐在馬車裏,但卻又很有默契地避開對方的目光,不去看彼此,四下便只剩下車轱辘不斷攆向前方的孤單聲響。

方才那場瓢潑大雨将齊元纓全身上下都澆透了,本就不大合身的衣裳扭扭曲曲地貼在身上,經外頭闖進來的風輕輕一吹,涼得齊元纓渾身都哆嗦。

蘇澤睥睨一眼,她身上那件小厮衣裳真是一言難盡。他一聲不吭丢給齊元纓一件披風,齊元纓一愣,看了看他,飛快披上披風将自己裹起來。

入夜,齊元纓早早讓慶儀熄了燈歇下。慶儀擔心她是因今兒淋了雨不舒服便讓去請了巫醫來瞧,好在巫醫說齊元纓只是累了,不是什麽大問題。

齊元纓雖有心早些休息,但不知怎地,她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會浮現雨中蘇澤失魂落魄跪着的一幕,攪得她心神不寧,根本睡不着。即便她有片刻僥幸閉上了眼,迷迷瞪瞪又總會夢見那個夜晚蜷縮在水溝裏瑟瑟發抖的蘇澤。

夜半時分,齊元纓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間有人伸出手放在她額上。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躲在水溝裏那個髒兮兮,臭烘烘的小蘇澤朝她伸出了軟乎乎的小手,一雙寫滿驚恐的琥珀色瞳仁中帶着深深的不安與驚惶。

他在向她求救。

她耳邊是漫天亂飛的嘈雜聲音,她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那雙手。

可意外的是她抓住的這雙手卻是實實在在的,這雙手比小孩的手結實,也比小孩的手寬厚。

齊元纓猛地睜開眼,卻跌入蘇澤靜如深海的淺色瞳仁中。

與其說是她拉住了夢中的蘇澤,倒不如說是蘇澤把她從那個灰暗無光的夢裏拽了出來。

那樣的畫面她單是想想都覺得難過,更何況是親身經歷了噩夢的他?

齊元纓的眼睛突然有些發酸,發漲。

如果她早一點抓住這雙手,将他從深淵拽出來,或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齊元纓的雙眼有些紅,像兔子眼,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從睡夢中驚醒所致。

蘇澤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燭火葳蕤,她眼中有光在跳躍閃爍。

不知不覺中,蘇澤被齊元纓如盈盈秋水般的目光所吸引。

齊元纓盯着蘇澤看了很久,心中忽覺氣血翻湧,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跟着她便不管不顧地撲上去抱住蘇澤。

蘇澤始料未及,怔了一怔,仿佛神魂出竅了一般,旋即猶猶豫豫地伸出手也抱住了齊元纓。

這一瞬間,他聞到了她發上的溫柔香,這香氣讓他感到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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